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岹然在石若磊身旁坐下,心情有些复杂。他不是个纯粹的好人,甚至可以说不是个好人;他没有什么道德观念,做很多坏事都不会有心理负担——但这其中,绝不包括违心地选一幅俗不可耐的山水画供上神坛。
评选很快开始,起初这个过程比傅岹然想象的要容易。因为他很快就发现,大部分的画他压根儿看不上:30分和40分有什么区别?都是不及格。
这些画作欠缺的并不是技法,而是想象力、个性,用玄乎一点的话来说就是灵魂。
在傅岹然的观念里,油画欠缺灵魂只能算是有个短板,但山水画欠缺灵魂基本可以直接宣布死亡。
如此僵化的思路,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它造成的影响,更加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看不下去?” 石若磊留意到傅岹然的状态,压低声音沉稳道。
“这些参赛者都是多大年纪?” 傅岹然眯了下眼。
“桐美的学生最多,其他美院的也有;” 石若磊说,“当然,也有一些野路子的民间画家。”
傅岹然轻嘲地笑了一声,那一声笑在多功能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画家还分民间和官方?怎么的,官方画家是能有个政府给你盖章的画家证吗,还要年审的那种?”
“.........”
一屋子的“官方画家”陷入沉默,也有个别人不满地交头接耳。
“我去透口气。” 傅岹然起身走了出去。他觉得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从他来参与沈杯起,这个错误就已经无法挽回。
今天举办沈杯,桐美的教学楼里没有学生。傅岹然走到走廊的那一端,天地间一派空寂,大片大片亮而乏味的天光从云层之上倒下来,雨已经停了。
傅岹然点了一支烟。尼古丁和薄荷的气味让他得到了短暂的麻痹,随后手机上弹出一个新闻,《灿烂人生》在刚刚举办的知名游戏大赛中斩获重量级奖项。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使我没有离职、我选择接下这个项目、我为它署名,即使今天站在领奖台上的是我,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成功不是属于我的,哪怕它真的是一种成功。
傅岹然捻灭了这根烟,随手扔进垃圾桶里。他揉了揉眉心,转身走回多功能厅。
里面的评选仍在继续着。傅岹然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幕布上一幅大尺寸的山水画,技法娴熟、气势磅礴。
傅岹然推门的手一顿。
不是这幅画不好,而是它好得有些突兀了,堪称鹤立鸡群。
厅里的评委们赞叹声不绝于耳。但他们显然并不惊讶,因为这幅画上署着的名是凌昆。
傅岹然皱起眉,这幅画好像哪里不太对。
这不是凌昆能画出来的东西。画卷上流淌的气息,与他这个人是格格不入的。
傅岹然眯着眼,开始细细打量这幅画的每一个部分。很快,他看出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紧接着便是不和谐的拼接。
“傅老师回来了。” 厅里有人起身倒水时看见了傅岹然,“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何同光也回过头,他对傅岹然的表情颇为满意,“凌昆还不错吧,这幅画在本届算是个中翘楚了。”
“呵。” 傅岹然轻哼了一声,弯起的眼角一点笑意也没有,直勾勾地剜着幕布上那幅画。他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这幅画画得好啊,简直是集闻愚白之大成。”
厅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傅岹然已经走到了何同光身边。
“你们给他透题了?” 傅岹然看了何同光一眼。
何同光刚要解释,傅岹然抬手一挡,“透题都不算什么了,这幅画真正的问题是抄袭。”
何同光神色一凛,“你别胡说。山水画有些相似也是正常的,你...”
“这幅画抄得既聪明又愚蠢。” 傅岹然却压根儿不搭理何同光的话,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翘起腿,“它的聪明之处在于,把闻愚白的四幅...哦不是五幅画巧妙地拼接在了一起——这个拼接还挺有水平,不像是凌昆的水平能搞出来的,指不定还请了枪手。”
“.........”
“说它愚蠢呢,” 傅岹然拿起茶杯抿了口,里面的水半凉了,“就是蠢在根本没看懂闻愚白的画。”
石若磊偏头看着傅岹然,“没看懂?”
“山水画变化万千,特别是对于闻愚白这样的大家来说,他每一次起笔的心境都是不同的、甚至可能差异巨大,就像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 傅岹然皱了下眉,觉得茶水有些苦。他伸出两指,隔空点了下幕布上的画,“这幅图把闻愚白不同风格的画拼在一起,极其混乱、不知所云。”
傅岹然说完,扫视了一圈,厅内静得可怕。他这才意识到,这间屋子里除了自己,也许人人都知道这幅画的事。
包括石若磊。
傅岹然心里腾起一股没来由的怒气,而后又转化成动力燃烧了起来。
“譬如。” 傅岹然哐的一声放下茶杯,语气比方才凌厉了不少,“左上角的山抄的是闻愚白观山图,气势狂狷;右上角的山抄的是闻愚白悼念傅巍的那幅画,大悲无言;”
“云层抄的是闻愚白随手给落云楼画的那幅,中间抄的是闻愚白坐江垂钓时画的那幅。”
“最可笑的是下方。”
傅岹然打量着它,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里抄的是《闻九天》,闻愚白为小外孙出生专门作的画,轻松、明媚而有希望。”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能有不瞎的人拼接出这种'佳作',还真是开了眼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何同光先开口了,“傅岹然,这幅画乍一看并没有什么问题,再说了山水画相似也很...”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闻九天不可能看不出来。” 傅岹然直接打断了何同光,“等你这幅画公开发表,被闻九天发现了,不要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们。”
闻九天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无所畏惧加惹人关注。他能干出什么,何同光简直不敢想。
更重要的是,一旦这幅画拼凑的事被在大众眼前揭穿,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石若磊:“闻九天不是很听你的话么。”
傅岹然缄默不言,低头吹了口杯里浮着的茶叶,显然是不打算管。
“我先说好。如果你们硬要选这幅画出来,为了自保我只能割席。”
场内压抑许久,终于有人忍不住拍了桌子,“傅岹然你不要忘了你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怎么?靠抄袭么。” 傅岹然说,“那我还真是不敢当。”
厅里正胶着,门外却忽然响起两声咚咚。
“谁啊!” 何同光道。
一个工作人员拿着手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那个...前两天大雨倾盆又刮风,城东头树林里有几棵百年老树塌了。”
何同光本就烦躁,现下更是一头问号,“这种事也归我们管?”
“老...老老树塌下来,砸了几栋年久失修的老房子。” 工作人员被吼,吓得语无伦次,“其中有一栋,就是闻愚白故居。”
“.........”
“听说那个房子里有文化部门重点关注的画,所以有关部门才打来了电话。” 屋内气氛可怖,工作人员一口气说完,便噤声不再抬头。
“《我观山观我》...” 石若磊眼神发直,喃喃道,“这幅画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呢。”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那是民宅,现在又没住人,总不能直接闯进去。”
“不过,有关部门说已经联系到了房屋现在的持有人,说是明天就来。”
工作人员汇报完毕,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厅里重新恢复死一般的尴尬。
“行了。” 石若磊用拐棍重重戳了下地面,“现在的重点是那幅《我观山观我》。”
“沈灵均的代表作绝不能毁了。那个房子年久失修又无人打理,实在是不适合保管珍品,最好是能跟家属谈一谈,收回那幅画。”
“闻愚白的那个房子,现在归谁管?”
“还挺巧。” 傅岹然摸了下鼻尖。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有几分幸灾乐祸,“就是闻九天。”
“.........”
第55章 直接送你
厅里有如凝滞般静了片刻,随后有人压低着声音交头接耳。
傅岹然坐在中间,总感觉四周窸窸窣窣,像是夏虫躲在草丛里引吭高歌。
“闻九天跟你谈过他对《我观山观我》的看法么。” 石若磊捋了下胡子,问傅岹然。
“没有。” 傅岹然想都不想。他能察觉到这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无论是对他、还是对闻九天,人们开始投鼠忌器——愤愤不平的投鼠忌器。
“闻九天不怎么喜欢艺术,对山水画的了解更是仅限于闻愚白的作品。”
石若磊闻言,眼神中浮起一丝轻蔑。他毫不掩饰地重哼了一声,“沈灵均的作品落在他手上,真可谓暴殄天物。”
“还有你。”
傅岹然有些意外。他抬起头来,“我怎么了。”
“闻九天哪里值得你如此厚爱?” 石若磊颇为不屑,“他怕是连你的画都看不懂吧。”
在傅岹然的圈子里,基本没人喜欢闻九天。这早已是个共识。
但石若磊的情况与其他人都不同。尽管傅岹然几乎从不主动在石若磊面前提过闻九天,石若磊却似乎始终对闻九天抱有轻视和敌意——归根结底,应该是为了闻愚白。
艺术家本人的胸襟,有时候并不如他们的作品那般辽阔。
“人无完人,” 面对石若磊的阴阳怪气,傅岹然相当无所谓,“闻九天至少长得好看。”
“.........”
厅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觉得傅岹然简直不成样子。
何同光稍稍冷静了些,看清了场上的局势。他走到石若磊面前,“石老师,目前最关键的还是沈灵均的那幅画。”
石若磊不作声地点了下头。他偏过头看着傅岹然,声音沙哑沉重,“凌昆的事,暂且搁置争议。”
傅岹然双手抱臂,不置可否。他望着幕布上“集闻愚白之大成”的那幅画,不由得笑了出来。
“闻九天明天上午就来桐州,你也一起去见见。” 石若磊说。
傅岹然能听出这两句话里暗藏的交易。至少对于石若磊来说,沈灵均的《我观山观我》还是要比凌昆这个新秀傀儡重要得多。
“怎么样?” 见傅岹然不说话,石若磊有些焦躁了,褐色的脸上开始涨红。他此刻半点也不像个隐居多年、不问世事的画家。
没错,石若磊从来就与不问世事无缘。他只是给自己凹了个人设。
傅岹然转过头来,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茶杯壁。在旁人眼中,他仿佛在权衡利弊。
只有傅岹然自己清楚地知道:在闻愚白的事情上,闻九天不曾服过一次软。
这次也会一样。
“闻九天来了,我肯定是要见的。” 傅岹然没有明确给出答复。他起身走到门口,环顾四周,离开前目光最后落在幕布上那幅凌昆的画,“我累了,诸位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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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九天接到桐州那边打来的电话,是在午休快结束时。今天下午有跳舞的戏,他连午饭都是蹲在场地边吃的。
剧组的盒饭很香,至少现在闻九天是这么认为的。
“树砸了房子?” 闻九天皱起眉,有些难以置信。他甚至在怀疑这个电话是不是骗子。
“对。二楼有一扇窗玻璃彻底碎了,有树枝直接砸进去了;墙体也有裂痕——不排除是之前就不太牢靠的原因。” 对方说,“屋里的情况我们还没确认过,得等你回来。”
闻九天揉了揉眉心,“好。我知道了。”
“还有,你那间屋子里是不是有知名书画作品?” 对方又道。
“什么。” 闻九天的声音冷了些,眼神怀疑。
“考虑到画作可能因受潮、降雨、积水等受损,” 对方说,“我们也会联系市里的书画部门,他们也有可能派人...”
“我明天上午过去。” 闻九天利落地截断了对方的话,“在我到之前,谁也不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