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鸥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按照教练的指示,准备好出发。说实话,他现在这个样子几乎经不起任何折腾,但他身边有着季南风,那人永远可以给他放纵任性的资本,也能给他极致的安全感。
此时此刻,季南风坐在他的身旁,掌控着整个雪橇的平衡,而驾驶员站在雪橇的后侧,为他们把控前进的方向。
确定两个人做好了准备,身后传来一声哨响,季南风握紧了燕鸥的手,下一秒,整个雪橇宛如离弦之箭一般,“嗖”地就飞了出去。
“呜呼!!”燕鸥感觉自己的思维被落在了身后,整个人就像是一辆油箱加满的跑车,精神十足。
等思路勉强跟上的时候,燕鸥才渐渐看清四周的风景——他们从平原出发,走着宽阔无垠的大路,雪橇底部溅起的雪花就像轮船劈开的海浪,一路欢呼着迎接他们的到来。
空气里微微冰凉的雪点落在脸上,让燕鸥的脑袋前所未有地清醒,而眼前,八只奋斗的身影也在雪原肆意狂奔,留下一串朦胧的雪尘。
上山丘的时候,狗狗们在驾驶员的指令下加速冲刺,雪橇略有颠簸,还没等燕鸥开始发慌,季南风就很快就掌握好了平衡。
越过山顶,在扑面而来的失重感中,燕鸥欢呼起来:“好棒!!啊!!”
狗狗们似乎也被他的欢呼鼓舞到了,跑得更欢了。
狗拉雪橇,除了新奇的体验之外,也是一场完美的观景之旅。越过山丘之后,他们穿越了林地,看到了冰冻的河流。
在茂密的树林间,地面飞起的雪花和枝叶间渗透的光斑相交融,就像是在山林间洒下了一把把金粉,冷暖色调在同一片布景中达到了一种极致的平衡。
燕鸥近乎贪婪地观赏着这四周的美丽景色,他心想,他确实是幸运得无可挑剔。疾病夺走了他的味觉嗅觉,夺走他的阅读能力,夺走他的体力和睡眠,却单单放过了他的双眼,给他留下了欣赏美的权力。
只要他还能看见,还能记录,他就依旧还有做一名摄影师的资格。
阳光、山脉、白雪、树林,这一片片风景尽数落进他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幅画、一张照片、一份记忆。
还好他还有眼睛,燕鸥心想——还好他还能看见。
最后,两个人提前结束了这一场狗拉雪橇的旅行,其实在这种亢奋的状态下,燕鸥的身体还能撑得住,但毕竟多载了一个人,雪橇也是更重更大的款式,两个人担心狗狗们负担太重、拉得太辛苦,就跟驾驶员说了,提前结束了这一程。
有过体验便足矣,燕鸥下了雪橇,跟八只狗狗认真地打了招呼,摸摸他们的头,还和他们像模像样聊了几句,跟它们说辛苦了,让它们好好的,多吃饭才有力气干活。
狗子们就像听懂了似的,甚至抬头亲了亲他的脸,和他友好地道别。
燕鸥说,他特别喜欢挪威这样人与自然相交融的生活方式,他们对自然的尊重和保护,给这片土地留下了太多不可多得的至宝。
接下来的几天里,燕鸥的身体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病得下不来床,有时候又可以拉着季南风跑出很远。
在仅有的时间里,他们一起去看了驯鹿,又按惯例参观了当地博物馆,体验了独特的萨米文化,还吃了很多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是听季南风描述就觉得很好吃的食物。
终于,在某天早晨,他们得知北极燕鸥还有两天就要登陆,为了防止意外,他们提前出发,乘坐上了继续北上的渡轮。
渡轮和快艇是相对比较慢的交通工具,没有直达目的地的路线,只能从中间城市周转,两天时间看似漫长,实际已经压缩到了极致。
“如果要坐飞机,是不是很快就要到了。”燕鸥站在甲板上,昏昏沉沉望着天,有些遗憾道。
坐飞机,两天的路程可以缩短到只有两三个小时,但航空公司不会再允许燕鸥这样的病人乘坐飞机,这条路也必然行不通了。
但季南风却笑起来,指了指远处的海面,说:“可是坐飞机哪有这么有趣?”
顺着季南风的手指望去,远处的海岸线随着船身轻轻晃动着,朝阳刚刚挂起,照得那山峦一片金晖。船身周边还有一群乘风而上的海鸟,张开双翼在他们的面前滑翔而过,自由无比。
船行虽然慢,但就像他们这慢吞吞的旅程一样,一路走来,可以领略很多飞机上看不到的美景。燕鸥的焦虑感一下子减轻了很多——或许这时候,拍摄北极燕鸥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那件事,他们在一路北上的途中,就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美好。
傍晚的时候,船舱里有人发出欢呼声,燕鸥不顾几乎裂开的头痛,慌慌张张让季南风把自己背出去。
刚一站定,燕鸥也跟着“哇”了一声——此时此刻,在他们的轮船斜前方,一抹巨大的黑色身影正潜在海平面下。它的背部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道波纹,身体虽然庞大,但却灵活无比,像一只精灵,在水下游动起来。
“鲸鱼!”燕鸥兴奋的时候,季南风就以神速帮他架好了相机,他们一起摆弄着设备,在鲸鱼喷出水柱的一瞬间,及时摁下了快门。
游动、跃起、拍出巨大的水花,鲸鱼发出一声低吟,像是跟着一船的人致意,便加速朝着北方游去。
燕鸥看着它离开的地方,恍了很久的神,然后才问季南风:“它也要去斯瓦尔巴群岛吗?”
“也许呢。”季南风说,“或许它也想要一份祝福。”
斯瓦尔巴群岛,是他们这趟旅行的终点,这里是最接近北极的可居住地区之一,也是北极燕鸥繁衍的聚集地。
因为脆弱的生态和严寒的环境,这里的法律禁止孕妇在当地生产,绝症病人也会被送至挪威进行治疗,像燕鸥这样病情终末期的外国公民,在上岛之前,必须和当地相关部门说明情况,了解相关的规定和风险,如果外国病人在当地死亡,还有可能会被要求进行尸检。
这都是他们了解过的,他们早早就做好了登岛的准备、了解了存在的风险,甚至准备好了一套运送遗体和火化的方案,也接受了也许会被尸检的可能。
他们注定要面对极地环境带来的诅咒,或许一场暴雪,就会让燕鸥的生命草草了结,但同样的,他们也把当地“强制转移治疗”的法律,当成一份美好的祝福——
他们都说,这里没有死亡。
第98章 春日负暄98
经过两天的周转波折, 船终于靠了岸,也幸亏只有两天,再久一些, 燕鸥的身体就要彻底扛不住了。
下船之后, 燕鸥就忍不住去吐了很久很久, 最后的半天他头疼得很厉害,逼着自己都没法再吃下去半点东西, 没法进食加上剧烈的呕吐, 人很快就肉眼可见地虚弱起来。
最可怕的是,先前医生为他开的那些止痛药, 似乎再没有作用了, 他在船舱里疼到痉挛崩溃, 季南风却除了安抚他的情绪,再没有任何帮得上忙的地方。
可他们最后的旅程才刚刚开始,那里没有医疗, 没有药, 所有的病痛都只能靠着燕鸥自己生生硬抗。
但这个时候,谁也说不出掉头回家这样的话来。等燕鸥吐完, 差不多累得走不动时,季南风把他背到身上, 手里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踏上了寻找北极燕鸥的旅程。
一落地,他们就感受到了和特罗姆瑟完全不一样的视觉震撼。如果说特罗姆瑟是一座城市落在了北极圈, 那么斯瓦尔群岛便是星星点点的人, 洒在了冰川上。
这里没有城市、没有大面积气派的建筑群, 离开港口再继续向前,就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白, 和天尽头蒙蒙的灰。
北极的天气非常奇怪,抬头看天,明明是一片暗沉,但地上的雪却闪烁出刺眼的光。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导致雪盲,季南风提前准备好了两人的护目镜和面罩,以保护他们的双眼不受伤害。
实际上,季南风对于这次北极之旅准备得非常非常周到,但即便如此,刚走出两步,他们还是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这是来自极寒地带的冰冷,是棉衣羽绒服也挡不住的刺骨的寒,季南风背着人拖着行李,全身活动着都觉得冷得有些难受,就更何况自己背后那一动不动,宛如树懒一般趴在树上□□晾着的燕鸥。
真的很冷,极地的冰雪和脚下的冻土已经将这份寒意刺进了他们的骨子眼里,偏偏这一马平川的雪原,还刮着相当强劲的风,这让每一把冰冷的寒刀,都变得更加锋利起来。
背着一个人、拖着厚重的行李、迎着夹雪的风,季南风的腿都有些发抖,他想停下来歇一会,但感受到了背后燕鸥一阵一阵的寒颤,他又咬咬牙,继续前进。
估计快冻坏了,得先带他去旅店取取暖。
事实上,燕鸥吐完以后没多久,就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他只记得自己被带进一片纯白的世界里,之后再醒来,就是在一间暖色调的木屋中了。
听到屋里噼里啪啦的轻响,燕鸥有些艰难地偏过头,他看见一团明亮的火焰在壁炉里燃烧,那噼里啪啦的声响,应当是柴火死亡时发出的声音。
季南风正坐在壁炉前烤着火,他的陪伴让燕鸥感觉到很安心,看见他身旁脱下的手套、外套,燕鸥才从混沌中恍惚想起了自己身处何方。
“我们到了吗?”燕鸥开口问他,结果只是说话的工夫,又牵着脑袋剧痛不已。
听到他醒来,季南风立刻回过身来:“对,我们现在已经到斯瓦尔巴群岛了,马上就能拍到燕鸥了。”
听到这里,燕鸥忍着剧痛还是笑起来:“太好了……终于到了。”
“你好好休息,等鸟过来,我再带你出去。”季南风说,“外面实在太冷了。”
其实燕鸥还是想出去看看,看一眼真正的北极冰川,踩一踩这一望无际的冻土,但是他现在就像被一个巨锤狠狠敲着脑袋,又被鲜血淋漓地丢进冰窟之中,头疼不已,全身还冷得不行,实在是抽不出半点力气再站起来了。
想到这里,燕鸥又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寒,他狠狠打了个颤,翻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被窝里是被塞了热水袋的,衣服里面也贴了保暖贴,季南风应当是把所有取暖的方法都用上了。
他摸了摸自己皮肤,是被这些东西团团簇拥,烤得火热,但是他却几乎感觉不到暖意,依旧感觉冷得有些招架不住。
燕鸥有些难耐地翻了个身,他抱住季南风的手,收进了自己——那人应该也被冻得不轻,鼻尖都红红的,在壁炉边烤火让他的手回暖了些,但要比燕鸥滚烫的皮肤冰凉些许。
可明明这人比自己的体温要低,燕鸥把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时,却感觉自己已经快冻成冰块的骨头缝里,终于流淌进来一股暖意。
季南风比任何外界的衣物、太阳、取暖设备都让他感觉到温暖。燕鸥感觉身体没那么紧张了,但光一只手还是不够,燕鸥抬起头,讨要似的道:“老婆,亲亲我。”
一听这话,季南风便知道他冷了。赶紧跟约好的那样弯下腰来,轻轻吻上他的嘴角。
温暖的气息让燕鸥融化开了,他顺势往季南风的脖颈处钻了钻,从一个简单的接吻,变成了被拥抱在了那人的怀里。
在季南风的环抱中,那一道被冰封住的屏障似乎悄然裂开了缝隙,皮肤表面的温度终于能渗透进他的体内,驱走了那恐怖的恶寒,给他的灵魂注入能量。
燕鸥的手被物理方法捂得滚烫,这份温度也温暖到了季南风。他们依偎在这一方小小的木屋中,彼此交换着体温,倒真的把那份寒冷驱逐了出去。
身体没那么冷,头疼自然要好了许多,只是依旧没有力气下床,燕鸥就只能睁着眼睛,跟季南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人类好厉害……”燕鸥看着眼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屋,感慨道,“能在这样的地方盖起房子,还能生活下去,我感觉,好像没有什么是人类做不到的……”
“是呀。”季南风一边轻轻拍他的背,一边说,“这么想来,你应该是顶尖厉害的人,生了病还能走到这里,简直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燕鸥喜欢被夸,一听到季南风说自己厉害,本来昏昏沉沉的目光又亮起来:“那当然,我必须是最厉害的。”
季南风看他这样,心疼又觉得怜爱不已。他握着那人已经瘦到有些脱相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燕鸥跟他聊起了影展该怎么布置,问他最近的朋友圈都发了什么,又支起身来看他画画、修片,看了一会又开始发昏,就躺回床上。
他望着天旋地转的天花板,说:“这里挺好的,就是……太冷清了,没什么人。”
季南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遍遍帮燕鸥做按摩,再忍受自己心口一阵阵地钝痛。
这段时间里,燕鸥每天都嚷着让季南风给自己读朋友圈,他知道,这人和北极燕鸥一样,是乐于社交的群居动物。他喜欢大自然,但同样也眷恋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