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资安掀开车帘,望着春雪单薄的背影,隐隐觉得她可能知道了什么。
“主子,我,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啊?”知丘忧心道。
主人双腿有疾,而他又年幼,他们被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日后可该如何是好啊?
谢资安倒是庆幸春雪把他们扔在这里,去了胡人的地界才是生死难料。
为今之计是先安身。
他放下车帘,道:“不去云内州是好事,你我便留在大同府,我手里还有些银子,我们先置办一处宅子,好歹有个安身之所。”
他初来乍到没什么人脉,只得先用春雪给的新身份买房。
若那人要查,一时半会也查不到,古代交通不便,信息相当闭塞,再加上人事腐败,像大同府这种偏远的地方,户籍资料送到邺城起码得半年。
那时他早已他花钱再造了新身份,且把现在留下的痕迹通通抹去了。
“你下去牵马,问问路人大同府的市易司在哪里,找牙吏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屋子。”
闻声,知丘阴霾顿散,高高兴兴地跳下马车去牵马。
他的主子虽看着病弱,但行事举止总是十分稳当,他光是听主子说话,便觉得十分安心。
古代的牙子不比现代的房产中介有良心,从看房、签交契,付钱,每一步都是坑,稍不留心就会大出血。
谢资安在邺城倒卖房屋、放高利贷......黑心的不黑心的钱他全都赚过,哪能上了牙人的当。
4500贯钱的屋子谢资安硬是砍到了4200贯钱,牙人脸都绿了。
气得甚至要甩袖走人,奈何谢资安好言相劝,还大方地又给他让了五十贯钱。
牙人这才作罢。
谢资安买的是处一进的小宅院,旁边便是医馆,平时抓药什么的很方便。
牙人走后,知丘一边推着素舆进宅院,一边赞不绝口道:“主子,你可太厉害了,敢一下子讲那么多价,那牙人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生怕你们打起来。”
“不过若真打起来,我肯定挡在主子前头,不能让他欺负了主子。”
谢资安微笑道:“以后你不要喊我主子了,我们以兄弟相称如何?”
知丘闻声立马停下,他转到谢资安面前,惊声道:“主子!这怎么使得呢?知丘为奴,一生都为奴,如何能与主子相提并论?”
“我双腿有疾,以后全要靠你,而你年纪小,万事还得仰仗我,说白了,我们此后是相依为命。”
谢资安顿了下,又道:“我家中人一概没了,如今只余我一人,来到这里我也不打算再往别处走了。”
谢资安看看自己的双腿,眸色晦暗不清:“况且我的腿也走不到哪里去,这一进的宅院虽小,但以后就是我的家。”
“如果你愿意,这里也是你的家,而我便是你的兄长。”
知丘是家中老幺,上面还有两个兄长,因得家中贫寒,父亲无可奈何下将他卖给了人贩子,换取一家人的生计。
兄长二字于知丘来说可望不可得。
知丘霍得跪下,泪流满面喊道:“哥——”
红日落到天边,金灿灿的阳光铺满了那小小的庭院,将谢资安、知丘的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无限长,一直延伸到老槐树的底下。
谢资安与知丘算是在大同府定了下来。
两人虽说是相依为命,但日子却过得比他们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滋润。
无人打骂,也无人会威胁他们性命。
大同地偏,教书先生寥寥无几,谢资安为打发时间,特地办了一个书斋,专门教一帮七八岁的小孩儿读书。
虽没什么营收,但谢资安高兴这般做。
谢资安双腿不便,有时管不了调皮的孩子,一同听书的知丘便会替谢资安唱起黑脸,唬得那些没比他小多少的孩子一愣一愣的。
书声朗朗,日子漫漫,若能一直如此下去,谢资安此生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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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辞别谢资安,快马六日折返回了邢州,先是捞起陆炳秋泡得肿胀的尸体安葬了,然后才回的邺城。
回邺城后,也没有拜见朱月,径直去了藏生阁。
可等她到了藏生阁,只看到一片熊熊大火。
救火的人不停地砍藏生阁四周的竹子,免得火势扩大。
人们此起彼伏的叫喊同大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混在一起,听得无比喧闹。
春雪不顾救火之人的阻拦,红着眼硬是往里走,待她走到了十分靠近火势的地方。
瞧见一人披头散发的站在那里观火,手中还握着两三个火折子。
火舌窜天,热浪逼人。
李寒池披散的墨发被热气冲得向后飞起,发尾也被烤得蜷曲到一块。
即便如此,他也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阴骛地盯着大火中燃烧的藏生阁。
活像一只恶鬼。
春雪快步上前,揪住李寒池的领子便往外拽,李寒池竟也不反抗,任由春雪把他拖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恶狠狠得扔到了地上。
“哗”一声,春雪腰侧的弯刀出鞘。
再看时,弯刀已然架在李寒池的项上。
李寒池的脸磕到地上的石头,划出血来,但他却感觉不到什么痛,只抬起头问:“看见谢资安了吗?”
春雪不答反问:“藏生阁阁主在哪里?”
李寒池嗤笑:“我也想知道他在哪里,他答应好我救谢资安的,但过去了这么久,谢资安现在在哪里?”
春雪皱眉道:“你莫不是去过藏生阁?藏生阁阁主可答应救谢资安了?”
“是啊,但他言而无信。”李寒池忽然情绪激动,双手扣着地上的杂草,骂道,“骗子!一个个全是骗子!”
春雪:“你答应他什么了?”
“不知道,他说不问自讨。”李寒池冷笑道,“我等着他讨,他却不来,我命都愿意给他。”
春雪眸光闪烁。
藏生阁帮问生人做事,规矩便是取走它认为有用的东西。
可令他们兄妹自相残杀又算什么规矩?!
所谓以物易物的藏生阁,不过是个喜爱玩弄人心、看旁人死去活来的龌龊地方。
既然藏生阁已经履行了帮李寒池救出谢资安之事,那它下一步必然是向李寒池讨要代价,而这个代价也定是李寒池给不起的。
李寒池的事情她无心插手。
春雪收回弯月刀,问道:“你纵火时,藏生阁里面没有人吗?”
李寒池道:“没人。”
春雪转身要走,李寒池叫住她:“你看见谢资安了吗?”
春雪身形一顿,略略停顿了两秒,声音没什么温度:“没看见。”
说罢,她便快步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孤影
从大同府回到邺城的这一路, 春雪想了很多关于藏生阁阁主的事情。
藏生阁阁主确如谣言那般本领通天,不仅有能力伪造太后懿旨,还能拿出太后的玉牌。
之前春雪以为空白懿旨是藏生阁阁主伪造的,现在她却不敢如此确定了。
这两样东西很有可能都是真的。
依得那人在邺城的身份地位, 不排除他是太后的身边的人这种可能性。
那日把谢资安从厂狱带出来的男人与她交接时虽没说过一个字, 但她从他的衣着面料、行为举止便能判断出他不似寻常人。
倨傲之态看着很像是宫里的人。
那夜风雪大, 他八面受风仍岿然不动,应是有内力的习武人。
而他往下拽兜帽时, 小指是微微翘起的,他大抵也是很想控制这个习惯性的动作, 但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等他收回小指时,春雪已经看见了。
此人不仅是宫里的人, 还是个太监。
既能使唤得动马堂里的太监, 又与太后十分亲近的人寥寥无几。
萧玉麒成了春雪第一个怀疑对象。
第二个则是整日扮猪吃老虎的朱缨。
一个野心昭昭,一个深藏不露。
他们对公主府都有不同程度的仇恨,尤其是前者, 萧玉麒因为憎恨公主, 然后布下如此杀局折磨她以达到报复公主的目的,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这两个人都不是继承正统的第一人选,他们极有可能勾结东胡, 准备通过外邦势力, 爬上正统之位。
春雪这一路还做了许多其他的猜测, 大多没有验证就被她推翻了, 唯有这两个猜测, 尚能经得起推敲。
接下来她便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可在此之前她还得先回公主府一趟。
恰逢天空下起毛毛细雨, 这是隆冬过去的第一场雨。
朱月正好在阁楼上作画, 听到底下的人喊下雨收东西时,她饶有兴致的推窗看雨。
朦胧的细雨中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快步走上了公主府的青阶。
正是两个多月未见的春雪。
朱月只知春雪替藏生阁去做事,具体做什么并不知晓,春雪离开的日子,她每日都忍不住忧心春雪的安危。
她没想过春雪会走这么久,无数次她都觉得再也见不到春雪了。
现在春雪完好无损的回来了,朱月瞬时按耐不住欣喜之情,提起裙摆便快步往楼下走去。
两人在楼梯转角处遇见。
“公主。”春雪轻声道。
春雪看着又瘦了,以前便瘦,现在整个人都瘦脱了相,只薄薄的一层皮包着骨头。
朱月心疼,却未过多言语,指甲掐进肉里,强装镇定说道:“你回来了,回来便好。”
“随我上楼吧,给你看看我新作的丹青。”朱月道。
她转身往上走,跟在后面的春雪一言不发。
朱月隐约觉得春雪此番回来不太对劲,但又不敢多问,她怕问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两人走上二楼后。
春雪唤道:“公主。”
朱月没转身:“有什么事待看完我的丹青再说。”
朱月继续往前走,春雪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一下。
“公主。”春雪道,“丹青.......我就不看了。”
朱月也缓缓止住脚步。
外面的细雨下大了,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窗户半开着,冷风把案台上的几张宣纸全吹到了地上。
春雪只瞥到一角,便不敢再往下看了。
她跪了下来,垂下头道:“公主大恩大德,春雪没齿难忘。”
朱月似是料到春雪后面的话,自嘲地笑道:“你这还不是要忘了吗?”
所爱之人皆弃她而去,她自觉人世孤苦,命薄如纸,幸有春雪不离不弃,给了她丝丝余温。
可如今......
春雪攥紧手心,磕头道:“公主之恩,春雪永生不敢忘。”
“我是个庸人,痴傻的活了二十多载,是公主让我知道做人的滋味、活着的滋味。”
“我答应过公主的誓言永远作数,今生做不到,便来生偿还。”春雪红了眼,“我必须去报仇,倘若不报此仇,宁死勿活。”
朱月早已潸然泪下。
她不知春雪此行究竟发生了何事,春雪不愿说,她也不问。
她只想和春雪站在一处,无论何时何地。
“我愿同你一起报这仇,你又何必一人抗下?”
春雪道:“此仇......公主帮不得。”
假若藏生阁阁主真是萧玉麒......春雪便无法想象下去了。
现在支撑她活下去的只有复仇一个信念。
胡人屠城之前,便不断骚扰着云内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们一家住得偏远,她四岁那年,胡人抢了他们家,杀了父母、祖父母。
因为十二岁的兄长带着她出去替人放牛,他们兄妹二人才险险避过杀身之祸。
自此兄长如父亲般照顾她,为讨口饭吃,兄长替富人做牛做马。
那时兄长也不过是个孩子,可是兄长还是一人硬生生地抗下了万千辛苦,把她拉扯长大。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兄长被迫后与她分离后,又险些为她哭瞎双眼,他们分离十二载,她不知道兄长是如何熬过来的。
那一声声小妹犹在耳畔。
这般好的兄长却未得善终,怪她愚蠢,中了奸人之计。
更怪那奸人可恨!布下这般血肉之局,令她......她亲自手刃了兄长!
此仇不报,她誓不为人!
不管藏生阁阁主是谁,都得为兄长偿命。
春雪狠下心来,说道:“倘若我继续留在公主府只会牵连公主,还请公主赎罪。”
朱月道:“你哪里是让我赎罪?你是来通知我的,不是吗?”
春雪抬起伏低的头,道:“此后一别,公主珍重。”
朱月转身,泪眼朦胧:“春雪,我从未把你当过下人,你就像我的姊妹一般,你这般绝情,此事必然非同小可。”
“不论此仇是什么,我陪着你一同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