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自己身上,有活人的感情。
想到这里,他闭了闭眼,用力甩了下头,将那道阴魂不散的少年嗓音,从海马区狠狠驱逐出去。
不不不,他不会怕。
活人的感情,这种虚伪,劣等,不值一提的东西,他怎么会怕。
他只是不屑而已。
对,不屑。
就像他懒得为鞋底沾染的泥土低头一样,不屑。
认定了这一点,裴郁无声地长出一口气,暂时排解了心底难言的纾结。
捏了捏手里拿着的那几张聊天记录,他抬眼望望天空,夜色已如约而至,月色晴明,星辉漫洒,即使没有路灯,也能将纸上的字看个清楚。
白天没顾上看,守夜时看也是一样。一面想着,裴郁一面回忆那条勒索信息上写明的地点。
【明早7点前,送到东城区海滨公园东岸边左数第三条长椅下。】
走到附近,他才恍然,为什么要选这里进行交易。
这一带视野算得上开阔,前临海岸,背靠公园,一眼望去,一目了然,大体上没有可以掩映的花木。由于地处开放式的公园东头,人迹往来相比公园中心,也少了许多。
最重要的,那条长椅已经损坏,木制椅面倒有一半,斜斜插在土地里,不会有人去坐。
逃脱方便,监视困难,还真是会选地方。
裴郁只朝那长椅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开始在四周寻找一个容身之地。
很快,就看见离这边不远的海岸处,有块突出的岩石,底部还好巧不巧地,向海那头延伸出一块,简直像天然的坐榻。
同时,也瞅见了坐榻之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那身影单薄,纤细,背对裴郁,席地而坐,指间夹着半支未燃尽的烟,在双唇与双指之上,往来穿梭,勾勒出闪闪烁烁,明灭的弧线。
淡淡白烟缭绕中,夜风吹起他细碎黑色发梢,如海面上轻薄的雾气,逐水漂泊,无所依归。
远处公园里尚有不少乘凉的游客,隐约可闻的欢声笑语,顺着清凌凌的海浪传来,更衬得这乏人问津的角落,只有水声冽冽。
石上的少年,形单影只,微微仰头看着星星,唇边一点焰光明了又灭。月光下望来,竟平添几分寂寥的萧索。
不知为何,裴郁确信,无论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人格分裂,这一刻,他一定是沈行琛。
那个区别于其他活人的沈行琛。
这样想着,裴郁停住脚步,从地上捡起一枚小海螺,瞄准大石头,一甩手扔了出去。
岩石上的人果然发觉,双腿一动,转过身来,掐灭烟蒂,倚着石头,笑盈盈地看着裴郁走近。
“小裴哥哥。”
等裴郁走到近前,便听见对方雨隹木各氵夭卄次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脸,春风洋溢,仿佛刚才所见到的清冷孤寂,都只是裴郁一厢情愿的错觉:
“小裴哥哥进步真快,都学会跟人家打情骂俏了。”
瞪着对方那张笑意莞然的脸,裴郁冷冷启唇,轻轻吐出:
“滚。”
“好嘞。”沈行琛清脆应一声,当即翻身跳下石头,二话不说,便微笑着离开了。
裴郁咬咬牙,再次告诫自己,收敛情绪波动,沉声道:
“回来。”
“真是矫情。”沈行琛含笑的嗓音如流莺宛转,又凑到他跟前,笑成一朵夜开的花,“到底让人家滚还是不滚。”
裴郁闭一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像披上一层寒霜,凛冽,冷浸,比天边月光更凉。
他伸手,一把抓住沈行琛的衣襟,抵到石头上:
“沈行琛。”
对方虽然猝不及防,却毫不介怀,也不呼痛,伶伶俐俐地应了声“是我,小裴哥哥”,唇角上扬的弧度,胜过星子灿烂。
好闻的香水芬芳气息,掺一丝未散的烟草清香,一缕一缕,细细飘入裴郁呼吸道。
千万个空气分子争相跳跃,你追我赶,在他耳畔无声叫嚣,感恩这久违的沉醉。
盯了沈行琛半晌,在那双%修长十指一寸一寸攀上自己的手,并充满暗示意味地围拢起来时,裴郁终于开口,剔除掉话里所有多余的情绪:
“霍星宇失踪,和你有没有关系?”
刚和沈行琛一块看完江天晓一案的卷宗没有多久,涉及到的重要证人霍星宇就失踪了,实在令人想不生疑都难。
他不想怀疑沈行琛,可事情发生得太过巧合,不问上一句,都对不起他警察的身份。
“我巴不得和我有关系。”沈行琛微笑粲然,手和眼都不闲着,一刻不停地引%诱他,“我也一直在找他。”
“找他干什么?”裴郁眸光一寒,语调更冷了几度。
“为什么关心这个?”沈行琛不答反问,完全不理会他的冷淡,自顾十指缠绕,温存抚摸,“是怕我和他上床吗?”
裴郁微微昂首,以身高优势睥睨对方。
“小裴哥哥大可放心。”沈行琛眸中的笑意招摇,魅惑,又傲慢,不驯,像一朵自矜于姿容的玫瑰,只甘为己悦者心颤神摇:
“借你的称呼来说,除了你,别的活人,不配碰我。”
第70章 从深渊里爬上来
“何年,什么情况?”
裴郁揪着沈行琛的衣襟,眸光如两柄青霜寒刃,口气比夜露更冷淡。
“想知道?”对方却是一贯笑颜如花,仿佛笃定了裴郁不能拿他怎样,即使被怼在坚硬岩石上,依旧荡漾得肆无忌惮:
“告诉我严朗在哪里,或者……和我在这儿打个野战。”
对其飞过来的眼风无动于衷,裴郁冷冷盯着对方,一言不发。
“这里环境多好啊。”沈行琛唇边的微笑诱惑,一颤一颤,轻轻撩拨他悄悄解冻的神经,“幕天席地,夜色四合,小裴哥哥,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那尾音上扬得暧昧不已,话语里赤%裸裸,明晃晃的暗示,任何一个功能正常的活人听在耳中,怕是都要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某种躁动。
裴郁咬一咬牙,在那双白皙指节将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摧毁之前,骤然放开手,还了对方行动的自由。
很好,他就知道,问也是白问,沈行琛不想说的,绝不会告诉他实话。
松开沈行琛,裴郁自顾走到岩石上,从衣兜里扯出一张一次性手术单,铺好,面朝大海,端庄自持地坐下。
这个地方视角优越,目之所及,既有海天一色,余光还能瞥见远处那张失于修葺的长椅,休息监视两不误,还少人搅扰,实在是个上佳去处。
刚刚凝神一瞬,裴郁便感到,沈行琛也重新爬了上来,并肩在他身边坐下。
他无需转脸,就能感受到对方望向海天交界的目光,收敛了调笑神色,辽远,深邃,难得的静默无言。
“为什么如此坚信,江天晓是冤枉的?”
良久,裴郁到底张口,语调淡淡,恍若漫不经心。
“他不是那样的人。”沈行琛嗓音是少有的正经,裴郁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见那浅玫瑰色双唇,弧度轻浅,黑曜石色瞳孔却是幽深如潭,殊无笑意,像冥河水下暗涌的浪潮。
生与死,只有一圈涟漪的距离。
“理由。”裴郁说。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沈行琛,却不介意听听对方的一面之词。
沈行琛浅浅一笑,又摸出支烟来点上:
“七年前我就在十九中上学,那时候,江天晓是学校的法律顾问。”
烟雾缭绕中,他的眉眼惝恍,如梦似幻,暗夜里看来,仿佛柔和了几分。
裴郁并不意外,自从沈行琛那天晚上在教室,认出与蒋凤桐合影那个女孩穿的是十九中校服,他就猜到了这段履历。
“他救过我一命。”沈行琛说,轻轻吐出一串袅袅的烟圈,“我相信,对别人生命心存悲悯的人,不会做出那种事。”
裴郁目光微动,移开视线:
“可是尸检报告写得清楚,你说服不了我。”
“报告是人写的。”沈行琛浅笑,唇角薄雾弥漫,“欺骗同类,是人的专长之一。”
“我师父不会。”裴郁脱口而出,毫不犹豫。
沈行琛笑笑,眸中一抹亮黑,在暗夜里闪闪发光:
“人都是会骗人的,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而已。小裴哥哥,扪心自问,你从来没骗过人么?”
从来没骗过人么,裴郁想。
哪个活人够格这样说。
十岁生日那夜的画面,一帧一帧,清晰浮现在他眼前,恍若昨日重现。
裴光荣的身影如枯叶坠落窗边,自己手上还沾着永远洗不掉的血。
包括师父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裴光荣是喝醉了酒,意外坠楼。
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他骗过了所有人,成为那个事件当中的完美受害者,全身而退,还得到了比父母在世时,更悉心的照拂。
伸手蒙蔽神明双眼的他,也不过是个满身罪行的活人。
傲慢,贪婪,欺骗。
天主赐予活人七宗罪,他又何德何能得以赦免,变成镣铐加身的活人世界里,一桩法外开恩。
午夜梦回,裴光荣那双血色殷红,目眦欲裂的眼睛,曾无数次地告诉他——
你不能。
不能假装自己纯良至善,不能号称自己无辜清白。
他裴郁,不过是个与自己所憎恶的活人一样,彻头彻尾,污浊到底的凡夫俗子。
从深渊里爬上来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装清高。
冷漠疏离,是他亲手为自己披上的最佳保护色。
但是师父终究不同,裴郁想。
师父为人光明磊落,善恶泾渭分明,对作恶的罪犯绝不手软,为受害的苦主怜悯动容。
——法医的职责,就是替死者说出最后一句话。
——手握钢刀,脚踏阴阳,穿梭光明与黑暗,直面生命和死亡。我们,是离真相最近的人。
师父是正义的具象,是他此生善念的源泉。
他不能怀疑师父。
他不能。
“他不仅是严师,还是慈父,对我恩重如山。”裴郁远远望着那枚挂在稀薄云头的月亮,眼底比月色清明,“我不信他会做出欺骗的事。”雨隹木各氵夭卄次
身旁飘来淡淡香水芬芳,混杂一丝似有若无的烟草清香,沈行琛微微含笑的声音,像从十万光年之外披星戴月而来,有着不同寻常的悠远与空灵:
“可他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慈父,他有自己的儿子。”
最后几个字被刻意加重,裴郁听着这仿佛宣示别人主权的提醒,抿一抿唇,心头不是很自在地,轻轻一动。
师父严朗的儿子,他并不熟识,印象中仿佛与自己同岁,十分优秀,是什么科技领域的高精尖人才,一直在海外定居。
师父很少提到对方,然而不经意间言语掠过,眉梢眼角的骄傲与欣慰,也往往是掩饰不住的。
和尸体接触太久,裴郁有时会下意识地遗忘,师父也是那个活人世界里的一员,七情六欲,血肉饱满,有家庭,有妻儿。
而他,再如何信任崇奉,也只是处在他们生活边缘的局外人而已。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但他裴郁是个例外。
“不要难过,小裴哥哥,不管世道人心有多险恶,我都会永远陪着你的。”
似乎是洞悉了他的想法,裴郁听到沈行琛缓缓开口:
“我生是伴着你的人,死是缠着你的骨。就算有天灰飞烟灭,我的魂魄,也要夜夜来入你的梦。别忘了,你的床头,还要留一半给我的骨架。”
那语气五分是赤诚的认真,五分是轻佻的调笑,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相信,又不敢相信哪怕一丝一毫。
裴郁不答,也不去看对方。
潜意识里,他不愿看到那双真假难辨的漂亮黑眸。
更不愿意,识别出那眸中,大于诚挚的戏谑。
他知道,沈行琛并非良善之人,但这一刻的调侃与欺骗,他宁肯无知无觉,也不愿看得分明清楚。
自欺欺人,是他从活人身上所学到,为数不多的一种美德。
第71章 白昼与暗夜
等裴郁想起来,手里还有一沓蒋凤桐的聊天记录没有看时,沈行琛已经抽完了今夜的第三支烟。
瞥一眼对方脚边被摆成等边小三角形的烟蒂,裴郁终于忍不住,抬手制止了对方再去掏打火机的动作,将半沓纸递过去:
“帮我看。”
“好。”沈行琛望着他笑笑,知情识趣地将烟收了起来。
借着月光,裴郁很快发现,这个叫蒋凤桐的女孩,几乎和人没有交集,聊天记录基本上从未超过三个回合。
在这些冷冰冰到连备注都没有的用户里,有一个叫“f”的,倒是让他多看了两眼。
蒋凤桐与这个“f”的聊天频率,虽然只有一到两个月一次,却已是难得的频繁。上一次互发消息,还是在一个月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