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舟靠在床头,搭在腿边的手指握紧了又松开,低声道:“倘若我说当年我并非有意的……”
话没说完,一只苍白的手就捏住了他的脖子。
眨眼的时间,燕葭已经出现在了闻人舟面前,探手掐着他的脖子,嗓音彻底寒了下来:“你觉得我会信吗?”
闻人舟没有说话,被掐住了命门,他却没有挣扎反抗。
六百多年前,宴星洲西方的瑶赤山妖魔丛生,年轻修士时常前去修炼,磨炼修为,只是大多修士只敢在外围打转,并不敢深入,据说在瑶赤山的深处,连炼虚期的妖兽的都有。
闻人舟游医到瑶赤山附近时,准备入山寻一味灵药,恰好碰到了燕葭与燕笙。
燕笙的道侣即将临盆,修士产子,与凡人一样,也会有损道体和修为。
恰好这个时节,瑶赤山中长出了一种灵花,对生产后的女修裨益极大,服用后就能恢复如初,燕笙便约上弟弟,想寻一株回去给道侣。
燕葭是天纵奇才,修炼速度虽不如澹月宗的谢拾檀和魔门少主溪兰烬那俩怪胎,但也是同辈中的拔尖,医术更是药谷年轻一辈的翘楚,无论在哪里,都如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他的性子还格外好,温润谦逊,无论对谁都耐心有礼,待自小一起长大的闻人舟更是如亲弟弟一般。
伴随着长大,燕葭身边环绕的人越来越多,闻人舟逐渐被那些人挤出了圈外,远远看着人群中耀眼的师兄。
闻人舟会为燕葭的成就而感到骄傲,又时常感到落寞黯淡。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怎么努力,这辈子都不可能赶得上燕葭,永远无法与燕葭齐头并进。
他不仅追赶不上燕葭,连站在燕葭身边都会显得很难看。
所以他选择了外出游医。
那次的相遇只是个意外,但燕葭和燕笙很惊喜地邀请了闻人舟同去。
后来无数次,闻人舟都思考过,倘若他拒绝了燕葭,没有结伴同行,是不是就能避免掉那些事。
闻人舟抬起眼,眼神有些空洞,望向溪兰烬和谢拾檀,又重复低低念道:“我没有想杀他们。”
溪兰烬抱着手,望着脚下的符灰,不置可否:“是吗?”
闻人舟又沉默下来,记忆飘到遥远的过去。
闻人舟时常在外游历,经验比燕家兄弟俩足得多,三日之后,便带着他们找到了燕笙想要的灵花,连带着自己想找的灵药也在那附近。
只是灵花和灵药附近,有一群毒蝎妖兽在看守着,他们的靠近惹怒了妖兽。
关键时刻,闻人舟飞快采下了灵花和灵药,却因为修为略低,逃跑时慢了一步,好在燕笙及时施救,带着他逃遁,燕葭则负责断后。
那只妖兽失去了守护几百年的灵花灵药,狂躁不已,一路疯狂追赶,把三人撵进了瑶赤山深处,才不甘地转身回去了。
直到那时,惊魂未定的闻人舟才发现,燕笙遁走时为了保护他,被那只妖兽的毒刺碰到,浑身已经开始发痒溃烂。
燕葭用了很多种法子,可毒蝎实在太毒,他最多只能延缓燕笙身上的症状。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闻人舟很快顺着地上颜色有些异常的土壤,意识到附近应当有传闻中可解天下万毒的仙灵草。
燕葭听闻过后,当即决定去采草为燕笙解毒。
但和之前一样,仙灵草附近,也守着一只凶兽。
好在闻人舟认识那只凶兽——他听溪兰烬讲过这种凶兽,在苍鹭洲很多,只需要调配好了熏香,再奏一曲名曲《鸣凤》,伴随着琴声,巨兽就会陷入昏沉中,溪兰烬调侃说这是“妖兽也懂风雅”,还告诉他,弹琴时还不能有错,若是弹错了音,巨兽就会醒过来。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闻人舟一开始甚至以为溪兰烬在跟他开玩笑,直到谢拾檀开口,肯定了溪兰烬的说法。
就算溪兰烬时常话不着调的,但谢拾檀说话必然靠谱,闻人舟告知了燕葭后,俩人决定试一试。
他搜刮记忆,想起溪兰烬说过的怎么调配熏香,耗费了点时间才做成功。
燕葭大大地松了口气,朝他露出笑意:“阿舟这两年出去,增长了许多见闻,师兄以后得向你多多请教了。”
闻人舟腼腆地摇摇头:“师兄比我厉害多了。”
“阿舟也很厉害,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燕葭拍拍他的肩,望向仙灵草的方向,“一会儿你在山上奏曲焚香,我下去摘灵草,师兄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你了,可别弹错音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是笑着的,显然是在开玩笑。
闻人舟认真地点头应了声,带着燕笙上了山,取出琴,和燕葭示意了一下,便开始边奏《鸣凤》,边焚香。
伴随着淙淙琴声,淡雅的熏香顺着风飘荡下去,那只凶恶的巨兽果然渐渐陷入了半昏沉中。
见成功了,燕葭立刻上前去摘取灵草。
因为担心动静太大,会惊醒巨兽,燕葭的行动小心翼翼的,缓缓越过巨兽的尾巴,探身去摘它护在爪子间的灵草。
闻人舟坐在远处,熟练地弹奏着曲谱,遥遥看着燕葭的动作。
那只巨兽太过庞大,修为亦比他们高深太多,只要它锋锐的爪子一动,燕葭这颗修真界耀眼的新星便会急速陨落。
一些诡异可怕的念头就这么猝不及防冲上了心头。
若是他不小心弹错音了,这道从小到大都无比刺眼的光芒,是不是就会消寂了?
总是会不自觉忽略他的师父,刻意讨好他却只是为了靠他接近燕葭的师兄弟妹们,外人时不时掠过他,带着嘲笑的视线……那些目光,是不是都会改变?
只要燕葭不在了,师父就会正眼看他了吧。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闻人舟自己都不寒而栗,然而恶念如同种子,只要冒出来了,就会开始在心底生根发芽,他的指尖开始发抖。
闻人舟的心跳开始加速,脑子里也嗡嗡的,原本熟得不能再熟、倒背如流的曲谱,忽然被什么存在抹消了般,大脑中一片空白。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心里不断祈祷。
不要弹错。
不要弹错。
求求了,千万不要弹错。
这个念头刚滑过脑海,他就听到了“嘣”的一声。
那一刹那,闻人舟的血液仿佛在倒流,耳边都响着哗哗的声音,从足底到背后一片冰冷,渗出了阵阵冷汗。
他弹错了。
刚摘下仙灵草,跨过巨兽爪子的燕葭顿住了一瞬。
他精通音律,听出了错音。
身旁的巨兽睁开了黄澄澄的眼睛,瞬间察觉到自己守护多年的灵花不见了,随即视线里映入了一个人类。
震天撼动的咆哮声响起,燕葭毫不迟疑地就想要离开,但为时已晚。
闻人舟知道自己在此时应该做什么,他应该继续弹琴焚香,让巨兽安宁下来,好助燕葭逃跑,但他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燕葭的腿被巨兽咬进嘴里,听到清脆的咔嚓一声,什么东西被咬断碎裂的声音传来。
他竟然觉得那个声音很好听。
燕葭温雅的脸庞无比苍白,额上青筋毕露,挣扎间视线恍惚与闻人舟的视线对上。
闻人舟心里一突,陡然间无比心虚,后退了一步,打翻了点着香薰的香炉。
原本在琴声里半醒半睡过去的燕笙也惊醒过来,察觉到情况不对,虚弱地叫:“阿舟,快、快继续弹琴,能安抚巨兽……”
可是闻人舟却没动。
他浑身都僵住了。
见闻人舟不动,燕笙怔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神有了些微变化,不再恳求他。
他担心弟弟,着急地靠到悬崖,想往下看看情况,却因为身体虚弱,不小心踩到了被闻人舟打翻的香炉,脚下一滑,就直跌了下去。
明明一伸手就能抓住燕笙的,闻人舟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在迟疑什么。
是担心离开瑶赤山后燕笙会对外人胡说,还是其他的什么?
总之他的手迟了一步,只堪堪掠过燕笙的袖子,便看着他滚落了下去。
被人修侵扰领域的巨兽一拍尾巴,巨大的冲击力让闻人舟耳边不住作响,血丝都顺着七窍蔓延出来,他大口喘着气,不敢再看那下面一眼,转身就跑。
瑶赤山的深处充斥着危险,闻人舟在里面待了整整七日,才终于找到出路,遍体鳞伤地出来了。
出来时正好遇到了来瑶赤山寻找他们的药谷弟子。
包括老药王也来了。
老药王似乎苍老了许多,看到浑身都是伤的闻人舟,疲惫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其他弟子帮闻人舟处理伤势时,眼眶通红,抽抽搭搭的:“燕师兄、燕师兄的魂灯……灭了。”
魂灯灭,代表着魂灯的主人陨。
燕葭和燕笙果然没能逃出来。
那一瞬间,闻人舟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
是松一口气的安心,无法抑制的欣喜,还是后知后觉的难过遗憾,以及,淡淡的愧疚。
那些复杂的心情很快就又有了改变。
闻人舟也是历险回来,老药王却丝毫没有担心他的安危,回到药谷,便将他唤到身前,问他发生了什么,得知当日情形后,盯着他的眼睛,质问他是不是故意的。
到最后老药王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让他下去。
自此便一病不起——修仙之人身体与寻常不同,的确不会生病,但也会有心病,对于修士而言,比起身体上的毛病,心病更难医,因为若是因心病而产生心魔,神魂不稳,修行时便可能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闻人舟一边是愤怒,一边是说不出的心慌。
他、他不是故意的。
可是师父若怀疑他了,将当日的事说出去了,他以后要如何自处?旁人会怎么看他?
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在老药王每日会喝的药里加了东西。
那是他游历在外多年,学会的独门秘毒,无色无味,是连老药王都不会察觉到的毒。
第一次做的时候,闻人舟还有些手抖。
第二次第三次,他越来越熟练。
老药王越来越虚弱,最后果真在修行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那时只有闻人舟在老药王身边,临死之前,枯瘦的老人突然一把攥住闻人舟的手,咳出了一口血,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失望:“徒儿,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恍如晴天霹雳。
闻人舟呆住了。
他所自信的毒,原来从一开始,就被老药王发现了。
可是老药王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带着沉郁的神色陨了,外人只倒是因为燕葭陨落,老药王伤心过度才会如此。
而在燕葭和老药王相继陨落之后,闻人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药谷的主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沉浸在那样的目光,直到六百多年后的某一日,开始频频梦到当年,一切恍若异常虚幻的噩梦。
到现在,复仇的厉鬼出现在他眼前,那些飘忽的虚幻感瞬间消失,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变得真实到不能再真实。
从那些被自己刻意遗忘的回忆中抽出神来,闻人舟的嘴唇动了动,很难再说出自己不是有意的。
可他也不是无意的。
明明燕葭的手就扼在自己的脖子上,闻人舟却突然止不住地低低笑了起来。
燕葭的手在收紧:“你笑什么?”
闻人舟笑着笑着,咳嗽了起来:“我笑我自己。”
江浸月眉心都拧成了麻花,用扇子戳了戳曲流霖:“他疯啦?”
曲流霖方才一直在掐算着什么,神色有些凝重,被江浸月一戳,才回过神来,倒也不恼,只抬指弹了个隔音结界,悠悠道:“燕葭与闻人舟的命劫,其实早就该发生了……哎,魔尊大人,你和谢仙尊第一次遇到闻人舟之后,他是不是去与燕葭会和了?”
溪兰烬怔了一下,点头。
那时他们和闻人舟意外相遇,颇谈得来,结伴了许久,闻人舟收到消息才离开去找燕葭的。
曲流霖道:“这就是了,原本他二人的命劫在那时就该应了,不过因为遇到你们,暂且推迟了,不过即使延迟了,果然也还是躲不掉的。”
江浸月满头雾水:“你又在神神叨叨什么?”
在场几人,只有溪兰烬听懂了曲流霖的这句话。
他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望向曲流霖。
后者只是朝他颔了下首,便不再多言。
曲流霖不是在感慨闻人舟和燕葭的命格纠缠,而是在告诉他,即使一时破了劫,也还是会在未来的某一日应劫。
他当年是死劫,虽然钻了个空子,但的确已身死过一次,冥冥中溪兰烬能感应到,他的劫是破了。
可谢拾檀的劫难,只是因他暂时避开了,未来可能还会浮现。
溪兰烬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止不住地焦虑起来。
能让谢拾檀有性命之危的劫难,只有诛灭魔祖一事,但谢拾檀不可能放手不管。
他要怎么才能帮谢拾檀破劫?
他正烦恼着,外面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来了不少人,随即门口出现了毕蘅的身影:“谁,胆敢擅闯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