沈行琛的笑容明亮,真诚,毫无芥蒂。裴郁看在眼里,只觉得有股陌生的阻塞感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连手中的咖啡都少了些许风味。
他不知道自己不吃辣,裴郁想。
眼前这个人,和昨晚在教室里的沈行琛判若两人,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往那个荒诞的方向去想。
同一副皮囊,难道真的寄居了两片灵魂。
该不会真的是人格分裂?他微微凝眉,暗自思忖。
“辛苦你了。”他听到廖铭向沈行琛致意。
“好说好说。”沈行琛摆摆手,又从一个袋子里掏出几张小字印得密密麻麻的纸来,“我还带来了这个。”
廖铭接过去,只看一眼,嗓音便沉了下来:
“蒋凤桐的手机通话记录?”
“做侦探,我可是专业的。”沈行琛昂着脑袋拍拍胸脯,笑得颇为自得。
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在另外几人的注视下,连忙挂上一脸讨好的笑:
“我保证,都在合法范围内,一切为了协助你们办案!”
他唇边强撑的笑容,切实显出几分心虚来。那是一种在真正的沈行琛脸上,不会出现的表情。
想到这里,裴郁抓着杯子的手指无端捏紧,心底深处,凭空漫出几分毫无道理的寥落。
他试着将这种一浪一浪,涨潮似的寥落感平息下去,还没成功,便听到豆花儿翻看着那几张通话记录,蹙起了眉梢,费解道:
“这个小姑娘,平时除了父母,基本上也不跟别人联系呀。”
裴郁抬眼看看他,不假思索:
“蒋凤桐这样沉默的人,应该不会选择电话。”
廖铭眸光微动:
“你怀疑她有网友,所以昨天才向卢杰昌求证?”
裴郁略一点头:
“只是怀疑。”
“可她那个班主任不是说过,学校网络不好,一直被屏蔽吗。”豆花儿瞅瞅他,又瞅瞅廖铭,“那要怎么和网友联系。”
“屏蔽,又不是掐断。”廖铭站起身来,朝墙上的电子钟看了看,“一会儿我去请曹局批示,调取她社交软件的聊天信息,微信QQ之类。”
“好。”豆花儿抢着答应一声,笑得灿烂,“那就辛苦你了廖队,我得再吃一会儿。”
当廖铭走出办公室后,裴郁又听到沈行琛小小地轻呼一声,惊讶于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手的油。
豆花儿扬扬手,含糊不清地指了路,沈行琛便出门,往卫生间方向去了。
像下定某种决心似地,裴郁抿一抿双唇,也站起身,在豆花儿狐疑的目光里,跟在对方后面出了门。
他走到长廊尽头,看见沈行琛正立在洗手池前,垂着眼眸,专心洗去指尖每一滴油污。
哗哗水响,遮掩了他笃笃的脚步声。他站在沈行琛身后,从镜子里,无意识地打量着对方。
手臂上那道狰狞的刀伤,还隐在纱布下,没有愈合,隐隐可见伤处的黯淡血色,如失了水分的玫瑰花瓣,开枝散叶,半掩半遮。
裴郁正在微微出神,冷不防,沈行琛关上水,一抬头瞧见镜子里的他,双眼瞬间睁大,明显吓了一跳:
“干……干嘛?”
那话音里有着浓度不低的警惕,裴郁走近一步,将对方困在自己与洗手台之间:
“你到底是不是沈行琛?”
靠近对方的一刻,裴郁想,自己可能已经知道答案了。
对方跻身的方寸之地,转个身都困难,他却用双手撑着台子,尽量向后靠,脸上一副“不要靠我这么近”的戒备模样,眸中一点惊恐,一点无措,还有一点被冒犯后不爽的嫌弃,扯着嘴角,维持最后一丝堂皇的弧度:
“我说了,我是私家侦探,何年。”
被不太熟的活人这样迫近,对方濒临消失边缘的假笑,已经算是客气。裴郁暗想,这是正常活人的反应。
却不是沈行琛的。
看着这副明明相同,神态却又迥异的皮囊,他不受控制地,又向前迈了半步。
没有味道,没有那种他熟悉的香水芬芳。
难道这个人,真的不是沈行琛。
第68章 绑架
裴郁向前迈的这半步,自己不打紧,却几乎将对方逼到绝境。
眼前这个与沈行琛拥有同一副皮囊,神情动作却大相径庭的人,显然不是很愿意与他如此近距离说话,使劲往后仰着,从那微微蹙起的眉梢上看,差点闪折了腰。
自称侦探何年的人,勉力赔着一点仓皇的笑容,撑在洗手台上的手臂也略显僵硬,试探道:
“裴法医,你……往后站站呗?”
裴郁眸光一闪,一动不动:
“你说你是何年,怎么证明?”
“我……”对方眼珠微微转了转,不无困惑,又有些好笑,“我掏身份证给你看?”
“现在。”裴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双漂亮黑眸,试图从中寻找到那些消弭无踪的雾气,却还是以失败告终。
对方姿势别扭地动了动,似乎既不想总贴着他,又得往衣袋里去拿东西,生存空间狭小,动作十分不自然,唇角的笑也快挂不住:
“裴法医,你再无理取闹,我可就喊非礼了。”
裴郁懒得与他打口水仗,目光一凛,周身也多了几分凉意:
“现在,掏出来。”
“掏什么?你们俩干嘛呢?”
正不可开交之际,裴郁忽然听到豆花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退开一步,转头,果然望见豆花儿一脸茫然又恍然的奇怪表情,五分疑惑不解,五分难以置信。
眼角余光瞥见“何年”趁这个间隙,也闪身移开一步,裴郁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眸光也稍稍黯淡下来。
“快跟我来,出事了。”
裴郁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豆花儿便一拍手,忙忙地招呼他俩跟着走:
“蒋凤桐被人绑架了。”
————
裴郁刚走进一队办公室,就看见蒋天伟正坐在桌边,愁容满面,廖铭在他身边缓缓踱步,眉头微微凝起,神情严肃。
他注意到,蒋天伟今日的穿着有些不同寻常,并不是平时的衬衫西裤,而是穿一身运动服,头上还扣了顶帽子。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裴郁拿起一看,便明白让他们如临大敌的原因,是一则一小时前收到的短消息。
【蒋凤桐在我手里。想让她活着回家,就准备517万3284元,现金,明早7点前,送到东城区海滨公园东岸边左数第三条长椅下。不要报警,不要还价,否则,立刻撕票。】
随消息一起发来的,还有一张蒋凤桐的正脸照片。照片上的她委坐在墙边,衣着完整,闭着双眼,神情平和,像睡过去一样。
裴郁可以确定,至少在拍摄这张照片时,她还活着。
只是,虽然没有明显挣扎的痕迹雨隹木各氵夭卄次,但也不能排除被下药的可能。
拍摄者大概与蒋凤桐距离很近,画面几乎被她的上半身填满。身后便是一堵光溜溜的墙,提供不了更多信息,只能根据光线和地面推测,人应当在室内。
“李颖早晨收到这个短信,一着急一害怕就昏过去了,醒了之后我就让她在家休息。”蒋天伟叹口气,手插%进头发里不住抓挠,显得十分焦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怕被人盯上,只能先换个衣服,过来报案。”
裴郁放下手机,望向廖铭:
“这信息很奇怪。”
廖铭轻轻点头,似乎颇为认同,又转向蒋天伟:
“你能想起来的,和谁结过怨,有过仇?”
“有仇?不能吧。”蒋天伟皱着眉头想了想,“我大学毕业那几年,国家已经取消分配工作,我是自己考进林业局的,老家不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能跟谁结仇。”
思索半晌,蒋天伟还是摇头:
“这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出来。”
“那说不定是……单纯为了钱呢。”豆花儿眨眨眼睛,提醒他们。
“可我拿不出这么多钱。”蒋天伟紧紧皱眉,很是不知所措,“卖房子也不够,冲着钱来,怎么会选我家呢……”
这条勒索信息实在可疑,裴郁心里正转着念头,便听到廖铭对蒋天伟道:
“这样,你先回去,安抚好李颖,别让她出事,顺便,筹一筹钱。”
“我哪能筹到那么多钱呀!”蒋天伟十分焦急,脱口而出。
廖铭拍拍他肩头,以示安心:
“多少不重要,得做出筹的样子。放心,明天我们会安排人,护送你去。”
听完他的话,蒋天伟叹了口气,再发愁,也终究无计可施,只好先答应下来。
廖铭将手机递过去,做个请字手势。
目送蒋天伟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裴郁刚收回视线,便见豆花儿一边研究那条勒索信息,一边奇道:
“这钱数怎么有零有整,517万3284?哪个绑匪要得这么精确啊。而且五百多万,这也太多了,一般人哪能拿得出来。”
这句话仿佛开启了某种新思路的大门,裴郁看到沈行琛,不,何年,黑曜石色双眸一亮,试探道:
“蒋天伟刚才说自己是林业局的,会不会是他利用职务之便,不正当敛财,被人通过这种方式来举报?”
裴郁环起手臂,沉吟不语,又听到廖铭缓缓开口:
“不排除这种可能。这条信息处处是古怪,不像单纯图财的绑架勒索。”
不仅钱数如此精确,数目巨大,还要求现金交付,不准还价。
选在海滨公园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扛着这样大一包现金,难道是怕暴露得不够精准?
而且,时间定在明早7点前,离现在不足一整天,对于这么大一笔巨款来说,期限未免过于紧张。
难不成并非勒索,而是报复。
然而想到蒋凤桐本人,裴郁又隐隐觉得不对。
要取得一个长期住校,没多少功夫与外界接触,还有些孤僻沉默女孩的信任,让她自己走出学校,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信息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正想着,便看到廖铭指节轻轻敲着桌面,节奏缓慢,声音沉笃,如大家此刻心绪:
“发信息的号码,查过吗?”
话是对豆花儿问的,得到的答案,也在裴郁意料之中:
“刚才查了,是个虚拟号码,打不过去,也不能定位。”
廖铭点头,微微凝眸,视线从他们脸上依次扫过,和口气一样沉稳:
“案子蹊跷,办起来却不能马虎。今天白天继续筛监控,另外,查这个蒋天伟。等曹局批示下来,再调取蒋凤桐的聊天记录。”
“还有,”他放缓了语气,眼神看起来也少了几分犀利,多了几分温和,“晚上,怕是还要辛苦你们。”
裴郁略一颔首表示同意,见豆花儿却是使劲点头,笑容明亮而积极:
“廖队你就安排吧,服务人民,在所不辞!”
第69章 别的活人,不配碰我
当裴郁拿到蒋凤桐的聊天记录,并按照廖铭的安排,赶到海滨公园蹲守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此时距离蒋凤桐失踪当晚,已经过去整整两天,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却依然像石沉大海一般,音讯全无。
白天对监控的筛查,仍然一无所获。廖铭决定兵分两路,自己带豆花儿去蒋凤桐家,只等蒋天伟做足筹钱的样子,再悄悄护送他来放赎金。
而裴郁和“小何侦探”,便被要求提前来到海滨公园埋伏,离绑匪约定的明早7点,还有充足的一夜时间,可供监视和筹备,以免到时候事发突然,措手不及。
裴郁对这个决定没有异议,倒是小何侦探,虽是满口答应要协助办案,可还没看几眼监控视频,就以“眼神不好,看不了监控”为由,溜之大吉。
走之前,还对裴郁招招手,抱歉地笑道:
“裴法医,等晚上我再去公园找你,跟你一块埋伏。”
裴郁头也不抬,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将人打发走了。
能减少与活人的接触机会,他正中下怀。
何况,这个活人似乎又不是沈行琛。
这名字突兀地浮现在脑海时,连裴郁自己都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沈行琛已经成为“是否想与这个活人接触”的鉴定标准了,居然回回都要拎出来比较。
这样的念头,瞬间让裴郁感到心浮气躁,除去对自己意志不坚定的愤懑之外,还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忽然想起杜雪被配冥婚时,在西湾村婚礼现场,沈行琛曾对自己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