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秘密处决掉的, 有不少是试图逃离旧土的人。
这一次枪声响在楼上——这幢楼的所有人乐铭都认识, 或许昨晚还打过招呼——但下一次,或许就会响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他好怕死, 胆小得要命, 在没遇见凌景前, 每次听到枪声, 他都会整夜发抖,把枕头都哭湿掉。但现在不一样了,乐铭立刻看向凌景,求救一般:“抱我……”
凌景便用力地抱住他, 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稍微用一点体重压住他, 让他浑身上下都被温暖的被窝、情人的拥抱紧紧包裹, 凌景知道这会给他安全感。
“别怕,我在。”凌景缓缓抚摸他纤瘦的背, 释放出一点信息素。他看到乐铭身上缠着一层灰色扭曲的梦, 这是他的恐惧组成的, 他伸手抓住这团梦魇,将它打散。乐铭的脸色也随之变得平静,眼皮沉沉地合上,在他怀中安宁地睡着了。
这就是他目前所能做的一切了,从出生起他就能看到不同人的梦魇,当然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但直到最近几年他才稍稍能操控这些灰色的雾气。风澄教授对他的能力很感兴趣,说他有强大的天赋,但是尚未觉醒,所以邀请他去玄城当小白鼠。
凌景只想摆脱这种能力,他已经被折磨得够呛了,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渴望得到力量,这样就能够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还有,他们的孩子。
孩子,这个词在他心中慢慢发酵,酿出无限的醇香和甜蜜。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长得更像乐铭还是自己?凌景满怀憧憬地想,要是像乐铭就好了,一定是个爱笑的好孩子……该给他取什么名字好?趁着还没离开,他应该马上去旧土存放着许多古籍的图书馆,翻遍所有的书,寻找世界上最美好的字眼。
凌景的呼吸都烫起来,忍不住轻轻抚摸乐铭尚还平坦的小腹,又是揉又是捏的,惹得睡梦中的Omega不满地轻哼起来,在他怀中寻找更舒服的位置。
凌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睁眼到天亮。漫漫长夜枪声又响了三次,每一次都击穿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和许多颗破碎的心,但他一时忘记了恐惧,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乐铭照常去上班,尽力表现得和平常无异,在离开之前,他绝不能引起任何怀疑,这无疑让他累得要死。距逃跑的那天越来越近了,有一次乐铭回来,带着一个箱子,对凌景说:“我想把这个带去玄城。”
他是毋庸置疑的天才,研发了不少专利技术,但打定主意不带走任何一个,毕竟最值钱的还是他的脑子。唯独这一个发明乐铭还是没忍住带走,他把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张机器人的脸,做得十分逼真。
凌景正在清点他们的行李,随口问:“这是什么?”
乐铭把机械脸翻过来,给他看背后的金属面,角落里有一个logo,是一只画着笑脸的橘子。
“这是我研发的机器人表情控制技术,我给它取名为‘微笑橘子’,”乐铭打开开关,“你看,眼球一共可以按16条轴运转,光眉毛就有二十个自由度,脸颊和嘴是最复杂的,我等比例复原了人脸上的每块肌肉和它们的功能,可以确保说话时每一个口型都对上。”
在乐铭的操控下,机械脸模拟了数十种表情,每一种都十分逼真,与真人无异。
“好厉害。”凌景发自内心地赞美道。
“还有更厉害的呢。”乐铭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操控机械脸一连做出30种笑脸,通过眉毛眼睛脸颊嘴唇的微妙改变,每一个笑脸都各不相同,展现出了人类各种精微的情绪。
“现在AI技术已经相当发达,机器人的思考能力早就能通过图灵测试,皮肤和毛发也能做得和人类一模一样。一个机器人,如果说外表上还有什么和真人的差别的话,就只剩下僵硬的表情了。”乐铭摆弄着那张机械脸,认真道,“大概是三年前吧,我发现总是有士官从军工厂订购高级仿真机器人,他们不缺钱,唯一要求就是做得逼真。我很好奇就调查了一下,发现原来他们在战场上失去了战友和亲人,因为太过思念,所以想订购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回去。我也见过年老的母亲,花光所有的积蓄要我们复原她的孩子……根据提供的照片,我们能做出完全相同的外表,能让AI学习逝者的性格并模拟,但做出来的成品还是不行——机器人的表情太僵硬了,一看就是假的,这种劣质产品怎么可能安慰到人?从那时起我就想,我要做这个,所以这三年我利用业余时间一直在进行研发,现在总算做出了初代产品。”
“业余时间?很辛苦吧。”凌景噎了一下,他知道乐铭平时有多忙,军政府巴不得他们这些科研人员一天24个小时蹲在研究院里开发武器,而乐铭一回家,又要和他过二人世界——这家伙到底是哪里挤出来的时间搞副业的?
“嗯,是有点辛苦,还好我的睡眠需求量比较少。”乐铭揉了揉鼻子,偷看凌景的表情,“那个,我没有挤占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我都是用午休偷偷做的……哎,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浪费时间啊?”
“为什么这么说?”凌景觉得他在自己面前太小心翼翼了——这实在也怪社会环境,Omega从小就被贬低和打压,被灌输一脑子封建思想,被要求在Alpha面前俯首帖耳。很多Alpha的确吃这套,但他其实并不喜欢乐铭这样,总希望他能更加任性一点。
“我拿给同事看,结果他们都笑话我,说我做了一个根本派不上用场的的东西。”乐铭翻来覆去地摆弄那张机械脸,眉头纠结在一起,“也是啦,大家都在研究怎么提高材料耐性和武器杀伤力,就我在做这些东西……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发明,就算带走组织上也不会发现,也许到了玄城他们会对这个感兴趣也说不定……”
“我觉得这个发明很了不起,能帮助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失去自己挚爱的人,”凌景揉了揉他的眉心,让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如果是在和平年代,你会赚上一个亿,然后拿诺贝尔奖哦。”
“嗯,我也这样想!技术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为了去伤害更多人,”乐铭立刻笑了起来,抱住凌景的腰,“还是老公理解我!”
这个撒娇鬼……凌景也笑,摆弄那张机械脸,“你看,这个笑脸和你的很像。”
“哇,这都被你发现了,这是我对照着镜子,一比一还原出来的。着可是微笑橘子的一号招牌表情。”乐铭很兴奋,“再给你看看这张臭脸,是我抓取了老板开会时的表情做的……”
他一直叽叽喳喳地讲到半夜,兴奋得像个孩子,并且决定晚上抱着机械脸睡觉。凌景有点不爽,总觉得被一个诡异的第三者插足了二人世界。他从后面搂住乐铭的腰,像往常一样驱散他的梦魇。乐铭很快就困了,心跳和呼吸都平缓下来。
在快要睡着前,凌景听到他喃喃地说:“太好了,终于能走了,我要把微笑橘子带到玄城……
“在旧土工作的每一天我都在作孽,我的才能全被用来制造杀人机器,我不想这样……”
凌景的心绞痛了一下,然后止不住地感到心酸。
只要离开这里就好了,他自我安慰地想,只要去了玄城,他们一定能过上值得期待的生活。
“微笑橘子一号招牌表情,哈哈……是这样吗?”十一年后的图书馆中,冒牌货乐铭忍不住扬起嘴角,自虐一般露出了微笑。在听这个故事前,他还怀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自己多少能有点不同,在凌景心中分到一个特殊的角落。但听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没有人能代替那个真正的乐铭在凌景心中的地位!
这不仅仅是死亡使他成为了独特的、不可战胜的一个,而是他本身就那样值得爱,他所留下的一切都还那样深深地影响着凌景。
“是啊,你笑起来和他很像,不,应该说一模一样,毕竟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发明。”凌景着迷地望着他,像评价美丽的艺术品一样评价他的脸。
这个混蛋!为什么他可以对自己这样残忍!乐铭咬牙切齿,又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带着酸涩挖苦道:“那他可真是个天才!他在发明微笑橘子的时候,会想到你这个恶心的家伙,会在他死后十多年,还对着他的替代品发情吗?”
“我想他会感到欣慰吧,他的发明将他的一部分生命延续了下来,不仅仅是你,还有许多机器仿真人,让那些失去挚爱的人得到了安慰,它们的机械脸背后,都有微笑橘子的标志。”凌景并没有被他的话刺伤,只是有些怅惘道,“如果我们当初成功逃去了玄城,事情可能会有所不同吧。”
“怎么,你以为去玄城就一定会好吗?只是看着外国的月亮圆罢了!”乐铭讥讽道。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不止一次。玄城绝对不是完美的,只能说是我们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选择。”凌景道,“他一直和我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边,他总是会有一些天真的幻象,以为那里藏着桃花源。”
“西边?”
“嗯,在现有的版图上,旧土已经是存在人类活动痕迹的最西边,再往西就是大量危险异兽出没的荒野。但是乐铭告诉我,军工厂一直能接收到西边来的信号,好像那边仍然有人类活动。军政府派出过无人机和侦查小队,但是一旦深入荒野,就从此失联,所以大家一直都不知道那些信号意味着什么。
“人们分成了很多派别,有人猜那是一种没有记载的超智能异兽,会模拟发射信号吸引人类靠近;有的人猜那里的人已经死光了,但是能源没有耗尽,所以信号发射器一直在工作;还有一小部分人觉得,西边一定还存在着一个人类聚居处,乐铭就是那么相信的。”
“所以那信号说了些什么?”
“它始终在重复一个词汇,”凌景顿了一下,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凤凰’。传说凤凰降世,天下太平,那个神秘的信号一直在重复着‘凤凰’。”
他们到底还是没有抛开一切向西行,寻找那可能存在于传说中的乐土。自从有了那个孩子,他们都格外清醒地意识到,一切美好的梦想都好不过活着,活着就是一切。
逃亡的那天到了。为了不引起怀疑,乐铭照常出门上班,凌景打点好一切,在家中等待。他们将于夜半时分偷偷出门,躲进某辆运输车,在风教授的帮助下,偷渡出旧土的势力范围。等明天天亮的时候,他们就自由了。
好不容易捱到乐铭下班的时候,凌景已经焦虑到了极点,脑海中演绎出无数个可怕的可能性,又不断安慰自己冷静。他能看到自己身后巨大的梦魇,几乎填满了房屋,不安地躁动着。
等待没有让事情变好,最坏的可能发生了。
他们在彼此身上装了定位器,通过手机,凌景看到乐铭下班后并没有走惯常回家的路线,反而走了一条平时绝不会走的路。他给乐铭打电话,那边显示关机。
凌景焦急万分,立刻联系风教授,将乐铭不正常的行动路线共享给她。风教授让他冷静,呆在家里不要动,她会派可靠的手下去看看情况。
“你给我安静呆着。”女人在电话里这样说,“你对我的价值比他大得多,别出去找死。”
凌景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然后从抽屉的夹层里拿出了乐铭偷偷从军工厂带回来的枪,冲出了家门。
根据定位,他发现乐铭离开了地下城,前往地上,并在某个地方停下不再移动。
地上充满核辐射,一般人都不会愿意去那里。那些空荡荡的建筑恍若鬼城,只有核法师和被流放的劳改犯在那里生活和工作。
地下人上去一般都会穿上厚重的铅制防护服来抵御辐射,但是凌景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了。电梯拔升数百楼层的高度,将他送上地面。他不断地感到眩晕和失重,被阳光照到的那一刻,他只想呕吐。
他联系了地面的朋友,是一个叫洪流的男人,专门开了辆卡车来送他。那个叫赤银的孩子就坐在后座上,很期待凌景能他说说话,给他带点小礼物或者摸摸他的头发,但是什么也没有——凌景看起来快要崩溃了。
“到地方了,前面路塌了开不进去。”朋友停下车,有些迟疑地说,“这是秘密警察的处决地,他们在地下抓了人,经常带到这里来处死,尸体就丢进运河里……要我陪你去吗?”
“你走,”凌景深深地吸了口气,“带赤银走。”
“你自己小心。”朋友拍拍他的肩膀。
凌景跳下车,冲向了那片工厂的废墟,他表面上看起来还好,但其实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短短的几分钟路程,就像那些无眠的长夜,惊恐不安地等待着枪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