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檀漆有预感,郁策冷静之后,肯定还会回来的,说不定现在只是有些其他事情要做。
果不其然,天色渐晚时,沈檀漆吃过饭,刚回房给郁策铺好床褥,一回头,正好对上了小郁策沉沉的目光。
回来了。
肩头发顶都湿漉漉,看来是一直走在雨里。
沈檀漆朝他笑了笑,坐在床榻上,说道:“回来了,先吃饭吧。”
听到他的话,郁策仍然在原地眸光沉静地盯着他。
桌上几碟小菜,两双筷子,其中一双是此人已经用过的。
他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着替他整理床褥,取饭布菜,温柔体贴地等自己回来。
郁策突然想知道,难道在未来,这个自称他夫君的人就是这样照顾他的么。
如此周全,如此体贴,如此……贤惠。
见郁策站着不动,沈檀漆只好起身,从盥洗架上拿起毛巾远远丢给他:“把脑袋擦干,当心生病。”
之前金鱼感染过风寒,虽然症状和人不同,但至少可以证明龙族也的确会生病。
郁策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毛巾飞来时,一把伸手接到手心。
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沈檀漆缓缓拉开凳子,擦拭碗筷的声音。
“还不过来?你辟谷了也该吃些,否则来收碗的小厮肯定能猜出你的身份不是寻常人类。”沈檀漆语气自然,平淡地和他说着家常话,“这盘清炒茼蒿不错,那盘藕片就别吃了,做得太咸。”
闻言,郁策终于动了,却只是挪着步子走到桌边,并未坐下。
沈檀漆抬眼看他,不禁有些好笑:“怎么,怕我给你下毒啊?”
郁策没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谁闲的害你。”沈檀漆轻哼了声,拿起自己的筷子,把桌上每样菜都各夹一些放在嘴里吃掉咽下,“怎么样,现在肯吃了?”
郁策眯了眯眼,淡声道:“你吃过,我不吃。”
沈檀漆:……
小混蛋嫌弃谁呢?
他磨了磨后槽牙,看着小郁策固执的模样,说道:“你别得寸进尺啊。”
他哄人的耐心就那么一丁点,没了就要骂人。
听到他语气变化,郁策神色微动,目光仔细地在他脸上打量。
不像。
郁策很快推翻了先前有关这人体贴贤惠的认知,他可以确信现在的一切不过是对方装出来的。
为了迷惑他。
可是迷惑他究竟有什么用呢,想要得到他的龙血和龙珠?
恐怕只有这个可能了,此人表面吃下那些菜让他放心,说不定那饭里正好就有专门用来迷倒妖族的迷药。
“想什么呢?”沈檀漆重重敲了两下桌子,压低声音,“坐下,吃饭,不然我现在就把你的身份嚷嚷到外面去。”
他的威胁软弱无力,郁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敛起袖子,将盘中吃食端起来,要扔进床角的泔水桶里。
沈檀漆一眼看出他想做什么,立刻想也不想扯住他的衣摆,把他拽回身边,“你干嘛?”
郁策不喜他离自己这样近,眉头蹙起,刚要后退,耳朵却已经被对方用力揪住了。
他的耳朵很敏感,一时吃痛,伸出手去想推开沈檀漆。
“把菜放回去,我吃。”沈檀漆的语气很沉,脸色也很不友善。
郁策怔了片刻,手上那两盘菜已经被沈檀漆眼疾手快地接过,安安稳稳地放回了桌上。
“败家。”沈檀漆低低骂着,捡起筷子,一点点吃着,“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吃不上饭么?”
他从小在家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家里不挣钱,又养了仨孩子,一个煎鸡蛋都得小心翼翼分成三份吃。
要不是看在他现在年纪不大,沈檀漆真的要动手揍他,一边吃还不忘一边数落:“你自己不饿就不管别人,这世界有多少人没办法辟谷是活生生饿死的啊。这饭菜一没脏二没坏,你居然要扔,下次再让我看见我就把你从楼上踹下去……”
郁策愣了愣,看着他把那些菜全部吃掉,一点没剩,忽然觉得先前给他设立的形象有些颠覆。
家世雄厚的少爷公子,会这样珍惜几盘饭菜吗?
不过,有一点,郁策可以确定了。
那饭菜里的确没有下药,也没有毒,应该还很好吃——因为他吃得好香。
直到沈檀漆把自己喂撑,斜靠在红木椅的扶手上,懒散地看他:“你老在这盯着我干嘛,去修炼啊。”
郁策沉沉地望着他,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见他终于想起这事,沈檀漆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说道:“过来我告诉你。”
郁策向来是不会争做人上的,他喜欢养精蓄锐,掩盖锋芒,可他实在不喜欢被对方这样占在上风,有种像是被这人游刃有余地拿捏的感觉。
他有些怀疑,自己真的会喜欢这样的人么?
如果真的喜欢,又喜欢他哪里?
良久,郁策踟蹰不前,在那犹豫的目光中,沈檀漆轻笑了声:“过来啊,你放心,就算我是你夫君,我也绝不可能对这么小的你有任何想法。”
才十岁,还是孩子呢,在沈檀漆眼里,现在的郁策和金鱼芋圆的哥哥没什么两样。
他觉得有趣,就总想逗一逗人。
郁策试探着靠近他些,耳朵被拧出的浅淡红印还没消去,让他想到很久之前,奶娘也曾经这样教训他。
每次做错事,奶娘就是这样拧他的耳朵。
但是没有这人这样用力,像是故意使劲收拾他似的。
见他靠过来,沈檀漆神色稍缓,低低笑道:“每次收拾完你就变乖啦。”
郁策嘴角微抽:“我没……”
沈檀漆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说道:“好好记住了,你未来夫君的名字——我叫沈檀漆,檀木的檀,漆黑的漆。等你十八岁的时候,我会从另一个世界穿进来找你。”
听到那清晰的“沈”字,郁策面色微变,猛地扣住了沈檀漆的手腕,道:“你姓什么?”
沈檀漆指了指窗外那高耸入云的沈家楼阁,一字一顿地重复:“沈家的沈,但你千万记得,你在十八岁之前遇到的我,都不是真正的我!”
可千万不要把原身当成他啊,不然郁策可得吃数不清的苦头。
郁策默然地听着,口中无知无觉地重复:“沈家的沈,你也姓沈。”
他忽然抬起头,望向沈檀漆道:“沈家如今在朔夏城驱逐妖族,此事你可知道?”
沈檀漆愣了片刻,点头道:“我知道。”
那掌柜的说过,是因为原身的母亲被妖族所杀,沈家当家主母死了,家主自然会仇恨迁怒至整个妖族。
想来这也是沈家排斥妖族的原因之一吧,并非只是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简单的原因,其他城池也有排外的现象,但都没有朔夏这样严重。
郁策冷冷地看他一眼,说道:“你也相信,沈家主母是被妖族所杀?”
这个问题,沈檀漆哪里知道?
他鲜少出入沈家,只有辰鬼夜那段剧情在沈家留宿过几日,而且,沈家上下都绝口未曾提过大夫人的名讳,怕是当着沈檀漆的面也没人敢提吧。
因此沈檀漆只依稀知道大夫人是去世的很早,从生下他身子骨便一直很弱。
半晌,沈檀漆敛眸看向他,低声道:“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郁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他这么说,一定是因为这件事有蹊跷。
闻言,郁策将剑搁在桌上,目光看向窗外的沈家,淡淡道:“沈家主母是被魔族所杀,我现在正在调查。”
沈檀漆有些怔愣,问道:“你从藏龙谷出来,不去拜师求仙,特地来朔夏城调查此事?”
郁策瞥他一眼,神色高深地说道:“自然不是,我是要去嵘云,只不过恰巧路过此地,赴个旧约罢了。”
沈檀漆忍不住笑了:“你还旧约,五岁时候的旧约还是七岁时候的?”
被他嘲笑,郁策抿了抿下唇,暗暗闷气:“总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沈檀漆笑吟吟地把他头顶额发□□成一团乱糟糟,“我是你夫君啊,当然要帮你的忙。”
“放、放手!”郁策扣住他的手腕,从自己头顶挪开,解救出自己可怜的发丝,更加气闷。
这个沈檀漆,只会气他。
就算以后遇到,他也绝对不会喜欢的。
绝对不会!
第71章 我是什么样?(二更)
(七十一)
沈檀漆和郁策有一个不谋而合的想法,那就是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有关对方的秘密,便绝对不会去过问。
为彼此保留一块属于个人的小小空间,等到对方想说时再说。
沈檀漆没有追问郁策口中的旧约究竟是什么,何况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能如何,一切都已经是七年前发生的事情,郁策当年究竟有没有成功赴约,也只有长大后的郁策自己知道。
但他却对一个问题很感兴趣,“你怎么知道沈家主母是被魔族所杀,而不是妖族?”
郁策理好自己凌乱的头发,瞥他一眼,似乎终于觉得他说了一句正经话,淡淡道:“因为他们说的那个妖族,是我爹。”
闻言,沈檀漆微微睁大些眼睛,有些吃惊:“你爹,你爹是谁?”
他从来没听过郁策提及过他的父母。
说起来,他好像还真的不够了解郁策。
“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夫君,却连我爹是谁也不知道?”郁策有些狐疑地看向他,眼前人的漏洞实在太多,多到让他开始怀疑沈檀漆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
沈檀漆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你没跟我说,我上哪知道?”
他应该多问问的,可是一般小说里的男主不都是童年凄惨,父母双亡么,就跟他似的。换位思考一下,沈檀漆也不喜欢被人提起自己的家人过往,因此怕触及到郁策的伤心事。
可是没想到郁策提起他爹这样自然,看来他们父子关系应该很好。
“我爹是鲛族,久居西海,事发当日有传言说沈家主母的尸体上发现了鲛族鳞片。”这些事在朔夏城里知道的人不少,只要出去一打听就能听到些风言风语,只不过顾及沈家的面子,不好大肆宣扬。
郁策眉头紧蹙,指尖搭在身侧长剑上,说道:“鲛族早已衰落凋零,普天之下只有我爹是鲛族,他现今远在西海安度余生,这种栽赃陷害的阴损伎俩定然是魔族所为。”
他母亲是龙族,后来才复又改嫁给谢迟的父亲。
听到他的话,沈檀漆沉思了会,说道:“你也说了天下只有你爹是鲛族,魔族想不开啊,装成个特征这么明显的妖族,专门逮你爹陷害?”
郁策一时噎住。
的确,如果换做其他妖族,岂不是更好栽赃。他一时冲动,急切想为父亲辩明清白,却忽略了这一点。
半晌,他抿下唇瓣,低声道:“总之不可能,他绝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你不信便罢了。”
他本来也没有指望沈檀漆会相信,这世上哪怕只要他自己一人相信父亲也够了。
沈檀漆拄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开口道:“你小时候也挺倔的。”
要是他俩小时候能见面,估计早就打起来了,纯纯两个倔驴性子,不过以郁策这样容易心软的脾气,应该是他按着郁策揍。
“什么意思。”郁策不喜欢他这样,总是用一副十分熟悉了解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沈檀漆轻轻笑了声,将桌上茶盏撇开浮沫,抿了一口,淡声道:“这世界上不是非黑即白的,如果此事的确是你爹所为,你岂不是成了诬陷魔族的人?”
话音落下,郁策搭在剑柄上的指微微颤了颤,他摇头道:“没有这种如果。”
窗外已然入夜,空气潮湿,沈檀漆搁下茶盏,把窗子落下来,轻叹一口气道:“不管有还是没有,你只需知道,有些事情可能根本没有你想的那样复杂,一定另有原因。我相信你的话,你爹一定是个正直的人,不然也不会……”
他看向不远处固执立着的小郁策,浅浅笑道:“不然也不会教出你这样的孩子啊。”
郁策神色微顿,有些怔忡。
他确实在幼时和父亲同住过些日子,父亲教他道理,传他术法,教他认字,讲述藏龙谷外奇妙多彩的世界。只不过在母亲去世后,一切都变了。
想起那段时光,郁策声音也低了几分:“我是什么样?”
未来的他会是什么样,比现在好吗?
沈檀漆细细思索了下,状似漫不经心地缓慢靠近他身边,忽地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