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肯定睡不着了。
无声而沉重的黑夜里,季南风捏着发胀的眉心,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季南风实在受不了屋内的憋闷,一个人摸黑下了楼,走到了门口的花园里。
天上没有星星,只能靠着幽暗的夜光看路,季南风穿过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的庭院,走到那株昙花前。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明知道一现昙花不待人,但看到那散落一地的花蕊时,季南风的心绪还是跟着一并碎在了地上。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第6章 夏山如碧06
怕自己实在睡得太晚影响开车,季南风只是在花园里透了几口气,便反身回屋了。
他想吃两片褪黑素助眠,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药效不够,终于找到了压箱底的右佐匹克隆,掰了半粒吞下去。
因为画画精神损耗大,加上长时间作息不规律,季南风偶尔会有些入睡障碍的毛病,只不过大部分时候被燕鸥哄哄就睡着了,很少会走到需要服药的这一步。
他吃完药,悄悄躺回燕鸥身旁,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离开了燕鸥,他甚至连睡觉都成问题。
半粒右佐匹克隆的药效比他想象中更大,醒来的时候闹铃已经响了第二声了,身旁平日里赖床第一名的燕鸥,此时却没了踪影。
季南风立刻惊醒了,推开卧室门就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他稍稍松了口气,正好对上燕鸥向上看的目光。
那家伙正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两盘新鲜出炉的火腿蛋包三明治,桌上还有泡好的牛奶燕麦,显然比他早醒不是一时半会儿。
“老婆早上好!”燕鸥把早餐放到桌上,抬头望着他笑,“让我早起,你自己睡懒觉啊?”
季南风看他状态尚可,松了口气,但想了想,觉得早起绝不是他的作风,便问道:“怎么自己醒了?不舒服?”
燕鸥眨了眨眼,道:“现在好了。”
那就是又不舒服了,自己却又没能注意到,季南风再次自责起来——明明自己一直都在他身边,但是痛苦却永远只有他自己扛着。
快速洗漱完毕之后,季南风下楼。燕鸥飞过来找他讨早安吻,季南风便低头亲吻他的睫毛。
这次比平时吻得更久一些,燕鸥闭着眼,感受着季南风双臂的力量——他今天抱自己的动作,比平时明显用力很多,似乎生怕一个松手自己就会从他的臂弯中逃走。
燕鸥也伸手紧紧抱住了他,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分手了——他确信自己离不开季南风。
出发前的路上,两人把所有的行李都放进那辆身经百战的大越野后备箱里,唯独留着一台相机,燕鸥亲自把它挂在脖子上,批准它和自己一起坐进车厢里。
这是一台富士GFX100,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家伙,是季南风送他的毕业礼物,也是他的摄影生涯正式迈入一亿像素的那道门槛儿。
尽管后来随着经济能力和专业水平的提升,燕鸥已经用上了像素更高、价格更贵、色彩更惊艳的飞思彩虹背,但这台相机依旧是燕鸥出行随身携带的最宝贝的宝贝。
他们坐进车里,发动机响起,他们要暂时离开皖省了——燕鸥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告别,因为季南风还要在这里办画展。
这画展是无论如何也要办的。
雨天之后,天尚未完全放晴,加上他们起得也早,总有种朦朦胧胧没有天亮的感觉。
燕鸥下意识打开车载音乐,偏偏季南风的口味太静,难免就都带点儿伤感来。
在一连跳过了《Trouble I‘m in》《Trouble,Trouble》、《Trouble will find you》之后,燕鸥终于觉得晦气了:“啥玩意儿啊,怎么老是给我Trouble!”
季南风瞥了他一眼,伸手关了音乐,无奈提醒道:“……因为这是按字母顺序排的。”
燕鸥知道自己犯蠢了,先毫不留情地嘲笑了自己一番,接着不认命一般打开手机蓝牙,开始放《好运来》。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听见燕鸥在一边扯着嗓子跟祖海一起唱美声,季南风忍不住嗤笑出声——这场迁徙终于在锣鼓喧天中正式开始了。
燕鸥这歌单,都是一些过年喜庆音乐,或者是考前攒好运的功德曲,热热闹闹的环境让季南风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他刚想跟他聊点什么,就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这让他有些担心——燕鸥最近的瞌睡似乎有些太大了。
但很快季南风就安慰好了自己——一定是因为太累了,今早也不知道几点就起了,不困才怪呢。
身边人在《恭喜发财》声中睡得很香,季南风没有关上这熙熙攘攘的音乐,他知道习惯了喧闹的人总会被突如其来的静谧吵醒,他只想让燕鸥在这充斥着喜气的氛围里多睡一会。
不得不承认的是,一旦没有了燕鸥在自己的世界里叽叽喳喳,季南风的情绪就会控制不住地下坠,他独自一人开车行驶在这昏沉的早晨,关于燕鸥病情的焦虑又在他心头蔓延开来。
车慢慢开过了城区,又越过了几个人烟稀少的乡镇,直到视野一阵开阔,天尽头的浓云终于散了。
季南风恍惚地看了一眼车窗外,一片粼粼波光让他以为自己开到了海边,他放缓了车速,在心里又确认了一遍,确定皖省并不靠海,这才想起来,他面前的可能是那个经常活跃在皖人口中的“巢湖”。
季南风生长在北京,即便周游过世界,对于“湖”的第一反应,也不过是莲花池公园里那片平静的人工湖。
面前这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辽阔,让他颇有些压抑的心情一下子打开了,他下意识想喊燕鸥起来一起看看这美景,又怕他正睡着,扰醒了会感觉难受。
但没想到的是,燕鸥居然自己醒了。先是安稳的呼吸音突然乱了,接着眉头忽然皱紧,似乎是挣扎了一番,才哑着嗓子迷迷糊糊唤道:“老婆,稍微靠边停下……我有点晕车。”
现在只能庆幸他们走的是湖边观光道,随时可以停下来。车子刚一停稳,燕鸥就打开车门,趔趔趄趄地冲出去,蹲在路边就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崽崽?”季南风知道他平时根本没有晕车这么一说,这一回想吐,定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他嗓子一紧,立即拿着温水冲到燕鸥身边,手指尖都冰凉了下去。他又禁不住联想到了前天晚上的恐怖画面,他不知道如果燕鸥在这里昏倒,救护车又有多久才能赶到。
但或许是湖边的空气清新养人,燕鸥只是紧紧攥着季南风的手、埋头干呕了几下,又蹲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不舒服的症状就自己消退了。
等他脑袋嗡嗡地被季南风牵起来的时候,只剩一身冷汗和满眼泪花,还有一丝躲过一劫的庆幸。
还好不是又来个大的。
燕鸥站直了身子,虚脱地在季南风的肩膀上趴了两秒,很快就充满了能量,他抬头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季南风,开朗地笑起来:“没事儿了,好了!”
显然,季南风在这种问题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怀疑主义,他又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燕鸥,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真的!你看!”燕鸥怕他不信,后退了几步,扎起马步要给他来一套八段锦。
季南风生怕这一顿发功,直接给他不存在的症状激了出来,立刻上前拦住他:“好了好了,我信。”
燕鸥便又乐呵起来。
招呼好季南风,燕鸥才有心思注意到周围的景色,回头的一瞬间,他看到路边围栏外的湖景,忍不住呼喊起来:“哇,老婆!”
季南风了解他每一声老婆的含义,立刻会意地从车里帮他拿出那台GFX100。
季南风原本是加紧速度想要快点去医院的,但是,难得来了,难得他醒,难得他喜欢。
燕鸥抱起相机,飞速地调好参数,取景。
他们来得正是刚刚好,乌云散尽,旭日东升,金箔在顷刻间挥洒于湖面,点点白帆扬起,似乎隔得老远就能听见悠扬的渔歌。
而燕鸥的镜头下,光、影、景、物,互相衬托呼应,拍摄过程看似随心,但季南风却看得出来,这里的色调、构图、角度和比例,都是经过燕鸥眼里那把看不见的游标卡尺,严格设计和打磨出来的。
就像他们本科毕业,一起去英国皇家美院留学的时候,燕鸥的导师评价他的那样:“有的人的镜头像能言善道的说书人,有的人的镜头像是个感性的画家,而燕鸥的镜头,就像是一位严谨又充满逻辑感的数学家,用一种几乎和艺术相悖的思维,让整个画面充斥着极度动人的理性美。”
那时候,燕鸥笑着对导师说:“老师您看人真准,我高中就是读的理科。”
而此时,燕鸥正拍好一张准备,一脸解开了数学题的满足感,他一边低头检查着照片,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着季南风:“老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透透气吧,车坐久了难受。”
季南风猜他是真的有点不太舒服,但又正在兴头上,只是让他喝了两口温开水,便暂时随他去了。
季南风靠在车门边,看着燕鸥专注的背影,刺目的光晃得面前的人有些模糊。看不清燕鸥的样子,总会让他有些摇摇欲坠的不安全感,但这人是被光轻轻笼着的,他便又觉得好受了些。
就这样凝视了他片刻,季南风确定离启程还早,便从后备箱里拿出了画板和颜料。
作为一个极具天赋的纯直觉派,季南风尤其擅长速写和速涂,有时候随性起来一挥而就,可能比燕鸥磨磨蹭蹭调整角度拍一张照片还要快。
季南风看着快要融进天光之中的燕鸥,心神微动,落下一笔——
金山碧水,点点白帆,皆成背景。
画面中,燕鸥的背影被天光晕成了一只飞鸟。
季南风在画外拿着笔纸望他,而他正落在画中望向天际。
第7章 夏山如碧07
燕鸥拿着相机在湖边拍了很久,终于觉得心里那股子恶心劲儿被压了下去一些,又看了一眼时间,觉得不该再拖下去了。
但是他总不能在路上耽搁一辈子,他不可能一直逃避。
“老婆……”燕鸥想唤季南风上路,一回头,刚巧看到这人抱着画好的画,正回头收拾颜料。
燕鸥立刻开心地凑过去,看着那张几乎寥寥几笔就涂出来的逆光背影图,又抬头看着面前这被洗涮得一尘不染碧水青山,方才那一丝丝的沮丧就又烟消云散起来。
他琢磨了半天修辞,最后还是直抒胸臆地夸了一句:“老婆,你就是天才!”
季南风刮了刮他的鼻梁,然后淡淡笑道:“只是随便画的。”
相比起季南风来说,燕鸥的积极情绪总是来得更轻松,就如他自己所说,自己脑子简单,装不下太多思虑,倒是比常人活得自在不少。
季南风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他。
下车休息了一会儿之后,燕鸥又来精神了,抱着季南风那张画,一边上嘴直接开夸,一边拿着笔开始记下宣传和解读文案——这是他们这么多年养成的默契。
其实在当下,文案内容早已经成了美术作品不可或缺的价值组成之一,季南风一向不擅长文字表达,能言善道又善于解读的燕鸥就当他的“代言人”,又一串串文字将他的线条和思想展现出来。
季南风不止一次公开说过,自己的画屡屡在拍卖会上卖出高价,一半以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燕鸥。
——季南风离不开燕鸥。
只不过这一次燕鸥说“云开雾散终有时”,又说“山光滟滟水溶溶”,从拨云见日的畅意谈到白帆起航的朝气,却似乎总离季南风的心中所想差那么一点。
他总觉得自己落笔时的心情是没那么光明的。
但这不妨碍燕鸥说出了大家想看到的,他说:“我想看到这幅画出现在这次的展上。”
季南风轻轻噎了一下,没有接过这个话茬。
有了燕鸥这个话痨在旁边消磨时间,漫长的车程也就显得没那么漫长了。
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沿途的服务站吃饭休息,像往常一样一边开车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聊着一些只有他们俩能听得懂的奇怪笑话。
完全没有前去接受命运审判的沉重。
直到下午时分,他们顶着最烈的太阳来到了上海,顺着导航径直来到了静安区,找到了那家以神经外科闻名遐迩的医院。
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看着即便是午后时分也人满为患的医院广场,燕鸥维持了一路的轻松表情终于凝固了。
他真的很讨厌医院,这里是个屡次三番给他带来噩耗的不祥之地,可偏偏每日都有无数人从五湖四海涌来,期盼着自己的不幸可以在此终结,真是矛盾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