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起床头的相机,想再拍一张季南风画画的照片,却一连拍了好几张都是模糊的——从下午开始,手就抖得特别厉害了。
燕鸥皱起眉,翻身趴在床上,拿枕头代替手当支架,好半天才勉勉强强拍了一张清晰度还算可以的照片——但是角度不好看。
作为完美主义者,燕鸥想要删掉这张照片,但是手几乎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他有些懊恼,却在季南风注意到自己的情绪时,装作无事发生,把相机放回了床头。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季南风敏锐地问。
“没有没有~”燕鸥装作轻松地回应道,“困了,睡觉。”
大概是睡迟了怕打扰他,季南风也收拾好画材躺上了床——他隐约觉得燕鸥身体有些状况,但这人却一直硬挺着,明天他们就要坐上飞机前往新西兰了,只希望不要出大问题才好。
第二天早上,和季南风料想的一样,燕鸥的状态很不好,光是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就花了足足半个小时的功夫。
期间,季南风告诉他,如果实在起不来,就退到机票继续留在深圳,什么时候好转了,再飞去新加坡也不迟。
但这家伙一听要退票,咬着牙也不愿意,在原地挣扎了好久,这才疲累地从睡梦中浮出水面。
刚一起床,又像昨天早上一样,腿一软,差点直接砸到地板上去。
好在季南风早有预料,一把扶住他,一直陪他坐在床边缓了好长时间,这人才终于慢慢坐直了身子。
燕鸥回头看着季南风,目光还有些发愣,许久才有些苍白地笑起来说:“……没事儿,睡魇着了。”
季南风看他这个状态,没多犹豫,冷静地说:“我去退机票,我们不去新西兰了。”
燕鸥一听这话,立马站起身,不乐意了:“退什么?我没事儿!”
季南风也丝毫没有退让,严肃道:“你有没有事儿自己心里清楚,别再给我逞强了。”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季南风对自己最凶的一次,燕鸥有些委屈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季南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对他态度不好了,立刻愧疚起来,坐到他身边,语气软下来:“崽崽,出门旅游最重要的就是舒适,累了就要休息,等精神养好了,才能继续好好地玩,对吗?”
这话说得有道理,但却并不适用于燕鸥。他低着头,咬牙绷了半天,眼圈还是红起来。
“……我还能好吗?”燕鸥艰难地开口道,“老婆,我如果停下来,真的还有机会继续吗……?”
一听这话,季南风的心理防线也跟着坍塌了——眼下他们走的路,就像一场艰难的长征,在极度疲劳的过程中,一旦停下脚步歇息,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燕鸥的病情不是走向康复和治愈的,对于接下来的发展,他们永远无从得知——现在他们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在赌,赌他只是需要短暂地休息,赌他还有更多的时间。
“如果我现在停下来,彻底病倒,再也不能往前进,我会真的很难过。”燕鸥看着季南风,说,“老婆,我宁可咬着牙,倒在继续前进的路上。这条路从放弃化疗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不是吗?”
他看着季南风布着红血丝的眼睛,祈求道:“老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季南风深深叹了一口气,看见他为难,燕鸥也慢慢站起来,笑着说:“我好啦,真的!就是起床没缓过来而已!没什么大问题的!”
说完又歪着脑袋,耍赖似的蹭蹭季南风的脖子。
季南风被蹭得发痒,看他这副赖皮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半天才叹了口气,说:“我真是把你惯坏了。”
燕鸥一听他这话,立马笑逐颜开,抱住季南风的手臂:“我老婆真是太好了!”
话虽如此,但季南风还是悬着一颗心,再三确认燕鸥的身体情况,又帮他忙忙碌碌做了很多准备。
在去机场的路上,燕鸥也没能在车上睡着,只是疲惫地靠在季南风的肩膀上,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才轻轻开口道:“老婆啊,明明坐过很多次飞机了,但是每次起飞还是感觉很新鲜,还有一点小紧张。”
这次的紧张不无道理,燕鸥的身体状况摆在眼前,起飞前也问了医生,连航空公司都跟着严阵以待,确定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才准许他们飞行。
这次的飞行时间很长,谁都怕他在这途中发生意外。
季南风低头吻了吻他的眼角,说:“不要害怕,小燕子怎么能怕飞呢?”
燕鸥便立马被安慰到了,笑着说:“老婆说得对。”
避免恐惧,其他一切交给运气。
为了方便燕鸥休息,他们买了最贵的头等舱,从值机开始,就已经享受到了和高价机票相匹配的服务。
之前频繁坐头等舱,还是他们刚毕业那会儿,季南风靠着卖画赚了第一桶金。那一段时间他们都沉浸在享受金钱带来的快乐里,直到后来两个人收入稳定下来,新鲜感也体验完了,反倒不太爱这样胡乱花钱了。
再一次走进等候室,燕鸥看着宽敞的大厅,看着一排排按摩椅和晚餐,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我感觉胃口都变好了!现在不着急,等会儿上飞机吃大餐!”
季南风笑起来说:“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就是为了吃这顿大餐吗?”
燕鸥笑眯眯躺到按摩椅上,拍拍肚皮:“这都被你发现了!我超级喜欢头等舱的小点心,你替我喝点香槟,我看着解解馋!”
季南风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只知道他确实吃了一瓣砂糖橘,就眯着眼睛靠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怕出意外,临上飞机之前,燕鸥吃了降颅压的药和晕机药,但耐不住刚起飞不久,他又开始难受起来。
恶心、头晕,虽然在药物的压制下已经减轻了很多,也完全不会影响到飞行,但却对燕鸥的信心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将近一天半的路程才刚刚开始,悬浮在半空让人又很难有安全感,燕鸥紧紧攥着季南风的大拇指,上飞机前的从容彻底消失不见了。
季南风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着他的头发,又找空姐要来毯子给他盖好。那人就蜷缩在自己的膝盖上,睡也睡不着,更没有心情去开口聊天,只能乖乖听着季南风跟他讲话。
“崽崽,你知道新西兰的玛塔玛塔小镇吗?《霍比特人》和《魔戒》就是在那里拍的。”
“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草原,有水车和河流,我们可以坐在小船上,晒着太阳,看岸边的向日葵。”
燕鸥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心中那丝焦虑似乎也随着他话语中的暖风艳阳,悄悄消散开来。
“那里有青葱的古树,也有原始的木屋,屋前就是大片大片的花朵,山坡上是云朵一样的小羊……”
燕鸥本就有些恍惚,季南风的话更是让他出了神。
“老婆……”燕鸥迷迷糊糊开口,“好像童话呀……好想去……”
“是呀。”季南风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抚平了他的眉头,“我们不是正在往那边飞吗?”
燕鸥终于安心闭上了眼,飞机升空的那一瞬间,他隐约看见自己变成一只飞鸟,直向着蓝天展开翅膀——
“我们正在往童话里飞呢。”
第68章 冬山如睡68
季南风的喃喃低语, 就像哄睡孩子的摇篮曲,轻轻拂掉了燕鸥的烦恼与焦躁,将他送进了安稳的梦乡。
燕鸥的情况稳定下来, 季南风终于松了口气。他低头静静地看着燕鸥的睡颜, 看着他长长的睫毛, 看着窗外的阳光描摹他的侧脸,又忍不住拿起手边的画本和笔, 把他的线条轮廓留在纸上。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速写画本, 作用类似于燕鸥脖子上的相机,随时随地记录下他的所见所想。但不像是燕鸥相机里的那般森罗万象, 季南风的这个本子里自始而终只有一个主角——燕鸥。
这个习惯从很久以前就有了, 林林总总好几个本子, 全是燕鸥不同的模样——拍照时的凝神专注、吃饭时的津津有味、聊天时的喜笑颜开……季南风放下笔,看着一张张线条下的燕鸥,那些纸张背后的故事便就一幕幕地在脑海中回放起来。
直到这一刻, 季南风才终于明白自己钟爱绘画的原因——这是他这样平凡的普通人, 唯一能留得住时间的魔法了。
飞机来到云层之上,便彻底平稳下来。他们开始彻底走向离家之路, 大约是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空姐看到燕鸥疲惫地睡过去,特意主动询问季南风, 确认没有需要额外帮忙之后, 便也不再去打扰了。
安静的机舱里,忙碌了许久的季南风很快也闭上眼睡了过去, 他再一次梦见燕鸥变成一只小鸟, 张开翅膀飞上天去, 但这一次自己也变成了一缕风,风的世界里到处都是鸟的影子。
燕鸥生病之后, 相似的梦他做过无数次,这一回他再看着鸟儿翱翔的背影,释然似乎要盖过长久的痛苦。
这一个怅然若失的梦,在身边的小燕子醒来时戛然而止。季南风感觉到了身旁的动静,一睁眼,就看见睡饱了的燕鸥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自己胸前蹭了蹭,然后伸了个懒腰。
一抬头,就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小声说:“饿了!”
这人从昨天到现在,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一直说没有胃口,闻了都想吐,这会说饿了,总算来了食欲,真是天大的好事情。
一看他醒了,空姐立马带着菜单过来,刚刚还没精打采的燕鸥立马来了精神。
他们坐的航班有着国内最好的头等舱,从服务到饮食都完全没得挑,燕鸥光是看着菜单上的样图,都忍不住直吞口水。
“老婆……”燕鸥犹犹豫豫开口道,“其实我馋头等舱的香槟好久了……”
季南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问:“你要喝吗?”
“不不不!”燕鸥听这口气,吓得头皮一紧,“我是说,要不你点一杯吧,给我闻一口行不行?”
酒精对他来说,是需要绝对禁止的危险品,刚刚胃口才好起来没多久,他可不敢随意造次。
看他这么有自知之明,季南风也笑起来——飞行时间还久,一杯香槟也没什么,既然他想闻闻,那就来一杯吧。
飞机上主打的是西餐,除了香槟,燕鸥还点了一只鹅肝慕斯、一份牛排、一碗养生汤。
这种主打精致的飞机餐不能指望量大管饱,但对于燕鸥这种胃口半好不好的病人来说,却又刚刚好。
其实这万把块钱如果放在平时,他们可能会选择坐着经济舱飞去米其林吃顿更好的,但是既然来了,他们就得好好享受全套的服务了。
燕鸥一边吃一边夸,又看空姐一个人坐在那里无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起天,很快,这个温温柔柔的姑娘便跟他们熟络起来。
“有件事儿我连他都没说过——其实我以前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不要考空飞。”燕鸥笑嘻嘻道,“高一的时候看见学校招飞行员,我真就还蛮想去的,想开着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实在是太爽了。”
季南风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个想法,颇有些感兴趣——这样的想法确实很符合他的性格,只不过跟艺术这条路差得有些远,确实在季南风的意料之外。
空姐问:“为什么后来没去呢?”
本以为背后有什么青春疼痛的遗憾故事,没想到燕鸥只是无所谓地摊开手:“因为我后来近视了,又不想做手术,就没去了。现在想想还挺幸运的,我真坐了飞机才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子——我算是没选错路。”
“那只能说明是一时冲动。”季南风笑起来,“你真要是想做的事情,十头驴都拉不回来。”
燕鸥知道他在说自己为学艺术离家出走的壮举,调侃道:“你是在说我爸妈不如十头驴是吗?”
季南风赶紧澄清:“不是我说的啊!”
此时正值傍晚,窗外的云层被夕阳淹没,想以一团橘红色的绸子,掀起一个个绯色的波浪来。
燕鸥盯着窗外看了几眼,就忙不迭抱起相机拍起来。这回手不怎么抖了,搬出来的照片也非常满意。
拍完照片后,他便静静趴在窗边,任由夕阳染红他的脸。
季南风一直在他身后陪他一起看着,许久,那人喃喃开口道:“感觉最近总是看到日落啊。”
季南风沉默了——日出和日落每天都有,但似乎从燕鸥生病那天开始,天在慢慢变冷,他的太阳也就一直在慢慢暗下去。落日的意象总是那么不好,让人忍不住联想到迟暮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