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罢了吧。”
  吉桃听见背后高处传来声糙粝的唤,急跪下去,咣当一声把那小孩脑袋按砸在石头地上。
  小太监疼得咧嘴,但不敢吭声,知道自己现在这身份没资格见真龙。
  “陛下,小孩子不懂事儿呢,你别怪,奴才去,奴才去把曹总管唤来!”
  “都老了。”世帝只把松垮的龙袍一拢,回了殿里,幽幽道:
  “谁不都得出些毛病,管他身子还是脑子的。歇吧,让他好歇。”
  ——“驾!!!!——”
  曹亭廊终是未到,反一匹插了三只金红旗的快马,卷满地飞雪直冲入宫门。
  介于鸡才鸣不久,靳仪图还在整容理衣的闲余,殿外侯着等他们大人来接班的御前卫都眯眼瞌睡着。
  那快马流星似的在玉白石板上敲出雷鸣,把闭目的全惊醒了。
  靳仪图眉目厉地一沉,草草盘上头发,抓起剑快步奔追过去。
  宫内明令禁止跑马,连带马巡逻的骁卫都得成日牵着晃,如此明目张胆。
  除非……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
  清早准备中的宫女内侍惊惶让路,托盘险飞了到处。
  晨曦下马踏飞尘,扬舞满天,驿兵到了殿前勒马飞身而下,马停得急,收了蹄子的一瞬,轰隆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
  驿兵崴了个踉跄,来不及回头看马,连滚带爬跪倒在大殿下头,厉声嘶喊:
  “陛下!南疆来犯,郎州告急!”
  靳仪图入耳一怔,快步追上去夺那气喘呼呼,气力不支的驿兵的信,
  眼看背后断气的马臀上鞭痕累累,定是昼夜不停,不知耗了多少匹马辗转过来。
  郎州距皇城可足有三千里路途!
  靳仪图还没等跑上半阶,身后又是阵雷霆马蹄声!
  擂鼓似的碎碎,不止一匹——
  “八百里加急!和蛮来犯,交州告急!”
  “陛下!岭南道长州策反,聚义北上!”
  一时三马相汇于养心殿下,风尘仆仆得人马俱劳,驿兵喘气的时间都没有,齐齐面向大殿扑通跪在地上,把手中军书举过头顶。
  靳仪图按剑停在一半——怎就如此巧合了,三地同时告急,同时赶得到皇城,难不成叛军还是提前说好的。
  就连那三匹马的主人也是举着急信,面面相觑,奔荡的马蹄声还未尽,空中追了团乌云滚来。
  轰隆一声,冬雷震耳。
  吉桃哪里见过这么急的军书,跑得绊摔在台阶上头,磕绊绊地抖着往里爬。
  “陛……陛下!”
 
 
第80章 针锋
  “三千里路程,快马也需六日,南疆一带本是和平,边疆无乱,养的也就不是什么精兵,又是同时三州祸乱,怕是早就被破了城啊陛下!”
  殿内大臣惶惶乱作一团,七言八语吵得像什么马蜂群。
  “六日……假若三州叛军是与外敌联合,一并入京,要超十万!路径之上无处能抵,再算行军缓慢,也难保半月有余,攻来皇城!”
  兵部侍郎杨广仁伏地上谏,振振有词。
  老皇帝扶额拧眉,头疼得厉害,吉桃立刻在一侧递上鼻烟壶。
  “偏偏当下!”世帝震怒起身,鼻烟壶摔个粉碎。
  “护国军前脚刚去,不在朝中,寻得好一个机会啊,这消息一来一回,时机准得好巧,朕以为这群边境的孬种早都老实,……怎么,是有人传了信呐。”
  “陛下,比起寻责问咎,不如先解决这迫在眉睫!”
  宰辅立刻滚出列来,跪地高呼,殿下人乱成一滩。
  兵部杨广仁微微抬目,跻到宰辅背后,叩首道:“陛下,护国军远征,如今多半已经接近大漠羯胡,就算是现在潜人去传命退兵,快马加鞭是五日,大军撤回至少需大半月,眼下皇城,只有禁卫军守着,不成抵抗。”
  世帝揉了额角,吉桃瞬间觉得不好,眼珠子没主见地往四周瞥——如此严肃的场合,没了曹亭廊在这儿座镇,心里头怎都没底。
  “南疆同和蛮结盟,联通叛军,并非一朝一夕促得成的。”世帝紧目,道:“怎就这么蹊跷的,让他们在这护国军出征之日凑得齐了?”
  “陛下所言甚是。”宰辅朝背后以余光扫了,除却跪在他后头的杨广仁,其他大臣全都唯诺怕事,五体投地。
  皇上嘴里的话谁都听得懂,这种通敌谋逆的大罪,粘上个边角掉得都是全家的脑袋,众人是连动一下都不敢。
  “查是一定,断要查他个水落石出。但说眼下,皇城无军,三千近卫抵不住十万大军,还是要未雨绸缪,谋个出路。”宰辅道。
  “远水不解近渴。”世帝微叹一气,将蒙雾的龙目眯开,侧头往宰辅后边问去:
  “京畿周州能动的兵,爱卿可知几何。”
  杨广仁头脑清晰,计算片刻,张口可道:“回禀陛下,它州零散,自保不能。唯长陵有总镇大将军李肄,麾下精兵三万。长陵地处岭北要塞,背依群山,是个易守难攻的关卡,可当成皇城最后一道防线。”
  “可那长陵若是破了,皇城便也要一道殉了去。”世帝抑了声,眼神不善:
  “当年朕将李肄那悍将遣去长陵,为的就是守这么一道关,而今杨大人张口就要动这颗棋,难不成是知道那群南疆的畜生们真势不可挡,准能冲破到皇城脚下了。”
  杨广仁一顿,跪着的手指缩了一下,磕头高声道:“微臣不敢!然边境三州已破,叛军入了中原,途径所有大城小村,皆非常年精兵镇守,唯有长陵……”
  “征兵呢。”世帝咳嗽几声,一筹莫展:“一户一男丁,战乱之时,当行此令。”
  “陛下,这……”
  太仆寺卿项伦稍加犹豫,上柬道:“征兵虽未尝不可,但民怨一说都为小,更是因年前赋役折银的马政新规,平安时不需供战马,良马大多折了银子,马场只留种马,其余租做良田,太仆寺当下……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马。”
  “太仆寺这是告诉朕束手无策的意思吗!”世帝勃然大怒,拍桌声响了满堂,满朝文武惊慌跪地,高呼罪该万死。
  “朕是应该把你们一群吃里扒外的全都拉出去斩了!若是要我查出来是谁通敌!”
  底下立刻传来阵阵“臣等不敢啊!”
  宰辅道:“陛下,依杨大人意见,长陵死守一线生机,然长陵一朝破城,叛军便是要长驱直入,届时皇城将是生灵涂炭呐,无论如何——
  国脉要保。
  “陛下!”杨广仁抢了一步,硬是噎了宰辅话回去,惹那白鬓老人眉头一紧,跻身请柬道:“臣还有一法,若长陵兵败,不妨一试!”
  “什么法子。”老皇帝愤然发问。
  “如宰辅大人所言,皇城若破,城内十万百姓便是要流离失所。然龙脉要保,屈居待护国军归来一雪前耻,可这样一来,只有陛下退了,民心不保。”
  “杨广仁!”宰辅遽然回身,当头大骂:“你这是要陛下弃下百姓,成千古骂名吗!竟还厚颜无耻,说出民心不保四个大字!”
  “国脉为重,难不成还要大昭在这儿与一城百姓同归于尽了!”
  世帝蓦地睁眼,泄了满腔的怒,重拍龙椅:“好啊,弃城而去,散失民心,这就是你说的法子,是朕的兵部侍郎,出得来的注意!”
  众官一阵,嗅出不详。
  “来人呐,将这个欲意折杀百姓,挑拨君心,大逆不道的罪人,拖出去杖毙!”
  底下人一窒,皇上正式极怒之时,气总该发泄到哪里去,这杨广仁非但不躲,怎还偏要像活腻了似的往上撞呢。
  靳仪图将手一抬,殿外三四御前卫立刻动作,进殿要将人架出去。
  杨广仁当即爬跪在地,面色不改,高声道:“陛下且慢!臣的法子,是既可以保全龙脉,又能守这皇城民心!”
  世帝一觑,靳仪图在边上看了,纳回手指,底下御前卫便停了动作。
  “杨大人三思,你若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朕连德慧一并动了。”
  杨广仁临危不惧,三两下甩开被禁卫捆住的臂,沉声叩道:
  “陛下,是当策立国本,扶东宫。”
  ——
  “侯着吧,我自己进去。”
  下了朝,靳仪图领了道密旨,带人往内侍省行。
  到了门外,只挥手便把门口那些见了他就瑟瑟发抖的楞头小宦官打发了,沉目时隐了光,下三白里唯剩狠戾。
  再径直登上阶,身后留下几十名御前卫鲜服如刀刻板立,佩刀以候,把路边的小内侍们震慑得窃语都不敢。
  “公公……御前卫靳大人请见。”
  下阶的内侍偎在山水屏风外,低声轻唤,过了阵子,才传出来个哑噪的音道:“请人进来就是,外边儿风寒,岂能让贵客侯着。”
  靳仪图推门进去,望眼这间昏暗屋子,烛火燃旺,地龙烧得闷热,混着熏香黏黏腻腻,阉人住的地方拢得他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靳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宽恕。请问何事呀,亲临来我这糟烂地儿了。”
  靳仪图扫了眼这屋内玉石为饰,血珊瑚的隔断,随便一个摆件都是价值连城。
  心里冷嘲说何糟烂,怕是全国的宝物钱财,全被他私拢到这儿了。
  思绪一断,面前转出来锦衣华服,腰挂貂尾,满脸难测浅笑的老太监。
  他头皮微地发麻,随一阵簌簌后,移了目光,到烛影曲曲投映的屏风处。
  隐约瞧得见有人往身上披着褂袍。
  “陛下听闻曹大人身体不适,叫下官来看望。”
  靳仪图说着话,目光不加掩饰着往后去:“如今亲眼见了,似乎无碍,反是康健,那下官便依事实,回去复命罢。”
  曹亭廊嘶地一笑,伸一指刮下二人身边佛龛上的灰:“靳大人话中有话。”
  靳仪图眉尾抬了一下,察觉不善,道:“下官对陛下一片丹心,事实报上,何来他话。”
  “那老身岂不成了欺君之身。”曹亭廊不徐不疾,抿掉指上灰,随靳仪图的目光,向屏风处撩了眼皮,隐隐笑了:“我现在该是病重,起不得身。”
  “起不得身。”靳仪图一嗤:“怕是榻上有黏身的花泥,迷魂乱魄,困进蛛网里去了。”
  “靳大人当不该只是为了探我这把老骨头来的。”曹亭廊从佛龛上拔出支香,燃了二人身侧红烛。
  忽起的火光跃跃,映得那冷目人眼中起了火,也映得背后屏风中影,更是个绰约标志。
  靳仪图喉结一滚,不语,默默把扶着长剑的手向下移到短剑上。
  “客气什么,”曹亭廊拍拍肩,对那人眉眼中不遮掩的嫌恶熟视无睹:“大人来查什么,明说就是,但内屋还是罢了,内侍省都是些中人,谁不藏点趣儿。”
  “……不为那个。”
  靳仪图胃中不适,不再向后看了,把腰间御赐金牌拽下来,金光明晃晃道:
  “圣上怀疑亲侧有人通敌,命下官彻查宫中内人,还请公公配合。”
  “内侍的人,老身自己会查。”曹亭廊淡定从容:“老身侍三代圣上,忠心不二,日月可鉴,若是自己家门口出了叛徒,不劳靳大人操心,老身自会剖心献上。”
  “曹公公,这是要包庇到底。”靳仪图不动。
  曹亭廊勾唇一笑,两人一言一语,全是御前水火不容的两大势力,电光火石的碰撞:
  “不抵靳大人莫须有的疑心卑鄙。”
  “既然曹公公觉着不公平。”靳仪图答:“御前卫给您内侍省查,如何。”

  “靳大人当老身糊涂。”曹亭廊讪笑,蓦地从怀中掏出个银晃晃的物儿,靳仪图精神紧绷,见状豁地拔出短剑纣绝阴,“当”一声碰撞脆响,火光迸射。
  屏风后绾着发的人手下一滞,但也很快重新动作起来。
  老宦官略是一讶,嘴边老练笑带玩味,用手中小银器推开短剑,拿到衣袖上仔细蹭了蹭,
  才道:“我查御前卫做什么。不都是呼来唤去的犬,靳大人当自己是位正正堂堂的真武将了?谈,也得拿出诚意,比方说,容老身查些您别的什么手下。”
  靳仪图方瞧清楚,曹亭廊掏出来的不过是个弯银角的药壶。
  曹亭廊知道那纣绝阴是拔剑毙命的毒刃,仔细擦了,倒出药丸吞下,似是无问责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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