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孩子,体量很轻,沈檀漆修炼过的身体,力气也较之从前大得多来,轻易便能抱动他。
郁策吃了一惊,手指攥住了沈檀漆的领子,刚想挣扎,就被沈檀漆毫不犹豫地扔去了床上,陷入薄薄的软被里时,眼睛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问题真多,”沈檀漆故意板起脸来,指了指窗外,“天都黑了,睡觉。”
郁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想要去摸自己的剑护身,却听沈檀漆哼笑了声:“别想太多啊,我不跟你睡,跟你睡是你占我便宜。”
说罢,他转身便从床边退开,似是毫无防备地将后背露给郁策,安静地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
瓷碗相撞,发出清脆响声,和初夏夜的缠绵虫鸣交织在一起。
他的背影瘦削,肩很薄,腰也细,长袖搭在小臂上,像是被丝绸包裹的软玉,白皙到泛着浅淡的柔光。
沈檀漆相貌是很清秀的,哪怕修仙界相貌佼佼者如云似海,可他是不一样的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些骄阳似得温暖热烈,纯粹而夺目。
郁策抓紧剑的手,无知无觉地松开些许。
即便他并不觉得沈檀漆会是他的夫君,可也不得不承认,沈檀漆很知情趣,懂进退,总可以有条不紊地拿捏他的分寸。
身世优渥,容貌清俊,不用细想也能知道,应该会有很多人喜欢沈檀漆。
他不禁怀疑。
这样的人,和他,真的会有交集么?
“晚上早点睡。”声音含笑,打乱郁策的思绪,“我走了。”
眼看他收拾完要走,郁策终于忍不住出声叫住他,“我以后是什么样?”
沈檀漆已经快要走到门边,动作微顿,靠着门框,抱臂思考着要怎么回答。
见他如此,郁策眸光微暗,抿了抿唇,道:“算了,你走吧。”
听到郁策嘴里说出“你走吧”这仨字,沈檀漆ptsd都要犯了。
当初郁策就是这样同他说的,让他离开,放他走,现在沈檀漆做梦都不想听见郁策再说这三个字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失笑道:“就这么想知道?”
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在他心里郁策自然哪都说好的,只是……沈檀漆不太会夸人,不知道要怎么去当着本人的面夸郁策究竟有多好。
有点肉麻,怪怪的。
“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那我就告诉你。”
他走回桌边,抻起一张凳子坐下,斟酌一下词句,沉声说道:“你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良久的寂静,静到屋子里好像没有人存在。
郁策愕然:“没了?”
他居然只配有“特别好”这三个字吗?
沈檀漆干咳了两声,耳尖微微泛红,声音渐弱:“不是。”
只是方才脱口的一瞬间,沈檀漆的脑海里全是一些不可言说的画面。
郁策喜欢抱着他叫阿漆、师兄,两个换着叫,在耳边嘟嘟哝哝个不停,非得让他听到受不了才心满意足。在幻境里那几日,每每依赖期发作不由自主地滚到一起,耳鬓厮磨间,滚烫的呼吸,几乎能将眼睛灼伤。
他耳尖越来越红,头也越扎越低。
真混账啊,他居然在当着小郁策的面,脑子里想的全是和长大后的郁策做过的那种事。
可是脑子根本停不下来,怎么办。
“说啊。”郁策轻声催促,他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沈檀漆会喜欢上自己,有这样难以启齿吗?
话音落下,沈檀漆缓缓抬起头,郁策只见他脸颊到耳后全部红透了,一时看得呆住,连呼吸都停了片刻,瞬间意识到他在想什么。
“……你还是别说了。”
“……我看行。”
一大一小两人都狼狈不堪地飞快逃开,门被“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沈檀漆靠在薄薄的门板后,一点点平复呼吸和心跳,有些懊恼。
应该说点什么的,小郁策那么期待来着。
可是只要想到长大后的郁策,心就跳得好快,好快,快到令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了。
他想回家。
想郁策了,很想。
第72章 明天见
(七十二)
回到二号房睡下,一夜梦里,全是郁策的身影。
沈檀漆整晚都没睡好。
翌日清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天字四号房去找郁策,却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门没有锁,说明房间是没退的。
沈檀漆坐在房内,怔怔地看着郁策在这里休息过的痕迹。
说是痕迹,其实什么都没有,床榻上被褥整齐,叠的方方正正,昨夜被雨淋湿的衣服也早已不见,房间里干净得就像从未有人住过一样。
只有桌上一道清早小厮送来的冷菜,证明他昨天的确在这里见过郁策。
走也不知道说一声。沈檀漆有些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落的心空。
本来还以为一早醒来能见到他呢。
他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朔夏城没给他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风景也就那样,他就在郁策的房间静静等着他回来。
从天亮等到天黑。
沈檀漆趴在桌上睡着,半梦半醒间,才察觉到一道冰冷的龙息在身周环绕。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些迷茫地看着身前人,虽然只有十岁,身高却在同龄人里算是拔尖的,仍是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让沈檀漆恍惚以为是长大的郁策站在他面前。
“你在这等我?”
声音冰凉如水,让沈檀漆一下子清醒。
他有些不大高兴地道:“不然呢?”
对方没有应声,眸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只是淡淡道:“回去睡吧。”
一天了。
沈檀漆等他一天,就想跟他说说话,刚见面却被他出言赶走。
兴许是逆反心理作祟,亦或是真的舍不得离开,沈檀漆复又趴在桌子上,耍赖似的说道:“不走。”
小郁策似乎也有些无奈,低声道:“你几岁了?”
沈檀漆回头瞥他:“嫌我老?”
被他的逻辑打败,小郁策叹息了声,说道:“我是说,你这样很幼稚。回去睡吧,我今天很累。”
他声音柔和,像是在轻轻地哄着沈檀漆。
沈檀漆觉得这样的郁策有些奇怪,凑到他面前,低低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郁策被他凑来的脸吓到,后退半步,紧紧抿着唇道:“别闹,我困了,要休息。”
他这个性子看来是从小养成,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不说。
沈檀漆微微眯眼,说道:“你可要想清楚,你浪费我一天时间。”
小郁策并未太在意似的说:“我没有要浪费你的时间,你可以离开。”在这里跟着他又有什么用呢?
他仍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可能整天陪着沈檀漆。
“你在这等我,也并非是我要求你这样做。”郁策自认他说得没错。
闻言,沈檀漆脸色微微变了些,告诉自己眼前这个小混蛋跟他并没积累多少感情,不值得生气,半晌才缓和下心绪,轻声道:“我是想等你回来跟你说说话,聊聊孩子啊什么的。”
听他提及孩子,郁策撇开眼,说道:“不需要,你生下我的孩子本就不是出自你初心,不情不愿才和我产生牵连,这种牵连,还是早些断了好。”
靠。
他真的要火了,郁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三言两语惹他生气,别人都没这个本事。
“行,你还小,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沈檀漆实在听不下去他的混账话,起身,开门,迈过门槛地一瞬间,忽地低声道:“总之我只剩两天时间就要走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也烦不到你。”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退出房门外,将门缓缓关上。
郁策立在原地,指尖颤了颤,回头去看沈檀漆的身影,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扇落寞的木门。
桌上的茶已经喝尽,沈檀漆在这,等了他一天,用喝茶吊着精神,等他回来——只为说说话。
他伸出手,碰了碰那茶盏,凉透了。
*
沈檀漆一边收拾自己的床褥,一边在心里把郁策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混蛋,傻龙!
找不到老婆果然是有原因的,居然这样赶他走。
他躺进柔软的被褥,把自己像垃圾一样丢进床榻深处,半晌,冷静下来。
说不准郁策今天真的遇到了很不开心的事情,心情很不好呢?
但是他刚刚没有问出来,也不清楚郁策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的郁策才十岁,他跟个孩子置什么气。
算了,不管了,两天后就要离开这里,就算真有什么事情,他大概也帮不上郁策的忙。
沈檀漆叹了口气,脱去外衣,搭在架子上,刚准备吹熄桌上烛火,却忽然听到门被敲了敲。
心跳漏了一拍,手一抖,差点把桌上的烛台给推掉。
沈檀漆连忙把烛台摆正,看向门口,扬声道:“谁?”
“我。”
声音青涩,仍是淡淡的。
听到他的声音,总让人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飘走,消失得无声无息,干干净净。
沈檀漆心头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缓缓走过去开门。
烛火掩照,沈檀漆的影子映在郁策的身上,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有事么?”沈檀漆低声问,气虽然已经消了,但语气听着还是有些僵硬。
郁策垂下眼,浓密的睫羽笼罩下一片小小阴影,他伸出手,手里是一包红纸裹着的糯米糕。
他声音很轻,有些小心翼翼的问:“你吃吗?”
沈檀漆挑了挑眉,心头那点郁闷在此刻彻底消失,他接过来,就见郁策转身要走,“这就走?”
这小孩怎么回事,说词儿啊。
郁策回过身看他,犹犹豫豫地,低声道:“你……”
他想说,你想听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可能这句话可能会惹沈檀漆恼火,便赶紧改成了:“你什么时候走?”
刚说完,郁策便懊恼起来。
这话跟要赶他离开一样,还不如问他想听什么呢。
可沈檀漆听了,只是倚在门框,轻轻地笑:“你现在舍不得我走了?”
闻言,郁策立在原地,静下心神,定定地看着他,说道:“如果你是从未来而来,而且是我的夫君,那么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所以,根本没有舍不舍得一说。
沈檀漆略显惊讶,笑道:“你那么肯定我一定会回你身边?”
郁策点了点头,眼睛那般亮,敛着月色和烛光,伸出手,点在沈檀漆的心口,轻声道:“我问过它了,就在刚刚。”
霎那间,沈檀漆怔滞地看着他,有些恍惚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思绪飘至那夜在血寞崖上,春风不燥,郁策坐在他身边,也是这样说的。
郁策说,问过了他的心。
沈檀漆的心里有他。
“它跟你说什么了?”沈檀漆觉得有趣,只当是一个奇妙的巧合,笑吟吟地逗他,“它是不是告诉你,这里全是你?”
郁策却没有被逗笑,他认真地看着沈檀漆,一字一顿道:“它说,你喜欢我,很喜欢。”
沈檀漆愣住,猛地捧住自己的心口,想起郁策能用手指点在他小腹上知道孩子的情况,难不成他的手指碰到自己的心还真能问出什么来?
这也太离谱了,就算是修仙世界也有点过分吧。
他紧咬着唇,不让自己的心口再漏出一点破绽马脚,低声道:“你再问问呢?”
听到这话,郁策终于笑了,眼底盈盈柔光,收回手,说道:“骗你的,其实我什么也听不到。”
好傻。
他的夫君很好骗。
哪里用倾听心话,沈檀漆的眼睛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郁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被人喜欢的感觉,原来可以这样美妙,像是飘在柔软的云端似的,不敢相信,又忐忑不安,害怕只是一场泡影,转瞬跌落回现实里。
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沈檀漆咬了咬牙,想去揪他的耳朵,却被郁策早有预料似的后退半步躲过,甚至还规规矩矩地跟他笑着行礼道:“你早点睡,明天见。”
“啪”地一声,顺手帮他把门带上了。
这小兔崽子……
沈檀漆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气笑了。
人有时候的确奇怪,他怎么会喜欢上郁策,总是惹他生气,可偏偏就是这个人,只能是这个人,除了他谁也不行。
他心情好了很多,对着门外低低念了声:“好,明天见。”
隔着一指宽的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