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那么一个孤弱可怜的小女孩,一定又要受欺负了!
“嬷嬷,我们快去二房!”
*
积雪消融,沾满尘土的雪水从房檐上滴落,搅合成棕灰色的肮脏雪泥。
一炷香之前,二房后厅。
“啪”地一声响,邹姨娘被凶婆子扇得一个趔趄,跌扑在青石板砖上。
“这一巴掌,打的是你教子无方!”
阮氏高居圈椅上,看到昔日的宠妾沦落至此,心里升起阵阵阴暗的快感。
“你儿子嫉妒爷赠予三郎獒犬,就打杀了獒犬;不巧恶行被表姑娘看见,又想杀人灭口。此等歹毒之辈,你做母亲的不好好把他关在院子里教导,竟然放出来为祸侯府?”
邹姨娘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知跪倒磕头,无声流泪。
“……夫人当心,那疯子走脱了!”厅外传来小厮的惊呼。
一个阴沉的人影出现在厅外。
越过门槛时薛成璧踉跄了一下,很快站稳,缓缓踱进厅内。
他衣袖上溅满了血点,发丝在刚才的挣扎中变得凌乱。周身狼狈,嘴角却牵着漫不经心的笑容。
“二夫人怨邹姨娘看管不利,可惜二夫人房里的家仆也看不住我,是否也该一并惩罚?”
薛成璧一双猩红凤眸戾气恣溢。
被那眼睛盯着,阮氏手腕一抖,手中茶盏倾斜,泼出了茶汤。
外头管束这疯子的足足有五个做粗活的家仆,他竟就这么逃出来了?
怎么可能?
薛成璧闲庭信步般向她走去。
一边走,一边慢慢挽起衣袖,露出染满鲜血的手。
“来人啊!”阮氏嗓音变得尖锐,“快按住这个疯子,他要弑母了!”
刚才那个掌掴邹姨娘的凶婆子,当即扬起板子莽上去。
可是只一下,她就被薛成璧打飞了板子,摔在地上。
板子敲裂了石砖,那凶婆子瞪着那四分五裂的石砖,再不敢轻举妄动。
薛成璧走到了阮氏面前。
阮氏面上现出惊慌。
然而薛成璧只是微微一笑,自斟了一碗热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阮氏眼珠哆嗦,四下找寻能制住疯子的利器或者帮手。
“别白费力气了。”薛成璧落座于她身旁的圈椅,“夫人与其想怎么杀我,不如想想待我死后化作厉鬼,该怎么辟邪驱鬼。”
他身上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笑音中尽是阴森寒意。
“听说邪祟厉鬼想要复仇,一来可以杀人偿命,二来可以附身活人。”
“三弟与我血脉相连,想必我这做兄长的夺了他的躯壳,再对他母亲犯下什么命案,他也无有不从。”
他罗列着厉鬼的报复之法,说得头头是道、逼真至极,神色间不似人而更似鬼。
阮氏本就疑心他邪祟上身,这么一听,登时骇得魂飞魄散。
“……你敢!”她嗓音中已是色厉内荏。
薛成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夫人向来仪态端方,怎么连茶盏都端不稳了?”他不无讥嘲地给阮氏斟满茶汤,“慢用。”
阮氏瞪着那盏茶,如看蛇蝎的毒液。
吃了茶,又小坐休憩之后,薛成璧近乎枯竭的体力再次孜孜不倦地榨取了出来。
他走到呆滞的邹姨娘身前,蹲下.身,面上那抹虚伪的笑容消失。
“邹姨娘跪她作甚。”他面无表情道。
“若不是因为你,若不因为是你……”邹姨娘低声呜咽。
薛成璧嗤笑一声:“我有什么错。”
杀犬一事真正的前因后果,他早就明明白白地陈述过了。
可是不会有人听,也不会有人信,即便明知真相,也要指鹿为马,故意陷害于他。
就像偷湖笔那件事,早在三年前,薛成璧就把二房这一家豺狼摸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那软弱善良的“母亲”,却不愿相信他。
薛成璧嘴角又抽搐起来,忍不住想笑。
却突然间被扇歪了脸。
邹姨娘扬着颤抖的巴掌,哭喊道:“你这疯子,做错了事,还不快给主母道歉!”
清脆的巴掌声,在后厅里回响。
连阮氏都骇得一激灵,唯恐触怒了疯子,血溅五步。
“……好。”
薛成璧站起身,嘴角溢出一缕血迹。
他不但未怒,反而还笑得轻松。
“刚才害姨娘挨的那一巴掌,儿子就当是还了。”
邹姨娘瘫软了下去,她维持着跪姿佝偻成一团,嘴里幽咽哭诉着什么。
不用听,薛成璧也知道那是“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之类的话。
他早已习惯。
“——杀了我的獒犬,我要他偿命!”
厅外,薛环抄着长鞭,身后跟着几个凶悍无比的家仆,朝这边奔来。
长鞭破空声袭来,鞭风攻击范围很大,把薛成璧和邹姨娘全笼罩了进去。
鞭尾末梢生满荆棘刺,一碰便要刮掉一大片皮肉。
薛成璧左手接住长鞭末尾,鞭上的荆棘刺立马在他手掌里扎出了几个血洞。
他却毫无痛觉似的,握紧鞭尾,反客为主,抢夺长鞭。
薛环只觉一股不似人的大力从长鞭另一头传来,霎时右手剧震,鞭子脱手。
薛成璧夺鞭、横扫,首当其冲前面的几个家仆,全都挂了伤。
痛吟声四起,家仆们畏惧那精工打造的长鞭,更畏惧持鞭的人,一时不敢近身。
啪嗒,几滴血珠从薛成璧握鞭的手心里滴落,青石板上绽放出朵朵血花。
“来啊,怎么不过来了?”
薛成璧歪头微笑。
“怕了?”
他本就身染风寒,嗓音嘶哑,更添疯狂。
其实那一击耗尽了他最后的体力,他身形不稳,还轻晃了一下。只不过所有人都被他的气势震慑,未曾留意。
薛成璧向薛环挪动了一步。
幼时被疯兄长扼住脖颈、险些窒息的心理阴影袭来,薛环方才的嚣张气性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别过来!”
这一吼,薛成璧竟还真的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别过来”。
薛成璧怔愣地想。
周瑭被他吓晕前,只嗫嚅出一个字“别……”,原来是“别过来”。
哈哈。
为着周瑭那“二表兄是个好人”的一句话,他竟不自觉想伪装成对方心目中的“好人”。
为着不想吓到周瑭,他一直竭力克制自己的狂性,却不知真相终有一天会败露,疯狼披久了羊皮,也不可能变成真的羊。
周瑭想靠近他,他推拒疏远之余,竟还动摇过,以为真的有人能像对常人一样对待他。
多天真的妄想。
薛成璧垂下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双眼。
一瞬间的颓然恍神,立刻被家仆们抓到了机会。
几个家仆猛地冲上前来,夺去他手里的长鞭,用膝盖死死将他抵在地砖上。
薛成璧回神,还要咬牙挣扎。
“抓住她!”阮氏发令。
凶婆子心领神会,将邹姨娘两条膀子别在背后,扯住头发按住。
“你不在乎自己的命,还想拿厉鬼之说吓唬我。但你总也要珍惜你亲娘的命吧?”
阮氏高声威胁。
“你挣扎一下,我就砍掉邹姨娘一根手指头!”
薛成璧动作一停,后心立刻挨了狠狠一记膝击,登时血腥气溢满口鼻。
“二郎,你服个软,认了错吧,就和以前一样……”
邹姨娘柔弱垂泪。
“阿娘好痛,就当阿娘求你了,好吗……?”
薛成璧头痛欲裂。
攥住左肩上的手正在逐渐用力,就掰碎他的骨骼。
头顶阴影罩下,就要践踏他的头颅。
血色吞噬了他的视野。
但剧痛迟迟未来,头顶那只脚迟迟未落。
怎么……?
薛成璧使劲眨眼,模糊的视野有瞬间清晰。
却见一团熟悉的小身影拼命抱住了家仆的腿,捍卫住最后一小片尊严。
带着哭腔的童音响起。
“——不许你们欺负他!”
第13章
青石板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薛成璧浑身浴血,被强行压制在地,从不服输的漂亮凤眸仿佛失去了生机。
周瑭到达后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四处都是行使暴力之后的血腥痕迹,他生理性地头晕腿软。
但不知从哪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勇气,周瑭冲进去,挡住那些凶悍的家仆,护在薛成璧身前。
“不许你们欺负她!”
薛成璧黯淡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微光。
阮氏皱眉:“还不快把表姑娘拉开。”
莲心连忙跑来抱孩子,可是周瑭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脸蛋鼓起,死死抱住家仆的腿不撒手。
这么一个柔软的小娃娃,好像稍微用一点力气就会碰出青紫。莲心不忍心硬扯,那家仆也不敢踢甩,一时间两相僵持。
趁此机会,周瑭哽咽着连声大喊。
“二表兄是为了救我才杀了獒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
阮氏好整以暇道:“表姑娘秉性单纯,容易遭人欺骗,怕是弄错了。”
“——但我这个糟老婆子还没老眼昏花!”
郑嬷嬷慢了几步,终于赶到。
阮氏面目微冷。
一瞬间,她脑海里划过几个把这老婆子灭口的方法。如果这婆子没了,想让一个小娃娃闭嘴,就很容易了。
“如果不是二公子搭救,我们主仆今日都要命丧兽口。”郑嬷嬷掷地有声道,“二夫人若还有不明白的,就等老夫人过来评评理!”
……老夫人?
阮氏一僵:“你什么意思?”
郑嬷嬷道:“兹事体大,来二夫人这里以前,我已经向老夫人传了口信,讲明了事情经过。相信午休之后,她老人家便要到了。”
阮氏心中慌乱,险些站起身,像是要立刻跑出去,把那传口信的人拦回来。
须臾间她定了定神,对家仆道:“先放开他们。”
家仆们虎视眈眈地退下。
周瑭长松一口气,他扶着薛成璧慢慢翻过身,然后和郑嬷嬷对了个眼神。
——他赌对了。
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向老夫人传什么口信。
进二房院落的时候,周瑭发现婢女们把院落围得很紧,摆明了阮氏不想往出去走漏一点消息。
她越不想走漏消息,就越说明在忌惮什么。有忌惮,说明她会有所收敛。
于是周瑭临时向郑嬷嬷提了这么一个办法,狐假虎威,借老夫人的名义,至少暂时护住他们几个的安危。
殊不知,这正好戳中了阮氏的死穴。
她本就怕老夫人念起薛沄的旧情,又怎么敢在老夫人面前亏待周瑭,反让老夫人怜爱这小兔崽子?
于是登时变得面目和善起来。
郑嬷嬷扶起了邹姨娘,着急发火的薛环也被婢女们围住。
阮氏温柔可亲地哄小娃娃看座上茶,但那死小孩就是不肯。
周瑭怕自己一走,别人就来抓薛成璧,于是固执地守在他身边,不肯离开。
从周瑭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薛成璧便没再发出半点声响。
小少年安安静静地躺着,凤眸半阖,像是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他一身斑驳血迹,青色的绵衫只有零星几处维持着原本的颜色,其他地方都被血染成了脏褐色。
周瑭胸闷得厉害。
泪珠在他眼眶里不住打转:“二舅母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乱打人?”
阮氏如实说:“我并未打过他。”
她还没来得及。
周瑭半个字都不信:“可他身上全都是血……”
其实,薛成璧身上绝大部分血迹都来自别人或者獒犬。他唯一的伤口是被长鞭扎破的手掌,那还是他主动夺鞭才受了伤。
但那些被长鞭横扫到的家仆就没他这么走运了,胸口臂膀都刮破了一大片,哪一个伤势都比他严重。
家仆们想起疯子发狂抡起长鞭的一幕,都心有余悸。
只要看一眼那个面目狰狞的疯子,表姑娘就会明白到底是谁在殴打谁……
却见刚才还举止疯魔的薛成璧,正神色平静地躺在孩子身边。
没有任何攻击性,连发丝都透着脆弱,再搭配上看起来十分严重的伤势,甚至还有几分无辜可怜。
家仆们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