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鸥便感觉自己的脑子也被抽空了,嗡嗡的,疼得厉害。
碍于面子,燕鸥就算疼得眼睛泛白,也只敢憋着劲儿小声哼哼两下,因此他更加佩服隔壁大哥,疼就喊、怕就哭,愣是半点儿不违背自己的本能。
在本身生理和心理就极度崩溃的情况下,耳边还充斥着这样悲苦的哀嚎,对燕鸥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这时候,难熬的饥渴感也开始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燕鸥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进食饮水了。
又饿又渴,又疼又酸,加上无人陪伴的孤独感把恐慌扩大了无数倍。有那么一瞬间燕鸥也想跟着哭出来——他好想季南风,被季南风抱着的话,肯定就不会难受了。
然而现实就是,一生要强的燕鸥真的没法在除了季南风以外的人面前哭出声来,他狠狠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确定自己能说出话来,“那个……大哥?”
那大哥正专心嚎着,外加燕鸥虚弱得不行,这点儿声音根本进不去他的耳朵里。
燕鸥差点儿没一口血喷出去,但为了自己的精神状态着想,他还是敲了敲床边的铁栏杆。
“铛铛铛。”三声脆响,大哥的哭嚎瞬间收住,他有些好奇地侧过身来,一把一鼻涕一把泪的哭脸,正对上燕鸥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哥,真羡慕你啊……”燕鸥气若游丝地苦笑道,“这么精神,恢复得应该很不错吧?”
大哥没想到这一层,被燕鸥的夸奖震撼得瞪大了眼睛,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就觉得好疼,呜呜呜……”
眼看着他眼泪又要往外掉,燕鸥痛苦地咬了咬后槽牙,又幽幽地开口道:“疼好啊,疼才正常……说明你大脑还能接收到感觉,是不是?”
大哥又被燕鸥的花言巧语震撼住了。
似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大哥健硕的肩膀也眼看着放松下来。燕鸥怕他一不留神又开始伤感,便忍着难受转移话题道:“大哥,你专门练过的吧,这肌肉可真好看。”
大哥的脸上果然露出笑容:“有眼光,我是健身教练,还拿过奖呢!”
“嚯……真牛逼……”燕鸥耷拉着眼皮,用最虚弱的语气给出了最真诚的夸赞,“我就说大哥你看着就不是一般人。”
大哥被这直击要害的甜言蜜语哄得一阵迷糊,也开始对着眼前白白净净的漂亮小伙打量了一番:“你这手臂线条也不错啊,但不像是特意练的?”
燕鸥苍白地笑笑:“我是摄影师,端设备端的。”
撇开脑子里那个怪玩意儿不谈,燕鸥身体素质真的不错,每天抱着个大机器上天入海、潜水攀岩,熬过严寒耐过酷暑,一般人的身体真的造不下来。
想到这里,燕鸥又看了看自己被牢牢捆住的身体……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本来开口是为了让这大哥消停一会儿,没想到一来二回的,两个人居然聊起来了。
他们聊了各自的病情,大哥的运气比他好,脑子里的东西是良性的,回去好好养着,这辈子估计还能走挺长。但是大哥又说自己运气没那么好,病了之后女朋友悔了婚,谈了三年的感情一朝破灭,不像燕鸥,还有个这么好的老婆在床边守着他。
两个人各自诉说着自己的伤心事,燕鸥说得声音颤抖眼睛泛红,大哥更是忍不住嗷嗷哭起来,这吵破天的大嗓门扰得隔壁床的大爷一声暴喝,差点儿平了的心跳都气出了规律的起伏。
两人被吓了一跳,悄悄心虚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就各自闷回被子里,闭上眼睛睡去了。
和大哥聊完之后,燕鸥的心情好很多,体力也差不多用完了,除了身上依旧难受,除了依旧很想季南风。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这一晚,他大概勉强睡了一小会儿,却总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其他病人的□□、莫名其妙的噩梦惊醒。
对面的大哥已经打起了鼾,燕鸥却只能疲惫地半睁着眼,等着天亮,等着和季南风的重逢。
燕鸥从没觉得等待天亮是一件这么难熬的事情,他不免又一次想到季南风——他等待的时间远比自己更久,他现在在干嘛,这一晚上,他能好好睡觉吗?
和燕鸥猜的一样,季南风自然又度过了没能合眼的一晚。这样的心情下,安心睡觉对他来说必然是无稽之谈,但他也没有让自己浪费时间干着急,而是忙前忙后,做足了迎接燕鸥回来的准备。
回到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值完夜班的护士对他说,燕鸥昨晚状况很好,精力恢复得也不错,一会儿吃完早餐就可以出来了。
季南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站在重症监护室前有些紧张地笑了笑,那一瞬间,他浑身的疲惫都在一瞬间化解开了。
走廊尽头的电子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天光也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季南风已经在监护室的门口走了无数个来回,看到两三个病人被推回了普通的病房。
终于,他再一次听见门的另一头传来了声响,他立刻迎上去。
门打开的一瞬间,朝阳刚好爬上窗际,初晨的光芒泼洒在斜长的走廊里。身后的树上扑棱棱地响起一串声响,一只飞鸟腾空跃起,逆着光,从树梢飞向天际。
燕鸥终于被推出了ICU。
他们对视了一眼,晨光点亮了他们的眼眸。
第19章 夏山如碧19
燕鸥本来是想笑着迎接季南风的,但看见他朝自己迎过来的一瞬间,强撑了一个晚上的意志终于垮塌了。
那一瞬间,恐惧、孤独、疼痛、委屈,都被这阳光融化成了一串串泪珠子,在他的咬牙硬撑之下,无声无息地往下掉。
旁边有护工看着,季南风只能伸出指腹,小心地帮他把掉下来的眼泪擦干,直到他被转运到普通病房的病床上,直到护士叮嘱完了所有注意事项,季南风垂着眸子弯腰吻他湿漉漉的侧脸,燕鸥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季南风的怀里,呜呜哭出了声来。
昨天的那一晚实在太难熬了,那漫长又痛苦的十几个小时,让燕鸥彻底意识到,离开了季南风,自己引以为傲的坚强与乐观都变得彻底不堪一击。
季南风依旧是不会说话的季南风,只会轻轻握住他的手指,一遍遍轻抚着他的脸颊,一边低声念叨着:“崽崽辛苦了,崽崽辛苦了……”
但这对燕鸥来说却又是最好的安慰剂。他把自己浸泡在季南风的气息之中,他的每一丝颤抖都会被稳稳地接住,每一声意义不明的呼唤都能句句有回应。
他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他真的需要季南风。
刚从ICU出来,又几乎一整夜没睡,燕鸥的精力很差,只是没一会就牵着季南风的大拇指昏睡了过去。
季南风便就这样握着他的手,坐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即便身子都僵了半边,也舍不得挪开半分。
燕鸥又迷迷瞪瞪睁了几次眼,这回终于是真的清醒了。他轻轻挪了挪身子,委屈巴巴地看向季南风——那人熬得满眼尽是血丝,但看他的时候,永远是坚定温柔、充满了力量。
“老婆……”燕鸥小声地开口,因为太过虚弱,声音带着一丝漂浮的颤抖。
季南风立刻弯下腰凑到他身边,生怕他多费了半点的力气。
“把那个照片……给我看看。”燕鸥一本正经地艰难开口,“我失忆了……不看那个,我想不起来你是我老婆。”
季南风熬夜熬得脑子也有些转不过来,刚刚那句话只听见了“失忆”两个字,有那么一瞬间,脑子真的“嗡”了一声。
但下一秒,他看到燕鸥带着笑意的眼神,冻住了的大脑又反应了过来。他“噗呲”一下笑出声来,隔着半空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以表示“惩戒”他的调皮,然后就听话地拿出了那两张照片。
燕鸥接过照片,先是打量了许久季南风的脸,又看了看季南风给自己拍的那张忽然笑起来,指给季南风:“看,这是我的老婆,这是我老婆给我拍的。”
季南风坐在一边傻笑着——只要燕鸥开心,他就能笑得出来。
燕鸥又把照片翻过来,想看看照片背后留的那行字,但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法集中精力去理解那些文字的含义,他又偷瞄了一眼屋里墙上挂的牌子,上面一行行的字,他也不太能看得明白。
一定是刚做完手术,脑子太累了。
燕鸥放下手里的照片,叹了口气,看着季南风道:“老婆……昨晚你不在,我有点着急……”
季南风心疼起来,轻轻握着他的手说:“以后我会一直在的。”
燕鸥笑了笑,迷迷糊糊跟他分享起来昨晚嗷嗷大哭的壮汉大哥,分享着那位被他气活了的暴躁大爷,分享着忙活了一夜没停过的护士们。
他有些遗憾地说:“今天早上本来可以吃藕粉的,但是我都吐掉了,一点胃口都没有……”
季南风安慰他说:“刚做完手术很正常的,过两天胃口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明知道这句话是个安慰,但燕鸥还是笑起来:“今天早上出来之前做了核磁,医生说我状态特别好。”
季南风笑着看他,像是在夸奖一个表现出色的小朋友:“崽崽真棒。现在崽崽说话逻辑特别清晰,听人说话也完全没有问题,说明语言区没有受到损伤,真是太好了。”
听了季南风认真的分析,燕鸥又开心起来,不再去想看不懂字的事情了。
实际上,麻药过去之后,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但他知道,这是手术伤口处的疼痛,那个曾经压得他狂呕不止、视线模糊的瘤子,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而自己,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医生说,这几天一定要注意防止感染。”季南风一边帮他看着手臂上连着的点滴,一边说,“手术结束只是过了第一关,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燕鸥也严肃起来:“好。”
这一天,燕鸥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中途还吐了好几下,每一次大动作都扯得脑袋剧痛不止。恶心和疼痛让燕鸥感觉有点崩溃,但这一次,季南风却出奇的冷静。
他一边安抚着燕鸥,告诉他不要有压力,这些都是术后的正常反应,不要想多,一边又非常娴熟地帮他料理着一切,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慌乱与生涩。
燕鸥有些疑惑,忍不住扬起眉,开玩笑道:“老婆,你怎么这么熟练?不会是背着我出去照顾别的男人了吧?”
季南风弯曲眼睛,却没有否认:“对呀,被你发现咯。”
见燕鸥睁大了眼,季南风笑道:“这段时间,你晚上睡得都很早,我晚上又睡不着,就只能偷偷出去拜师了。”
燕鸥孤身一人在上海看病,能照顾他的只有季南风一个人。但这么多年来,季南风还真没有照顾病人的经历,这难免让他有些担心起来。
前不久,经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季南风还是克服了心理障碍,选择开口去找同层照顾病人的家属们取经——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在网上看了很多资料和视频,也早早就准备好了东西准备迎接手术后的燕鸥。但他总觉得和现实有些出入,便还是咬着牙,拜了隔壁的一位阿姨为师,每天晚上等燕鸥睡觉之后,他就过去帮阿姨照顾丈夫,学一些基本的护理知识。
季南风长得漂亮,说话又有礼貌,自然讨阿姨的喜欢。
“其实很多事情都能找护工去办,只不过是我自己不放心,毕竟是外人,做事不一定有我细致。”阿姨说,“但我是照顾人习惯了,你还是个小年轻,肯定没多少经验,也不一定能吃苦,需要的话我帮你找几个靠谱的阿姨,这些事情就交给她们做吧?”
当时,阿姨正在给丈夫翻身,季南风眼疾手快地上前帮忙,然后笑道:“有些事情需要专业人士的,我肯定会请人帮忙的,但是一些日常的护理,我还是想要尽可能自己来……我希望能尽可能地多陪在他的身边。”
照顾病人是件非常熬人的事情,季南风跟着阿姨忙活了很久,经历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翻身、冲洗胃鼻管、喂水、换纱布、擦身子……本应该是属于安稳睡眠的夜晚,可能因为病人一个不经意的咳嗽、或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就会变成一场属于病人家属的孤军奋战。
一连帮了好几晚,阿姨的负担减轻了不少,季南风也实践出了真知,终于轮到燕鸥手术完成,季南风也熬成了一个熟练工。
燕鸥闻言,又看了看他漂亮的手指——虽然以前季南风也会做家务、会做菜给自己吃,但这些和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相比,真的就是小巫见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