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仅仅是悲剧的开始。
有那么一百年,白鹿盟的盟主都是一脉单传的女性,据说她们蒙受了上神的旨意,要把福泽洒向一方。她们能操纵黄沙,以沙暴抵御外敌,她们是土地兴旺的源泉,只要白鹿盟主还在,青崖沃土就能永远种出粮食。
当第一片土地开始沙化时,当种下的种子再也不能发芽时,人们开始相信这个传说了。
绯流的根茎,就像是一根根软管,插入了大地的血脉,迅速吸走土地的养分,只要连续种上三年,肥沃的土壤就会变成寸草不生的沙地。别的种植基地都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唯独青崖沃土如此,莫非真的是盟主被害后,诅咒了这片大地?
意识到错误已经为时已晚,饥荒开始了,抢夺土地的战争更加激烈,很多人浑浑噩噩地吸食绯流直到饿死,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曾经一公斤的绯流能换等重的黄金,现在青崖沃土的居民家中堆满了黄金,却换不来一口粮食。
青崖沃土走投无路,只好向梦国寻求帮助。梦国带来了食物,也带来了普通人根本无法承受的命运。
“他说没有办法养活那么多人,他让我们自己选。”望生说。
“他?”叶盏皱了皱眉头。
“就是凌先生。”
“选什么?”叶盏问。
“红药丸,还是蓝药丸。”望生伸出两只手,握成拳头,“如果选蓝药丸,就会被送到图书馆,躺进休眠舱,开始做梦。据说在梦里,每个人都可以创造自己的世界,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只有快乐没有悲伤……”
“选红药丸的话,就只能呆在外面,吃这些罐头为生是吧。”叶盏问。
望生点头:“每个人一辈子只能得到两颗药,选了蓝药丸,就会被送进图书馆,但也可以吃红药丸,被送回来。一开始,外面的人比里面的多,但到后来,大家全都去图书馆了,外面只剩下一点点人。他们说只要是进去图书馆的人,就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祁渊注意到,听到“图书馆”三个字的时候,叶盏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的手指下意识玩着自己的发尾,这是他紧张时才会有的动作。
“那你们呢?你们为什么不去图书馆?”祁渊问。
“大家都有理由的,”望生说,“有的人恨死梦国了,觉得我们变成这样,全是绯流害的;有的人是原来白鹿盟的,想要策划夺回青崖沃土;有的人,像花婆婆,已经很老了,所以不想再走了……”
“你呢,小望生?”叶盏问。
“妈妈带我留下来的,妈妈不想走,”提到妈妈,望生有些抽噎,“她说想要把这里的事记录下来,但爸爸没法忍受这里的生活,偷偷吃了蓝色的药,就被送走了。你们看,这些都是妈妈写的日记。”
“你以后怎么办?”祁渊看着书架上一排排的日记本,都按时间编了号。
“我想去图书馆了。”望生双手托着小脸,向往地说,“那里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在梦里,什么都能够想象出来,和真的没什么区别,就能继续和妈妈在一起了。”
明明只是孩童稚嫩的话,叶盏却听得手心都是冷汗。梦想中的国度,听起来多么美好的地方啊……那不就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样的人间地狱!
“不可以去那里。”叶盏忽然冷硬地说道。
望生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我想……”
“都说了不许去!”叶盏猛地一拍桌子,“你就呆着这个地方,不许走知道吗?”
望生张着嘴巴,被吓哭了。
“你把药藏在哪里了?给我!”叶盏站起来,扫视一圈简陋的房子,准备去找他的蓝药丸。祁渊抓住他的肩膀,“叶盏!你到底怎么了?”
“你别管我。”叶盏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快步走出房间,摔上了门。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看着全然陌生的街道,忽然有些后悔。黑暗具有某种腐蚀性,寒冷在敲诈他的热气,过往无数次,他不回头地走进寒夜,但现在他感到十分厌倦。
和“由奢入俭难”是一个道理,一旦体会过有依靠和被呵护的感觉,想再回到一个人就难了。
祁渊追了出去,发现叶盏站着没动,抬头看着天,背影孤零零的,看得他的心都皱缩起来。
祁渊走到他身侧,与他肩并肩,“还好吗?”
“没事,”叶盏闭了闭眼睛,有些艰涩地开口,“我没想和你发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图书馆……”
“嗯,”祁渊点头,“我在听。”
叶盏舒了一口气,“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和外面不太一样,那里没有正常人,也没人教我正常的东西,我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各种东西取名字,四条腿的都是吃人的怪物,雨是天空在尿尿,鬼是影子的一种……”
祁渊的心跳变快了,他从没见过叶盏这个样子,那样的惊恐不安,声音里都含着一股颤意。他正把自己的心撕开一条细缝,袒露最本源的恐惧。
祁渊感到自己十分残忍,因为他热切地想要亲吻这道伤口,舔舐里面淌出的血,最好用尖利的牙,把这道缝隙撕得更开一些。
“我一直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做‘图书馆’,”叶盏靠在他身上,将一些重量交给了他,“后来有一天,凌景来了,他告诉我……
“那其实是一间停尸房。”
作者有话说:
红蓝药丸出自《黑客帝国》,这里是文艺青年凌景故意用了电影里的设定,恶趣味地将通向梦境的药设置为蓝药丸,通向现实的药设计为红药丸。
第89章 白骨丰碑
◎悼念的花束。◎
叶盏试着形容记忆中的画面:“在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人们死后,尸体就会被送到‘图书馆’。那是间很大的房子,里面放着一排排书架, 每一层的书架上都塞着一具尸体。它们不会腐烂,全是纯白色的,摸起来像玉石一样, 在晚上会微微发光……”
随着讲述, 那些画面都在脑海中重演,叶盏只感到一阵阵恶心。幼时的他对此毫无意识, 还以为天底下的图书馆都是这个样子, 直到他去往人类世界, 学习了基本常识后,才慢慢回味过来那是怎样一副诡异惊悚的画面。
他继续讲道:“这些尸体有个很神奇的地方, 只要把头贴在它们身上, 就能读取这些人生前的记忆和情感, 好像他们真的被做成了一本本‘书’, 保存在‘图书馆’里。”
祁渊若有所思:“这个玉石一样的尸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叶盏一惊。
“归墟。”祁渊道,“但我接触不多,不确定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东西, 也许哪一天我们可以一起回去看看。”
“那太好了, 我觉得那可能是一种神秘的术法, 谈不上有什么危害, 似乎只是用一种扭曲的方式达成了‘不朽’。”叶盏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弄清自己身世的机会,却又有些犹豫, “喂, 你真的想回归墟那个地方?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想回去了, 能离开那里的人都是那么想的。”
“无所谓,”祁渊道,“你想去哪里,我都奉陪。”
他总是用这种轻飘飘的语气说出这样郑重的许诺,叶盏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对我真的够意思了。”
他们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一点,彼此的气息都交缠在一起。气氛过于合适,祁渊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手指插入他的鬓角,又触到微微发颤的睫毛。叶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躲开,反而把脸颊贴在他的手心里。金棕色的眸子映照着黯淡的灯火,像是藏在地底的黄金。
“说起来,凌景把收留居民的地方叫做‘图书馆’,你不觉得很恶趣味吗?”叶盏道,“不知道那个红蓝药丸都是什么配方……等等!”
说到这里,他猛地想起了什么,转身奔向望生的家,“望生!”
前一秒还沉浸在旖旎气氛中的祁渊,眼睁睁地看着叶盏瞬间恢复了战斗状态,好像刚才流露出的依赖只是一种幻觉。他看了眼自己还残留温度的掌心,缓缓捏成了拳头。
叶盏推开门,看到望生刚刚举起玻璃杯,仰头喝下一大口水,伴随着“咕嘟”一声,他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他面前的桌上,摊开了一个空了的小药盒,里面只有一颗药丸的位置。
“你把蓝药丸吃下去了?”叶盏把小孩拎起来,“吐出来!”
“呃——唔!”望生用力捂着嘴,以为咽下去就万事大吉了,结果那男人将他放在膝盖上,准确而无情地用膝盖顶了下他的腹部,手指按住他的舌根,用力一抠。望生的背顿时像虾米一样躬起,产生了强烈的呕吐反射,将刚刚咽进去的胶囊呕了出来。
一颗蓝白相间的药丸落到了地上,叶盏不爽地把小孩拎起来晃了晃,“靠,不是叫你别吃吗?!”
望生惊恐地看着他,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敲门时那个好看又温柔的大哥哥,当他失去耐心时,野蛮冷酷的本性暴露无遗。
倒是那个第一眼就叫人害怕的高个子哥哥,脾气很好地劝道:“叶盏,别和小孩子过不去。”
祁渊捡起蓝药丸在灯光下看了看,“而且你看,这颗药根本没法消化。”
“怎么?”叶盏把望生放回了地上。
祁渊稍稍用力,将胶囊捏碎,里面竟然是一枚小小的芯片,“这是一个信号发射装置,望生在咽下胶囊的一瞬间,芯片就会发出某种信号。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图书馆应该已经派人来接他了。”
祁渊的确猜得不错,等候片刻,寂静的夜里果然传来了汽车声。三人一同朝门外望去,只见一辆运输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两个穿白衣的女人,都是机器人。她们的白色制服上,绣着白骨丰碑的图案,这是梦国的标志。
“她们来接我去梦国了,”望生在地上挪动两步,又不敢走,“我能去吗?”
叶盏正想拒绝,祁渊按住他的肩膀,微微摇头。
“让他去吧。”
“连你也信凌景的鬼话?那绝对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们一起跟过去看看,”祁渊道,“有我在,他不会有事的。”
男人沉缓的语调让人感到安心。血脉的效力还在,他明明可以直接使用命令让叶盏不能违抗,但是他没有。这是他的Alpha——尽管他不愿承认——但是的确诚实可靠、值得信赖。
“去吧,小鬼,死了别怪我。”叶盏别开脸。
望生什么也没带,只身上了图书馆的车。当车子启动时,祁渊和叶盏无声地跟上,攀上了车厢顶部。两人无言地相对而坐,一个抱着双臂,一个单手托腮,挺括的食品厂制服被风吹出轻轻的响动。而在远方那迷离夜色的尽头,图书馆宏伟的轮廓正逐渐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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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一步抵达的人是乐铭。
这座图书馆,是梦国在青崖沃土的核心建筑,然而他竟从未来过,也从未产生过好奇心。现在乐铭知道原因了——凌景不希望他来。
步入正门,凌景就在那里等他,神色一如既往地叫人捉摸不透,怀中仍抱着那一束白玫瑰。看到他的一瞬间,乐铭的眼眶立刻就红了,他快步走上前去,“你有什么非当面和我说的?”
“带你去看个东西,跟我来。”凌景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肩膀,摸到他血肉模糊的背部,“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乐铭捏紧了拳头,又是愤怒又是酸涩的情绪在心中发酵,简直想吐。然后他看到白发的Alpha低下头,满怀担忧地看向自己,“别伤害自己,我会很心痛的。”
那声音如春天的细雨,是一种绵密的要溺死人的温柔,就像以前一样,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呼……”乐铭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扬起拳头,对准凌景那张英俊的脸蛋,重重挥了下去。
这一拳打得结实,指骨都隐隐发痛。凌景闷哼一声,踉跄地后退几步,捂住了自己的左边脸颊,鼻血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空气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周围的人都吓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乐铭也有点难以置信,拧了拧手腕,又感到轻松和畅快。他颇为挑衅地盯着凌景的脸,想看看他对自己这个冒牌货能容忍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