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二十岁出头的秦渡凉在沙漠里扶起车,扶起那个和他一样浑身是伤,走一步喘三下的车,又骑了上去。
几乎没有人能在第一年参加达喀尔就跑完全程,跨越两个大洲的赛事对年轻人而言,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好了。
再接着,那辆车彻底不给秦渡凉任何反馈,没有了后刹,没有了离合。太阳去到地球的另一端,比热容极低的沙地迅速损失温度,沙漠里昼伏夜出的生物窸窸窣窣地出来觅食。
秦渡凉独自在撒哈拉度过了一夜。
他仰面躺在沙地上,没感觉到害怕,也不知道明天太阳回来的时候,有没有人来救他。
已经无法点火的摩托就躺在他旁边,他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信号。唯一的防具就是他身上造价不菲的赛服,它闷,但不至于被虫子蛇蝎咬穿。
他躺在沙丘上,星海就在面前。那时候,他恨自己没出息,他在那种时候居然还想告诉言灼,沙漠的星星真的很漂亮。
然后秦渡凉就那么睡着了,心很大,毫不畏惧,还能睡得着。
甚至有些不在乎,死就死了,还能怎么样。
那夜言灼在107的后院盯了一宿的星星。
不开心的时候去躲一躲。他那天,非常、非常不开心。
两眼通红,手脚冰凉,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一点,飓风车队才发布了援救成功的咨询。
秦渡凉看上去神态如常,对镜头说:“是后刹最先失灵的,我自己的车,杜卡迪V4,后刹也说失灵就失灵,有时候你真不知道这些厂商究竟是卖车的还是办酒席的。”
他还能开玩笑,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天之后言灼病了一场,在宿舍里烧着退着折腾了三天。
***
“这里是大兴安岭腹地,加漠公路北侧。”言灼说,“空气湿度在上升,今天的天气预报中并没有下雨,但是现在看情况,不一定了。”
别下雨啊,言灼有点紧张。
他知道秦渡凉今天上的是深纹拉力胎,不是雨胎或泥胎。赛段还没到柏油路,现在是山林段,如果下雨了,路况会非常差。
泥地会变得格外湿-滑,那么摩托的两个车轮的抓地力会不一样,非常容易甩尾。
而放眼今天的所有组,没人上雨胎。
因为不怕,这些人每一个在怕的,N组、S组、摩托组,什么雨地胎泥地胎,影响我拧油门的状态。
头盔通话器里传来维修工的声音:“阿凉,再过十公里就没信号了,机油寿命怎么样?”
秦渡凉:“55%,绰绰有余。”
维修工:“空气湿度高起来了,搞不好会下雨,你看情况自己减速,实在不行,再向前25公里有裁判车,我们可以退赛的。”
秦渡凉:“好,我会看情况。”
加漠公路,大兴安岭深处的公路,穿越这片林海,它的尽头是北疆。
这些年,秦渡凉跑过很多地方,这条加漠公路他曾经来过。他想要有一天能带言灼来看一看这些他喜欢的地方,沙漠也好,加漠公路也好,甚至埃及南部的阿斯旺、达喀尔终点的好望角。
解说席。
言灼:“前方裁判车传回的数据,赛段下雨了。”
杨优:“今天所有车手,都没有用雨胎,所有人都用拉力胎在跑。”
佩佩:“赛车文化在我们国家并不浓郁,但并不影响我们国家的车手无所畏惧。”
闻言,言灼稍稍有些动容。
的确是这样,中国赛车起步的时候,美国边境贸易那些被警车狂追狂逃的犯罪分子已经金盆洗手去修车了。所以很多人提起赛车,脑海里能联想到的元素非常少。
所以赛车手这个职业,被很多人和“飙车的”重叠来看。
但其实,赛车手,是实质的勇者。
雨水砸在护目镜上的时候,秦渡凉立刻降了一档,他没有去浪费护目镜膜,而是自己抹了一把护目镜。
下雨不仅路况差,能见度也有影响。
同时,秦渡凉失去了和大营的无线电,他要先感受一下路有多滑。路书显示距离柏油路还有16公里,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深山的雨,很容易出现一种现象,叫“一片云落一片雨”,这种现象在川藏线上很常见,大概就是,光头顶这片云在下雨,其他地方还是晴的。
显然,秦渡凉比较倒霉,那片云跟盯上他了似的。
前轮打滑,秦渡凉把它压回来。这就是相比汽车,摩托的优势,它能靠力量来压制住,但汽车不行。
“靠。”秦渡凉在头盔里骂了一声。
方才那一下,前轮打滑,差点翻沟里。
三十分钟后。
“好的,我们这边通过导播,来连线一下摩托组的赛段冠军秦渡凉。”言灼微笑着面对镜头。
另一半,呼玛县收车台,天是晴的。
秦渡凉戴上赛会给的耳机,另一边是解说言灼。
言灼:“秦渡凉你好,恭喜你获得摩托组SS2的赛段冠军。”
秦渡凉一头的不知是汗还是雨,克制不住嘴角的弧度:“解说你好,谢谢。”
言灼这边的屏幕可以看见秦渡凉,但秦渡凉那边只有一个耳机。
言灼说:“可以分享一下,当时跑过下雨路段时候的心情吗?”
秦渡凉:“可以呀。”
言灼试图控制一下自己的笑容。
秦渡凉:“感觉自己太倒霉了,老天爷追着我脑袋拧毛巾。”
言灼:“你辛苦了。”
秦渡凉:“不辛苦,在其位谋其职,谢谢解说关心。”
第49章
接下来从呼玛县到黑河市的赛段, 摩托组不参加。
又是一条两百多公里的路,汽车组赛段还是他们三个解说。呼玛县到黑河市的这一段主要跑公路,小兴安岭北麓, 气温没有漠河那么可怕,但还是冷的。
上午十点汽车组依次从呼玛发车, 摩托组的车组在县城里购买补给品。
秦渡凉和维修工们一起去汽配城买机油防冻液,东北的菜色很有食欲, 路边卖的盒饭都能让人垂涎三尺。
热腾腾的饭菜在保温桶里,小工看得两眼发直。
秦渡凉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说:“想吃就去买呗。”
小工是新来的,胆子小, 试探着问:“可以吗?会不会……不太好啊。”
“有什么不好的。”秦渡凉笑笑,“去尝尝口味怎么样,好吃的话, 我给言灼也买一份。”
小工几乎是一蹦一跳跑过去的,卖盒饭的阿姨笑眯眯地给他打了一份,份量相当不错, 价格也实惠。排骨、红肠、锅包肉,浓油赤酱又热气腾腾。
“你坐那儿吃吧,我进去逛逛刹车片。”秦渡凉指了下人行道旁边的长椅。
小工“嗳”了一声应下。
车组的大家分头在县里买东西,跟着秦渡凉的这个小工比较胆小,有些瑟缩。
因为秦渡凉这个人, 在业内虽不至于凶名在外, 但绝对是万人拥趸。再加上这人在赛道上,是国内外人尽皆知的疯, 小工是有点怕的。
所以秦渡凉就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吃饭,自己在汽配城的几家店里溜达。
顺便连上蓝牙耳机, 看赛事直播。应该说,听直播解说,因为他不看屏幕。
言灼:“呼玛县到黑河市是一个接近于直线南下的方向,今天汽车组大多以竞速的方式在开……镜头里是昨天S组的赛段冠军09号翼豹,今年开年的时候,猩红之狮车队就公布了他们的最新改动,他们为这辆翼豹升级了双离合7速PDK变速箱。PDK嘛,跑得快。”
秦渡凉跟着笑了声,拿了瓶防冻液,问店员:“这最大毫升有多大的?”
“哦这个有4升的,你要吗?”店员问。
“嗯。”秦渡凉点点头。店员跟着点头,然后扭头去仓库。
耳机里继续听言灼说话。
“今天骁骑车队汽车组的两辆车都上了场地胎,但是场地胎的磨损速度真的太快了,从遥测数据来看,骁骑车队目前的加速已经大不如发车的时候。”
杨优说话了:“的确,跑赛车需要的永远是提速而非极速。”
言灼“嗯”了一声,又说:“而且汽车,不像摩托,没办法人为干扰地去‘压’它。”
佩佩:“明天就能看见摩托组了,明天从黑河市到逊克县,我们有135公里的边境线。”
言灼点头:“没错,很期待。”
“很期待秦渡凉的表现!”杨优大声地说。
秦渡凉又笑了,这就是越避讳越昭然。
店员拿来了大容量的防冻液,秦渡凉付了钱后出去找小工,小工已经吃完了,在汽配城出口等他。
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去:“凉哥,特好吃,你给言老师也买一份吧!我问了,阿姨那儿有保温袋,两块钱一个!”
“好。”秦渡凉点头。
解说组和导播组是吃不上饭的,从上午十点发车,到下午将近两点最后一辆车收车,再浅聊一下今天所有人的表现,就快到三点了。
这会儿是下午一点半,其实秦渡凉有犹豫,是买这路边的盒饭还是找个餐厅打包,不过小工那双发亮的眼睛实在是让人觉得不买是犯罪。
秦渡凉买了一份,也买了保温袋。
东北地界,大部分建筑里都有暖气,到达赛会租的演播厅外面,秦渡凉把饭放在暖气片上,自己在靠墙的长木凳上坐下。
言灼出来之后,就看见了他。
大概是预料之中的惊喜,就像某个节日肯定会收到花,也像现在这样,他知道秦渡凉今天空闲着,肯定会来外面等自己。
言灼拽着领带向下松了松,走过来:“等很久了吗?”
秦渡凉抬头,歪一下脑袋:“不久,给你买吃的了。”
“是什么?”言灼问。
接着里面其他同事鱼贯而出,他们俩和大家打招呼说拜拜,秦渡凉像小孩儿收着好东西似的,生等人全走了才指指暖气片,说:“饭,也不知道算午饭还是晚饭了。”
“真的吗,我要饿死了。”
饭菜还温着,打开盖的一瞬间,真实的东北大米香味扑面而来,言灼真情实感地“哇”了一声。
秦渡凉失笑:“太辛苦了宝贝儿,就在这吃吗?还是带回酒店?”
有点纠结,真的很想立刻往嘴里扒饭,但是这边马上要关门了,言灼又把它盖上:“回酒店吧。”
十九岁的秦渡凉对他说过,这个世界上能够承诺“50公里内马上到”的,只有摩托车。
东北菜量相当可观,言灼像每个吃火锅点菜的人一样,空着肚子的时候觉得这个能吃完那个也能吃完,临到快饱了,开始撺掇别人,嗳你吃个这个,你吃个那个。
言灼夹起一块锅包肉:“你尝尝这个。”
秦渡凉丝毫不给面子:“吃不下了是不是。”
言灼偃旗息鼓:“你这也太多了,真吃不下了。”
“……”
“……”
好怪的对话。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
这种对话就是,如果说出来之后没有立刻衔接上下一轮,大家同时沉默的话,就会非常怪。
酒店房间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安静的时候能听见外面保洁员聊天的声音,言灼慢慢把筷子放下。秦渡凉便捧过饭盒来,自己接着吃。
言灼知道职业车队会控制赛车手的饮食:“要不我还是塞一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