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在眸子里。望着镜中那双一闪一烁的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闻九天竟然在心里悄悄期盼着什么:傅岹然会反抗,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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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讲什么故事?”
傅岹然的画架前,一坐两站,三个背影都在聚精会神。
“等画完再讲,不行吗。” 何同光瞥了眼石若磊的状态,冲傅岹然道,“你画画不是最讨厌分心了吗。”
“分不分是我说了算的,又不是你。” 傅岹然面色随意,拿起笔在白纸上胡乱地勾了起来。
白纸被磨得沙沙响,在傅岹然粗暴的动作下显得有些羸弱。
“这个故事不长。” 边画着画,傅岹然还用目光瞟了下石若磊,“一定能在石老师昏过去之前说到结局。”
傅无闻:“.........”
何同光:“.........”
石若磊的目光紧紧盯着傅岹然笔下的线条,眉头紧皱,“什么故事。”
“一个现代版农夫与蛇的故事。” 傅岹然又漫不经心地画了两下,纸上隐约跃出了一条眼神愤慨的小狗,四条腿中有一条略显不协调。
“多年前有一个大艺术家,造诣颇高、钱多人傻。” 像是生怕石若磊昏过去似的,傅岹然虽然笔尖未停,目光却频频落向他。
“一家常年合作的画廊快倒闭了,拿出一幅仿作以次充好。他出于接济友人的目的,重金收下了这幅仿作;甚至还因为不想毁了那个仿作画家的前途,到死也没有戳破他。”
何同光蹙起了眉,一时还没太懂。傅无闻却已经神色大变。
轮椅上的石若磊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捂着胸口不停起伏,一声声呼吸抽得仿若下一秒就要断了似的。
看着石若磊,傅岹然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像是懒得再多费半点心思,三两笔就画完了一条从树丛里跑出来扒着栏杆摇尾乞食的小脏狗。它张着嘴,尾巴竖起,四条腿各跳各的,隔着纸张都似乎能听见充满活力的汪汪声。
“只可惜啊,这世上有人就是那么的傻。” 傅岹然夸张地长叹一声,笑容敛去。看着昔日的恩师,他面上浮现出一丝报复性的快感,“石若磊,我认真地看了那幅《我观山观我》。”
“如此拙劣的一幅仿作,这么多年无人察觉异样,只能说是世人盲目且愚钝,被闻愚白的光芒遮住了眼——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
“挂在闻愚白客厅里的画,怎么可能是仿作?就算是仿作,也是不逊于真迹的仿作!”
“还记得从闻愚白的墙里挖出的那七幅画么?傅巍的仿古造诣远胜于你,闻愚白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你的。”
“只可笑你竟为此沾沾自喜数十年,而浑不知所依仗的全是他闻愚白的光芒与名声。”
哐当一声——拐杖倒地。它在地上滚了两圈,苍老地被阳光一脚踢进了灰尘满布的墙脚里。
第109章
上午十点。周末的工作室里,一切如常。
大格子间里坐得满满的,匆匆的脚步声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填满了空气。闻九天坐在原属于傅岹然的办公桌前,注意力不太集中。
今早从刚来工作室起,他就十分焦躁,时不时就要瞥一眼手机。
石若磊见到傅岹然的画了吗?
傅无闻怎么还没打电话来。
傅岹然到底会怎么面对石若磊?
...
“我还以为,你今天会不来了呢。” 咚咚两声敲门后,李开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来。他努了下嘴,“毕竟...”
“...傅岹然肯定很想见到你。”
闻九天拖着转椅朝前滑了两下,做出认真工作的样子。这并不是伪装,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里,闻九天都是极为敬业的。
或许是出于对傅岹然微妙的歉疚心理,闻九天对《莱茵河悬日》这个游戏项目上心得可怕。
他是新人、欠缺经验,这意味着他需要付出加倍又加倍的努力。
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见闻九天这段时间以来的变化,尤其是工作室里的同伴们。
大家逐渐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闻九天论才华纵然比不上傅岹然,可他至少是个踏实肯干的好人。
见闻九天没说话,李开有些按捺不住。他顿了下,“难道你就不想见到傅岹然吗?你不好奇他恢复得如何了,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吗?”
“项目固然重要,可你...也不要太逼自己了。”
“傅无闻每周都去看他,有任何异样都会告诉我们的。” 闻九天面不改色,机械地在键盘上敲击着。
“可是今天,可是今天...” 李开喃喃道,“到底是不一样的。”
“早知道你这么关心,” 闻九天停下手上的工作,抬头看了眼李开,“今天就让你跟傅无闻一起去了。”
李开苦笑两声。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随后微欠了下身,“有什么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闻九天点了下头。李开出去时,顺手关上了门。人声与键盘声被隔绝在外,屋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望着电脑屏幕,闻九天有些出神。屏幕自动黑下,上面映出一张失魂落魄的脸庞。
闻九天瘦了。像傅岹然被囚禁时一样,闻九天也在不算太长的时间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他自幼练舞养成的一层薄薄的肌肉消失了,浑身上下变得羸弱而苍白。
项目一天天地向前推进。闻九天主导了其中大部分的工作,可他从不肯在任何地方署名。
无论是官方网站还是宣传海报,哪里都没有闻九天的名字。
他蜷缩着躲在聚光灯的背面,像是生怕自己的名字会毁了傅岹然的大作一样,为它倾尽全力,却又拒绝留名。
手机终于响起。
“喂。” 闻九天接起时,呼吸都在发抖。他极力克制着,生怕被傅无闻看出自己的慌张。
“石若磊进医院了。” 对面的背景音十分嘈杂,傅无闻在疲惫和焦头烂额下根本注意不到细节。他顿了下后道,“傅岹然是画出了一幅画。但是...医生说,石若磊不一定能抢救得过来。”
“九天,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傅无闻轻缓的语气犹为不忍。
听完傅无闻的话,闻九天举着手机一动不动。他费力眨了两下眼,心平气和地哦了一声。
“九天?” 傅无闻说,“你还好吗。”
“我没事。你们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 闻九天抚了下额。他起身走到窗前,阳光亮得夺目,却半分也照不到他的身上。
前往医院的途中,闻九天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他靠在车后座上,迷瞪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石若磊真的就此一命呜呼,那么他就不必对傅岹然有任何愧疚之心了。
他闻九天毁了傅岹然的生命和灵魂,傅岹然也断送了他夙愿达成的最后一丝希望——他们大约能扯平吧。
至于傅岹然是怎么气死石若磊的...在闻九天的潜意识里,哥哥始终是无所不能的,气死一个石若磊算什么。
“闻九天,闻九天?” 抵达医院门口后,李开才发现闻九天在后座昏睡了过去。
他第一反应是:闻九天又又又又晕过去了。
“怎么了?” 闻九天缓慢地睁开眼,眼皮耷拉着有些重。他揉了下眼睛,“到了?”
“对。” 李开皱着眉,“你还好吗,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不用。” 醒来后的闻九天精神抖擞。他捋了下衣领,“我只是睡了一觉。”
“睡了一觉?” 李开问。
闻九天下车后关上门,抬头朝医院大楼看了眼,“对。我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手术室门前的走廊上,傅岹然和傅无闻面色各异地坐在两侧,只有何同光焦急地来回踱步。
他时不时偏过头瞪傅岹然一眼,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傅岹然淡然自若地坐着,像是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从讲完那个故事起,他便习惯性地开始无视所有人质问的目光。
何同光质问傅岹然为何要不顾师生情谊,硬生生想气死石若磊;
傅无闻质问傅岹然为何要刻意毁掉闻九天为闻愚白洗冤的最后一丝希望。
“傅岹然,如果今天老师真的醒不过来了,” 何同光在傅岹然面前停下脚步,“往后余生你良心能得安吗?”
傅岹然抬眸看着何同光,微弯的眼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徐徐道,“我傅岹然本来就是个丧尽天良的人,我有什么良心不安的。”
何同光:“你——”
傅岹然不疾不缓地叠起一条腿,抬腕看了眼手表。听见脚步声,他偏头朝拐弯处瞟了眼,似乎在等什么人来。
“那你这么做,就不担心闻九天恨你?” 傅无闻深呼了口气,“如果石若磊真的醒不过来,那...”
“不论我做什么,闻九天都会恨我的。” 傅岹然看了傅无闻一眼,唇角绽出一个弧度,阳光落下闪闪发光,“他恨我管他太严,又恨我对他不够上心;他恨我让他呼吸不过来,又恨我没有填满他生活的每一丝缝隙。”
“他会恨我不顺从他,也会恨我没有反抗。”
傅无闻怔怔地听着。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 傅岹然懒懒地叹了一声,微仰起头,“闻九天会将他生命中的所有不幸都发泄到我的身上。”
廊前传来脚步声,一下下地走近,带着回音。
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在傅岹然面前停下,面无表情。长久的未曾谋面没有让他滋生丝毫的陌生,和小时候一样,他还是那么的不讲道理。
“你来了。” 傅岹然两边的唇角同时弯起,刻意露出一个不那么嘲讽的微笑。他温和的目光掠过闻九天全身,“你瘦了。”
第110章 前程似锦
手术室门前的灯仍未熄灭。
何同光和傅无闻跟着李开去吃午饭了。空荡的走廊上只映着两片薄薄的身影,离得极近、互不相交。
傅岹然并不确定之前那番话被闻九天听到了多少,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我本来以为,你一见到我就会大发雷霆。” 傅岹然抬眸看了闻九天一眼,语气诙谐,“生气吗?”
闻九天走到傅岹然正对面,负手坐下,叠起一条腿,背直得像在与人谈判,“还行。我不打算再生你的气了。”
傅岹然笑了下,眸里水光一闪。
闻九天偏头看向手术室。
石若磊也许会醒来,也许永远不会。当那扇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唯一的真相就将不可挽回地砸落在闻九天的面前。
“今天早上,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闻九天摩挲着指尖,说话比平时慢,“你逼我脱衣服、上颜料,当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模特,被你画进框里。”
“那时我想不到你会害我,更想不到我竟然可以反抗。”
“你恨我吗?” 傅岹然定定地看着闻九天,“关于今天的事。”
“不比之前少,也不比以后多。” 闻九天语气坦然,半晌勉强掀了下嘴角,“其实,刚刚接到傅无闻的电话时,我是松了一口气的。”
“你没有任我摆布,你选择了反抗——以牺牲我的利益为代价而进行反抗。”
“对此,我很欣慰。”
“我终于...” 闻九天吞咽了下。他躬着身子,掀起眼皮直而无畏地望着傅岹然,“终于不用觉得对不起你了。”
傅岹然曾经见过无数次闻九天的背影。
一开始,小小的闻九天总是很不舍,每次跟哥哥分别他都要哭着抹眼泪;
后来,他开始收敛情绪,强行冷着张脸,一声不吭地转过身。
再后来,闻九天学会了主动离开。他开始反抗、回头、再反抗、被拖回来,然后挣扎得头破血流,终于拎起拴在自己手腕上的锁链恶狠狠地砸向傅岹然。
此刻坐在闻九天的对面,傅岹然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下奔腾的血液在颤抖。
这一次,闻九天真的要走了。
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恨。他不再对傅岹然心存怨怼,也不愿对傅岹然有任何亏欠;他想彻底跟过去告别,哪怕带着一身的伤痛和遗憾,也要踏上独自前行的路。
“我听说,” 傅岹然喉结一动,哽咽的气息被克制住。他竭尽全力维持着正常的声线,“我的那个游戏项目,你一直非常上心?”
闻九天点了下头。他咬了下唇尖,“我知道我比你差很多,我越努力就会越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无论是在审美、技术还是人员管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