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裴郁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动声色地又点了下头,听见豆花儿忙着追问:
“在哪儿找到的?怎么找到的?谁找到的?孩子怎么样?没事吧?”
廖铭微微垂下眼睫,裴郁注意到,向来雷厉风行,光明磊落的年轻刑警队长,此时却表现得有些闪躲,避而不答。
不过很快,廖铭脸上便见不到多余的情绪,神色如常,朝他们挥手道:
“去事主家走一趟,看看情况。”
————
事主乔湘的家,距离红果果幼儿园,约二十分钟车程。
裴郁从车上下来时,就看到一位年轻女士,手里牵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孩,正站在楼门口等候。小孩手上还拿着一支超大号棒棒糖,吃得津津有味。
他一眼便认出,正是祁念小朋友,和他的妈妈乔湘。
孩子看上去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心情仿佛也没怎么受到影响。
然而,裴郁几人刚刚走近,乔湘便附耳对小孩说了些什么,孩子冲他们咧开嘴,摆摆手,就跑进了楼道,不再出来了。
“哎……”豆花儿刚要表示疑惑,却被廖铭阻止。
随后,廖铭走过去,向乔湘亮出证件:
“望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一分队,廖铭。”
透过他指间缝隙,裴郁看到,除了证件之外,他掌心里还攥着一枚警徽。
那警徽有点褪色,稍显陈旧,正是从前廖铭不小心掉落在地,让豆花儿捡起来送上去,被裴郁见过的那一枚。
裴郁还发现,乔湘根本不去看证件,视线一直钉在廖铭脸上,微微昂首。
良久,乔湘才开口,话语里殊无笑意:
“廖警官。”
这两个人,谁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言语,可他们之间流动的那种氛围,却让裴郁隐隐觉得不对劲。
廖铭收起证件,照例询问了几句案件经过。乔湘告诉他们,孩子是自己跑丢的,一个人跑进一家肯德基的儿童乐园玩了很久,被工作人员发觉并送回了家。
讲述过程中,裴郁看出,乔湘的目光,始终都没从廖铭身上离开。
她的话漏洞百出,廖铭挑出几个具体细节问了问,对方却坚持这套说辞,信誓旦旦,一副拒绝透露更多的模样。
裴郁不由得多朝乔湘看了两眼。她头发高高扎起,身材高挑,衣着入时,气质优雅,容貌清秀,五官轮廓有种凛然英气,冲淡几分柔弱,使她显得大方利落,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
只是,面对廖铭的问话,她的回答未免有些……倔强。
对,不是冷淡,是倔强。
这个词汇从裴郁脑海中滑过,他及时抓住,并精准地安在了乔湘头上,终于明白起初感知到的那股不对劲,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裴郁敏锐捕捉到,乔湘垂在身旁微攥的双拳,在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就连指尖美甲上镶嵌的水钻,也在夕阳照射下,发出细碎而摇晃的浅光。
就好像,廖铭知道她在说谎,她也清楚对方晓得自己在说谎,可依然要将谎言进行到底,掩盖不愿暴露的真相。
第113章 旧相识
眼看从乔湘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且万幸孩子已经找到,天色已晚,夜幕降临,廖铭便让豆花儿将笔录收起,打道回局。
裴郁刚转身,就听见乔湘说道:
“警察同志们辛苦了,不来家里坐坐,喝口水吗?”
明明是好意的邀请,裴郁却从中,平白听出一丝莫名的怨气。
“不用了。”又是廖铭抢先拒绝,“谢谢。”
乔湘的声音没再响起,倒是廖铭和豆花儿的脚步声向他延伸过来,由远及近。
一面走着,裴郁一面听到豆花儿又开启好奇宝宝模式:
“廖队,认识?”
裴郁下意识去看廖铭,后者沉默片刻,点头淡淡道:
“嗯。”
豆花儿转转眼珠,故意笑着说: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难道是……前任?”
“不。”廖铭飞快否认,停顿一下后补充道,“一位旧相识。”
“那是……”豆花儿挑挑眉梢,“中学时代暗恋过的白月光?”
“少操点闲心,你要实在闲得无聊,就去帮二队长找人。”廖铭甩出一句,加快速度,径直朝车边走去。
裴郁本打算跟上,却被豆花儿悄悄一拦,神秘兮兮地低声问道:
“裴哥,你知道那姑娘是谁吗?”
裴郁连头都懒得摇,自顾自走路。
“你还记得我们调查杜雪自杀案那段时间,时不时有个姑娘给廖队打电话,约他吃饭吗?”豆花儿暗戳戳往身后指指,“我从声音听出来,就是她,乔湘。”
看着豆花儿一脸撞破什么秘辛的得意神情,裴郁刚要泼他两句冷水,手机就响了起来。
沈行琛打来的!
霎时间,他也顾不上和豆花儿探讨,一把接起来,劈头盖脸问过去:
“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沈行琛并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回来:
“小裴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家呀?”
那声音漂浮不定,拖腔拖调,听起来似乎神志不大清醒,裴郁微微蹙眉:
“你喝酒了?”
沈行琛又笑嘻嘻地,隔着电路冲他腻歪,醺然醉意呼之欲出:
“小裴……哥哥,你快点回家嘛,我好想……见你,好想,好想……”
这也不用再问了,裴郁冷嗤一声,挂断电话。
随即,他给豆花儿撂下一句“我还有事”,便急匆匆走向自己那辆昂克赛拉,假装没听见身后半调侃半幽怨的抗议:
“你们怎么搞个对象还都藏着掖着,玩地下情呢?”
————
裴郁走上自己家楼梯,果然,一眼就看见沈行琛靠坐在门口,身边还散落几只空了的啤酒瓶。
沈行琛看到他,一双黑曜石眼眸顿时闪闪发光,踉跄着站起来:
“小裴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沈行琛脚下一滑,直直朝他怀里栽过来。
想到这个人伤还没好,裴郁强忍住那股想要推开对方的冲动,扶着他倚在墙边。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裴郁冷冷问道。
“我手机没电了嘛……”沈行琛有些站不稳,笑盈盈往他身上靠,“我去买酒,没电……不能付钱,老板帮我充的……”
听到买酒两个字,裴郁更是恼火,一只手拎着他,推得远一点:
“有伤还这样喝,嫌自己命长?”
沈行琛嘿嘿几声,笑得天真无邪:
“喝死我,正好给小裴……哥哥做骨架……”
“你现在就死,我当场就剖。”裴郁气不打一处来,扬手一指墙壁,“来,往这儿创,创死我马上动刀。”
沈行琛不说话,乐呵呵瞅着他,双手抱着他的手,脑袋猛地凑上去吻了吻。
裴郁猝不及防,迅速甩开对方。
下一秒,沈行琛就朝着墙冲了出去,那速度快得像支离弦的箭,很难让人相信,是个喝醉的人。
饶是裴郁早有心理预期,还是被他的动作惊了一惊,电光石火间一出手,把人揪着领子捞了回来。
即使如此,沈行琛额角依旧磕到墙上,擦破了皮,此时正撅起嘴,伸手去揉。
裴郁简直要气死在他面前。
知道孩子彪,不知道彪得这么不透气。
看着那张因为酒意而微微泛起酡红,比平日更加鲜活可爱的小脸,裴郁长长呼出一口气,双唇抿成一条线,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认命的悲壮感觉。
摊上这么个货,除了原谅,还能怎么办呢。
他一边把沈行琛揉脑袋的手拉下来,防止污染伤口,一边放缓了语气问道:
“你去哪儿了,为什么突然去喝酒?”
沈行琛讨好地笑,眉眼弯弯,像山间升起的新月:
“那我说了,小裴哥哥就……不许再生我气了,好不好?”
“说。”裴郁无奈道,自己都没发觉这一个字里,包含多少让步的成分。
沈行琛启唇,轻佻的情绪渐渐收敛,嗓音变得低沉而缥缈,如梦似幻:
“今天是……江天晓七周年的忌日,我想,祭奠一下他。”
江天晓,七周年。
裴郁想起,今天确实是七月十六号。
卷宗里,他曾见过的,江天晓案的发生日期。
只是,早晨在医院,一看到沈行琛不见了,他方寸大乱,一时之间根本没注意到这个日子。
后来又奔波忙碌去找走失的小孩,就更顾不上再想别的。
原来,沈行琛是跑去祭奠江天晓。
曾经这个在警校口口相传,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名字,竟然值得对方不顾伤重未愈,也要以酒相敬。
他和江天晓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样想着,裴郁心头忽然揪紧,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闷感席卷而来。
不管那个姓江的是好是坏,沈行琛居然为了对方,不惜糟践自己身体,这个认知使他感到非常不爽。
非常非常。
没等他收拾好纷乱的心绪,沈行琛又重新笑开,向他越贴越近,仿佛刚才足以使空气凝滞的沉重,都是裴郁的一场错觉:
“还有……上次跟客户打架,事务所被砸了,这段时间要修缮,我无家可归啦……小裴哥哥,你能收留我吗?”
“不能。”裴郁斩钉截铁拒绝。
“小裴哥哥……”沈行琛抓着他手臂,摇来晃去,半诱惑,半哀求,“好哥哥……你忍心看着我露宿街头嘛……诶,这是什么?”
沈行琛双眼放光,视线落在裴郁另一只手捏着的包装袋上,好奇地睁大眼睛。
第114章 习惯了
那是裴郁一大早下夜班后,特意跑到南城区的全福德,给沈行琛买的冰糖葫芦。
还是香芋玫瑰口味的新品,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喜欢。
只是,经过一整天的颠簸摧残,糖葫芦早已融化,黏糊糊,湿答答,馅料漏出来,洇着冰糖水,与牛皮纸包装袋难解难分,卖相不甚美观。
他本想下车时扔到楼下垃圾箱,却因一心惦记着上楼找人,就捏在手里,带了上来。不料,却又被沈行琛看见。
沈行琛望着那串糖葫芦,视线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他眉眼间。
比平日凝望他时,本就十分热烈的目光更甚,沈行琛看他的眸光,认真,明亮,燃着永不熄灭的圣火燎原。
那眼神炽热,沸腾,不顾一切,像焚尽所有的黑洞,要将裴郁烧熔,吞噬,手挽手奔赴极乐的峰巅。
在他眼中,裴郁看到了世界尽头。
沈行琛一语不发,扑上来将他一把抱住,脑袋埋在他肩上。
裴郁条件反射式地深深皱眉,用力推他:
“撒开。”
沈行琛不放,反而抱得更紧,鼻子还一抽一抽,似乎有呜咽声传来。
哭了?
裴郁脑海中轰然一响,颇有些不知所措。
衣领处感到一点濡湿的潮意,那轻微的,压抑的哭声,听起来像在释放无助和委屈,又像在表明喜悦和感动。
活人的哭泣,向来与他无关,大不了远远躲出去,眼不见为净。
衣服被活人眼泪弄湿,他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沈行琛抱得他死紧,他挣脱不开,又实在学不来活人那套安慰方式,只好就那样张着手臂,一动不动,僵硬得如同一座亘古的冰雕。
很像一只在树袋熊禁锢下,被石化的八爪鱼。
良久,沈行琛放开他,一双眼圈微红,双颊还残留泪水风干的痕迹。
他后退一步,拉开一点安全距离。
沈行琛胡乱抹一把脸,朝他伸出手:
“小裴哥哥,我想吃。”
“化了,不好吃了。”裴郁背过手,不给他。
“可是我想吃嘛。”沈行琛笑嘻嘻靠过来,伸手就去抓。
裴郁没防备,一个拿不稳,糖葫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成惨烈的一滩。
这下彻底不能吃了。裴郁刚要张口,却见沈行琛矮下身去,半跪在地上,连捧带舔,去吃那滩掺和了尘土的糖葫芦酱。
那个贪婪而狼狈的模样,活像条抢食猎物的野狗。
裴郁愣怔几秒,又气又急,用力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