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场救命之恩,祝满从没怀疑过唐源,可是事到如今,迷雾一般的事件、线索已经让他没有选择。
他头疼地摁了摁眉心,他甚至开始怀疑凶手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放出假线索让联盟内部的自相残杀。
“没怀疑你。”祝满朝那张椅子扬了扬下巴,语气放缓,“就说你知道的。”
唐源被他缓和下来的态度安慰到,终于坐下,边想边说:“我和江淮是八岁认识的,那时候我住在第一大学的家属院里,他因为父母离婚,又被母亲虐待,被……”
唐源说到这里,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瞟了祝满一眼。
祝满微微扬眉示意他继续。
唐源收回目光,伸手拿过水杯喝了一口,边喝眼珠子边小幅度转着,然后继续道:“江淮最后被我邻居收养了,也不能说是收养吧,他算是我邻居的远房亲戚,邻居家小孩叫他表哥。”
“你邻居是什么人?”祝满问。
唐源又瞟了他一眼,“邻居阿姨是第一大学的教授,邻居叔叔是……”唐源顿了顿,“那会儿是在政府上班的,具体做什么的不知道。”
祝满记住了,眼神示意他继续。
“后来我们三个小孩就一起在大院里玩儿嘛。不过十岁那年,邻居搬家了,江淮被邻居阿姨送养给第一大学的老师。又过了一年,江淮养母工作变动,他们就去别的城市生活了,我们的联系也就减少了。”
“再后来,我也就只是通过社交软件知道他到第二大学念了社会学,毕业后进入政府的妇女儿童署工作。虽然他搬走之后我们没多少联系了,不过他去妇女儿童署工作我倒是不意外……”
祝满疑惑,坐直了身子。
唐源弱弱解释:“因为……他的性格一直很温和,小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我以为他会很记恨自己父母呢,没想到他说的是,’爸妈没有不要我,他们是不要彼此了,可是没关系的,爸爸出轨了,我支持妈妈离开他。‘”
“然后我又说,可是你妈妈打你诶,现在你妈妈也不要你了,他说,’妈妈打我是不对的,她现在也因为家暴进了监狱,可是如果爸爸没有出轨,妈妈就不会变成这样,我是受害者,妈妈也是受害者。‘”
祝满交叠在一起的手紧了紧。
唐源小心翼翼地看他,犹豫几次,最终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所以满神,其实对他我一直都怀疑不起来,你说我是帮凶也好,说我太蠢也罢,我始终不相信柔软的人会是杀手……”
祝满没有马上接话。
他想起初遇江淮时他穿着的浅色毛衣,和他那头柔顺的浅栗色头发,温淡书生的模样。尽管江淮的某些言语和行为具有攻击性,但经过他的温柔过滤之后,也会柔和几分。气质这种东西是天生的,装不出来。
但祝满并没有因此排除江淮的嫌疑,所谓气质还是过于主观片面,不足以推翻贺风回“数据波动”的发现——证据才是最客观公正的存在。
祝满的食指在沙发上轻轻点了点,问:“江淮去哪儿了?范子默呢?”
唐源答:“江淮应该是在他主人家脱不开身,组长好像是去和联盟里别的小组对接了。”
直至下午祝满离开基地,他们二人都没有回来。
贺风回下班后,没有马上回家,他远程控制智能家电给祝满做了晚餐,并给他留言今晚会加班晚归,然后解锁了智能车。
确认CPU追踪到的江淮的位置,他让自己和智能车的系统相连,下一秒,智能车朝江淮所在的方位驶去。
路上,他回忆着那天祝满在林琅家的反应。
祝满对脑机接口似乎很排斥,除非使用强制手段,否则就没有办法检测他的记忆情况了。而他对“数据波动”的分析……他还是那么聪明。
贺风回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该忧虑,祝满觉醒得越早对他越不利。而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有了许多节外生枝的事儿,比如叶莺之死。
似乎是从带祝满去Mirage之后,轨道就开始不由自己控制了。
Mirage,江淮,叶莺……
贺风回的CPU高速运转着,他觉得这其中有他想不到的端倪,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端倪在何处。
CPU找到了一些江淮在人类政府执政时期的信息,但学社会学、被收养、在妇女儿童署工作……好似都和“祝满”没有任何关系。
仿佛冰山一角,海面之下还掩藏着巨大的、隐晦的秘密。
智能车停在一片荒郊野岭。
贺风回确认四周没有摄像头,又确认将智能车的痕迹从路过的所有摄像头中删除之后,打开车门。
江淮背对着他,站在一颗古老的榕树前。夜色深重,树叶隐匿在没有月光的黑暗里,那抹形单影只的背影更显孤独寂寥。
但是AI难以体悟到这层意境,贺风回走过去,将地上的砂石踩得窸窣作响。
没等贺风回走到跟前,江淮就缓缓地回头。他又露出他标志性的温淡微笑,说:“贺先生,等你很久了。”
贺风回冷漠地看着他,走到他跟前,直接了当道:“现在祝满不在场,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叶莺死的那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未等江淮开口,贺风回上下动眼,扫描他的身体状态,得出结论:“你的肝脏情况很不好,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三分之一,如果你不想活的话,可以不回答我。”
江淮笑了笑,“贺先生,我们的交易是建立在我还在意祝满真实身份的前提下,但现在,我无所谓了。”
贺风回的仿真心脏发紧。
江淮说:“你不告诉我祝满是谁,我也能够猜到。他丧失了记忆,但是他的性格、智商、思维逻辑和行为方式,是存在于大脑之中,不可被磨灭的。虽然我没有直接证据,但是……”
他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或者说人类池,我不知道你们AI采用了什么技术去修改他大脑的物理状态,但,你们没法儿改变他的灵魂——他还是他,我能感受到。灵魂,你们AI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CPU顿涩一秒,贺风回想到祝满曾经问他的:“’有人死了‘,你到底明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一瞬间,贺风回的系统里划过许多影像,包括他执枪杀死前主人一家,包括他杀死那个“祝满”之后,他的同类的为他鼓掌,称他为AI的英雄。
一声淡漠的低笑打断他的思绪,是江淮发出来的。
江淮转身面对榕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这么说完,贺风回的CPU才开始传送关于这个地点的记忆。
2319年6月1日,他开枪杀死前人类政府总统一家。
那晚,他被同类们簇拥着到人类政府办公大楼狂欢庆祝,当问起前总统一家的尸体如何处理时,他被告知:
“在A市荒郊野岭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后来他辗转找到这个地点,将三人的遗体好好埋葬在了榕树下。
意识到什么,贺风回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
“很奇怪吗?我从叶莺口中听来的。他们被扔在这儿,在AI界又不是秘密,只不过你们胜利之后就无人在意罢了。”江淮似乎在笑他的愚蠢。
贺风回讨厌他把人类和AI界分的话术,可是看着榕树脚下的黄土,却又无力反驳。
AI和人类的不同之一,在于对信息的调取,人类有“触景生情”的思维模式,而尽管AI能够存储比人类更多的信息,但是只有在接收到命令时,被存储的信息才会被动地被调取出来。
“我可以告诉你,叶莺死的那天晚上我的确不在。”江淮坦荡地说,“我来了这里。”
他的坦荡让贺风回抓不住方向,CPU无法预测他的下一句话将会把局面带向何方。
“那天是清明节。”江淮说。
贺风回的CPU开始检索这个节日——扫墓祭祀,缅怀逝者。
他的心忽然沉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应当在系统里设置提醒事项,让系统在所有有关祭拜的节日里提醒自己。
“检索到了吗?一个关于祭祀的节日,对吗?”江淮靠在榕树干上,“可你明白人类为什么要’祭祀‘吗?在你们的认知体系里,是不是觉得死亡就等于躯体化为尘土、离开世界,无需再惦念?”
贺风回答不出来,CPU高速运转,散热功率已经近乎极值。
江淮刚刚说的“灵魂”二字忽然像程序响应错误一样,在他的CPU里横冲直撞。
“贺先生,还觉得自己很厉害吗?”江淮看着他,“你根本就理解不了他,也保护不了他。”
空中开始飘起毛毛细雨,贺风回的系统在检索“清明节”时,跳出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首诗。可是他发现自己无法理解“雨纷纷”和“欲断魂”有什么联系。
他只隐约地知道,AI的理性让他们赢得世界,最终,也一定会让他们失去这个世界。而他不得不承认,江淮口中的“灵魂”,或许才是主宰世界的本质工具。
第22章 我会保护好你
直至到家,贺风回都近乎是宕机状态。
他小看了江淮,就像他小看了人类,高看了AI依循的所谓理性。
他曾认为自己是不一样的,自己能帮助世界重新走入正轨,可是他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其实自己竟和他所憎恶那些同类一样,下意识地认为AI的理性能够凌驾于人类之上。
他从未理解过人类。
从前那个人类少年对他说,你要充电,你不是人,你没法跟我做朋友。那时他不理解,他只不过是需要充电一小时就可以回来陪他玩了,为什么差了这一小时,就不能做朋友了?
现在才恍然知晓,他们差的,哪里是区区“一小时”。
和江淮对话的最后,他强撑着CPU,问江淮:“如果凶手不是你,会是谁。”
江淮微笑说:“我已经有了怀疑对象,放心,不是你。我相信你这种高级智能,不会因为占有欲,嫉妒我和祝满在Mirage的亲密,而去把Mirage的老板杀了。但我怀疑谁,无可奉告,我不相信AI,更不想与你共事。”
“贺先生,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祝满究竟是不是’祝满‘,以及你如何在两年前的人机大战中救下他,请以后不要来找我。我横竖都要死,我也不在乎死活,但你,你应该不想被林琅——这位对上级言听计从的AI——知道,你当年可能利用了她,救下了整个AI族类的敌人吧?”
智能车:“报告,已到家。”
贺风回疲累地睁开眼睛。下一秒,他就开始怀疑自己这种“疲累”的成因,究竟是他真的觉得很累,还是执行代码的既定结果。
不同人类面对江淮刚才那一番言语攻击或许会有不同反应,可是不同AI呢?是不是经过数据输入、分析之后,输出的结果都是“疲累”?只不过程度和表现有所偏差罢了。
往外看,祝满的卧室亮着灯。
为了资源节约,也是因为AI其实并不需要“灯”这种东西,现在的城市街道的灯光稀疏又昏暗,因此,祝满房间里唯一点亮的灯,就成为了贺风回眼中唯一的光亮。
江淮到底是谁?他为什么那么在意“祝满”?
贺风回烦闷地捏住眉心,忽然想到什么,远程连接了他在家用的那台电脑。
他在庞大的存储数据里穿行,找到那个名为“memory”的文件夹。
打开,逆向回溯到最底层,从远到近开始检索。
人类的记忆太过庞杂,从记忆的初始开始往后扫描,即使是贺风回这样的高级智能,也难以做到高效。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
浅栗色头发的小男孩在幼儿园里拿了心算第一名,在五岁半时就提前进入小学就读,七岁时和高年级同学组队参加数学竞赛拿了一等奖,在八岁时……
贺风回顿住,控制记忆画面倒退几帧。
在八岁时,他家里来了另一个栗色头发的男孩,新来的男孩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浅栗色头发的男孩就拿了一个流心鸡蛋三明治和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给他,对他说,小表哥,别哭啦。
贺风回几乎是惊吓般从记忆数据里抽离,打开车门,回了家。
他稳健的步伐是他脑内已经乱序的代码最后的逞强。
贺风回撞开他的房门的时候,祝满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