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傅岹然的突然出现,傅无闻的反应是最大的。他显然还在为沈杯的事感到不满,“你也参加?”
“对。” 李开抢先答道,“之前忘了说了,今天的会议傅岹然也会来。”
严格来说,李开不是忘了,而是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他参与不进关于闻九天的谈话里,甚至对这样的谈话十分不屑。但任可野是他的同学,这层关系让他无法甩脸子阻止谈话。
李开着实是想不明白,为何这一个两个的都对闻九天情有独钟。
傅岹然照例端着一杯冰块哐当的咖啡,坐到会议桌前。他抬腕看了眼表,“离规定时间还差一会儿,要不咱们先随便聊几句?”
会议桌一片死寂。
傅岹然对傅无闻的不满心知肚明。他想了想,随口挑了个话题,“爸最近身体还好吗?”
“你不出现,他就很好。” 傅无闻直截了当道。
众人的神色异彩纷呈了起来。傅岹然却不以为意,反正这也不是他真正想问的。
“我不是个合格的儿子。” 傅岹然淡淡地瞥了傅无闻一眼,“但希望你不要把生活中的情绪带进工作里。”
“那是自然。” 或许是想起傅岹然在沈杯、在游戏项目里持之以恒的随心所欲,傅无闻冷哼着讥讽道,“论起工作,我可比你专业多了。”
“你之前不是对这个项目没有兴趣吗?”
“我现在又有兴趣了,不行么。” 傅岹然靠在电脑椅上,随意踢了下桌腿,滑到稍后一些的地方。他懒懒地点了下键盘,神态闲散得像是来度假的,“行了,开始吧。”
傅无闻不作声地抿了下嘴,抬手示意自己公司的人上前汇报。
那人抱着电脑走到投影仪前,左右环顾了下,“那个...今天林经理不在吗,之前我们都是跟他对接的。”
十分罕见的,林序今天缺席了。
“他请假了,身体不舒服。” 李开顿了下,有些不明显的无奈,“你们的内容我都了解,今天由我来对接。”
“林序请假了?” 傅无闻饶有兴致地看了傅岹然一眼,但说话还算隐晦,“不会是因为上次那件事吧。”
今天与会的人不少,大部分都不了解闻九天与《玫瑰,白天鹅,美人》的纠葛。
但傅岹然不打算给任何人留面子。又或者说,他本性里就不是会给别人留面子的类型。
“要回《玫瑰,白天鹅,美人》的事,” 傅岹然说,“不是我授意的。”
面对傅岹然的直接,傅无闻先是一愣。但他很快就听出了言下之意,索性道,“但是让林序拿走它,是闻九天授意的。”
“哦?” 傅岹然也不太意外,“没关系,之后我再找个机会送还给他。”
“反正,这样的机会应该还很多。” 说完这句话,傅岹然脸上不经意露出一个笑。他已经达到了今天参与这场会议的目的,不必再另寻机会开口了。
“你说什么?” 傅无闻果然神色一紧。
“我会参与这个项目,” 傅岹然伸出一指点了点,偏头看向傅无闻,“并且,我希望闻九天也能配合。”
“拍那个电影要不了多久吧,我很有耐心。”
傅无闻大体上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正式开会前被如此摆了一道,他心态倒也没崩。
“哎,你要不要给闻九天打个电话?” 中间休息时,任可野小声问。
傅无闻皱着眉,却摇了下头,“我要是去问,闻九天肯定答应。”
“之前他就跟我说过,为了工作他可以与傅岹然合作。”
任可野没再说话,只悠悠地叹了口气。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傅岹然的真实用意绝不在于这个项目,而是在闻九天。倘若真的答应,就等于又将闻九天推回傅岹然的怀里,他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
“傅岹然怎么能如此儿戏!” 傅无闻一时想不出办法,又压低声音骂了句,“且不说能不能让闻九天参与这个项目——就算能,这中间工作交接、人员变动...都不是随口说说就能解决的事儿。”
“万一他傅岹然哪天不想咬着闻九天玩儿了,那我是不是还得给他换回来?”
“想起一出是一出,把正经会议当成他表演的舞台,更是视工作为无物!”
...
任可野叹了口气,拍拍傅无闻的肩聊作安慰。
而在不远处的死角,傅岹然正躺在躺椅上,双腿交叠。脸上摊开的杂志遮住了他睁开的眼睛,他原本只是想听听傅无闻打算怎么应对闻九天的事。
傅岹然的成名源于商业包装,但他本人并不是一个好吃懒做、虚有其表的草包废物。他兼通东方与西方绘画,还懂得写代码做游戏,不可谓不努力。
然而,回想上一次以百分之百的认真去废寝忘食地追赶一个目标,竟好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年少时傅岹然曾经拼尽全力地学习过山水画,这是他到如今都对石若磊比较尊重的原因——他尊重的不仅是老师,更是从前那个自己。只是还没等傅岹然靠本事跻身画坛,他便被傅尚包装了起来,随后强行改学西洋画。
后来,傅岹然也曾立志要当个出色的游戏制作人——应该立志过吧,时间久远,他记不清了。
在傅岹然的名声和人气下,他为这个目标作出的其他一切努力都显得微不足道。并没有人在乎他真正想表达什么、真正擅长什么,大家需要的只是冠上傅岹然的大名,究其本质甚至更像一种联名。
傅岹然是一个十分自负的人,这突出体现在他从不肯认输。他坚持过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的项目被全票否决,而人们选出了一个他毫无兴趣的《灿烂人生》。
傅岹然声名斐然,却又是一个从未真正得到过认可的人。
而一个人被否认得久了,再锋利的雄心壮志都会被磨成懒散的玩世不恭;他没有力气了,他无法再承受打击了,最后将一切付诸玩票。
傅岹然面无表情地拿开杂志,直直地坐起来。他踩着鞋离开,脚步声拖沓而沉重,傅无闻大概是能听见的。
面对傅无闻的指责,傅岹然并不打算改正什么。对他而言,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不是事业,这只是他的一次试验。
傅岹然想看看,一个署着自己的名、却从开始到结束都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游戏,到底会收获怎样的评价。
而现在这个项目又多了个附加功能:为他见到闻九天提供机会。
下午的会议,傅岹然没再参加。他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点开了那个被全票否定的方案。
比起当初投票时,这个方案如今已经丰富了许多。傅岹然陆陆续续为它画了人物、场景,设置了一些自己觉得有趣的玩法——只是,他为此做的一切工作都是基于个人兴趣而非项目需要的,或许潜意识里他早已觉得:这个游戏并没有与大众见面的那一天。
是什么开始认真了些的呢?
或许是从横店那晚闻九天失败的“哄骗”起。
闻九天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傅岹然却是知道的。他说不清哪一种更加不幸。
傅岹然坐在电脑前,不知不觉他笔下的人物长出了闻九天的脸。他为这个角色的掌心画出一摊粉末,迎风四散飘起——即使是灰烬,也可以长出种子的翅膀。
它是如此自由,如此有希望;它能飞去,能生根发芽。
不知不觉间,日落了。华灯点上,成为人间的星星。
傅岹然从那幅画里抬起头时,整个工作室早已只剩下他一人。他脱去外衣,轻轻地抱住画中的少年;他想给闻九天创造一个世界,让闻九天在自己的掌心里无所顾忌地奔跑。
傅岹然将这幅画收进了隐藏文件夹。他重新对着那个被毙掉的方案陷入沉思。
这是傅岹然真正想要做的东西,是他试图证明自己的东西,是他认为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夜深了,他却毫无困意。
手机嘀了一声,响起了日程提醒。傅岹然拿起来看了眼,发现是沈杯的第二轮选拔赛。
沈杯的第一轮选拔赛是让参赛选手自由提供个人作品,由评委会挑选,其中“质优”或“有特色”的作品和选手将有机会参与现场直播,获得评委当场点评。这一届,负责点评的正是傅岹然。
第一轮选拔赛并不严格,它更像是为一些组委会看好的选手先提供一个露脸的机会。真正大幅度筛人的是第二轮,它是封闭式现场命题作画,过程不直播,在出结果后会综合第一轮的成绩一起决定入围选手。
傅岹然翻了翻自己的邮箱和微信,发现这第二轮比赛甚至没人通知他。
所有不需要露脸的活动,都不需要他这个“评委”。
傅岹然轻嘲地笑了下,不算太意外。比起西洋画,傅岹然对山水画的感情更深;或者换句话说,他认为这是自己的领域。
既然冠了我的名,就该选出我喜欢的山水画。
傅岹然点开何同光的对话框,思忖几秒后又退出了。
傅岹然带着一股报复性的恶趣味,他想:这次,我要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53章 第一次
桐州多雨。每逢春夏之交,完整的晴天总是难得一见。
今年也不例外。旧石板路上泛着深铅色的水光,道旁细窄的渠里水流汩汩,跑得和清晨赶考的考生一样急,显然这雨下了不止一两天了。
“这是工作人员通道!考生走那边排队。” 门卫室的保安拉开窗子喊了声,没有抬起挡车器。
“我就是工作人员。” 傅岹然放下车窗,还把微长的头发撩到了耳后,让五官和面部轮廓更加清晰地展现出来。
保安却对这张脸毫无反应,“你这车牌号也没登记过。要不,你出示一下工作证件?”
“.........”
后面排队的车辆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傅岹然撇了下嘴,只得升起车窗,倒了出去。这条路旧而逼仄,今早的人格外多。
事实上,他压根儿没有沈杯的工作证。
傅岹然得先找个停车位。这条街的尽头貌似没什么人。傅岹然驱车夹在人群和电瓶车间,缓慢向前驶去。
街很长,沿途挂满了桐美师生的画作。校门以内,参赛选手进场的队伍已经从教学楼前一直排到桐美门口,但只有最前面的一小段队伍象征性地有个遮雨棚。
傅岹然曾经是沈杯的佼佼者,但他从不是这些排队者中的一员。他多年前就知道沈杯的真相:当你开始排队时,或许就意味着你永远走不进那扇大门了。
傅岹然感到胸口有些发闷,连续的阴雨让他心情不是太好。
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傅岹然瞟了眼车载屏幕,是李开。
这趟来桐州,傅岹然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事与旁人都无关。
傅岹然按掉了这通电话。但没一会儿,铃声又响了起来。
傅岹然皱了下眉。大多数情况下,李开不会如此不识时务。
他刚打算再按掉,却发现屏幕上跳动着的是另一个名字:李非凡。
这个名字有些眼熟,但傅岹然也是想了那么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这么说起来,李非凡也有好几天没发来新的照片了。
傅岹然把车临时停靠在路边,点了接通,“喂。”
“傅老师,” 李非凡的语气有些紧张,但还算坚定。他顿了顿,直截了当道,“我前几天被闻九天发现了。”
“你拍的时候被他发现了?” 傅岹然不太意外。这种事被抓到是迟早的。
“不是...” 李非凡说,“应该是他自己想办法查出来的,然后他就来找我了。”
“哦?” 傅岹然不气反笑,觉得颇有意思。他调整了下靠背,悠然道,“闻九天跟你怎么说的,威胁你要去告状?”
李非凡沉默片刻,“那倒是没有。”
“那你为什么着急忙慌地给我打电话。” 傅岹然翻了下手机,“你有几天没发来照片了。”
“傅老师,” 李非凡似乎斟酌完毕才谨慎开口,“我觉得您和闻九天之间的问题,还是应该你们自己解决。”
傅岹然脸上的笑意缓缓顿住,带笑的眼神冷了几分,“闻九天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只要我收手,这件事就会变成你们俩之间的问题。” 李非凡说,“当然,也能减少我自己的职业隐患。”
外头的雨大了起来,敲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像舞者的足尖落下——身躯轻盈,动作有力。
这一刻,傅岹然忽然没来由的想起闻九天写的那篇《大师的价格》。闻九天是一个立体的人,而傅岹然并没能认识他的每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