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一碰就会碎成千万片,拼都拼不起来。
许妄咽了咽口水,缓缓地挨过去,手肘撑着桌子,语气中满是揶揄:
“怎么穿这种料子?你现在,落魄的很呐。”
麟岱执木筷夹了片兔肉,抖落附着在肉片上的香料,搁在琼牙专属的八宝琉璃小碗里,哄气哼哼的小狗吃饭。看琼牙嚼了起来,才抬眸向他看去。
“嗯。”麟岱心平气和地点点头:
“倒也不用人人都提醒我一番。”
许妄睁大眼睛,似乎没料到傲骨铮铮的麟岱能这般风平浪静,愣了半晌,道:
“你与从前不同了。”
麟岱摇摇头:“我向来如此,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许妄托腮转了转眸子,点了点头。
“你确实不爱同人说话,宗门里没几个人了解你。”
听闻此话,麟岱只觉得喘不上气,他抚了抚血气涌动的胸口,忍着体内连绵不绝的疼痛,正色说道:
“是你们不愿意同我说话……”
他有些委屈,心里莫名酸了起来。
七年了,这话终于说出了口。
许妄挑眉,长眉飞到了耳朵尖,他舔了舔犬牙,道:
“谁敢同你说话?你是弟子首席,是百年难得的天灵根,是仙尊首徒,是修真界新秀,你眼里都是上头的仙尊宗主,哪里能看到我们这些小人物。”
麟岱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正欲询问,却忽然被一只横空出现的手打断了思路。那手拨开了他面前的碟子毫不客气地拍在了桌面上,强硬地插在他和许妄中间。
鹿一黎低头,恰好对上了麟岱的眼睛。那眸子澄澈发亮,在瘦到几乎要凹陷下去的脸上显得更加浓墨重彩。
他喉头一酸,连忙道:
“别吃他的东西。”
说完他静默了两秒,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又柔声补充道:
“螃蟹性凉,你身体不好,小心吃死了。”
麟岱看着面前的一盘去头去尾的肉兔,还是放下了筷子。
鹿一黎来的恰是时候,他的确不想与许妄有过多纠缠。麟岱难得向鹿一黎露了个和煦的笑,抱起琼牙准备跟他离去。
鹿一黎怔了一瞬,随即像要炸开似的,朝许妄吼道:“你他妈对麟岱做了什么?”
言罢,不夜侯已寒光出鞘。
麟岱被这一嗓子吼得耳膜发疼,他捂住琼牙的耳朵,心想这高门贵族里养尊处优的少爷,怎么说起话来如此不高贵,如此不文雅。
许妄冷哼一声,不做任何解释,也抽出了佩剑。
两人一触即发,四周倒抽冷气的声音响成一片。做了七年大师兄的麟岱像被拨动了莫根神经,桃花眼一凝,脱口而出:
“宗门内不可私自斗殴,如有犯者,刑事堂领二十棍。”
一干弟子:“哦嚯。”
斗殴被大师兄抓了吧,叫你们斗殴。
金丹中期,一掌可杀麟岱的许妄:
“大师兄,这可是鹿师弟先动的手,我这柔弱的普通弟子,自保有什么错。”
鹿一黎:“你不要脸!你威胁麟岱了?你干了什么,给他灵石?还是灵药?”
麟岱“……”
许妄愣了几秒,目光在麟岱身上梭巡了一番,盯得麟岱头皮发麻。他忽地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原地转了几圈,咯咯地笑着道: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呢?”
说完他面色一变,扬剑指向鹿一黎:
“你怎么知道的,你已经威胁过了?你给了多少?除了你还有谁?”
鹿一黎挽了个剑花,欺身挥剑斩去。
“我给你个大头鬼!”
鹿一黎剑招雄浑深沉,端肃铿锵,有宗师气度。许妄则千变万化,狠戾决绝,顷刻间取人首级。
麟岱深知许妄的癫狂,鹿一黎绝对不是其对手。他欲唤住鹿一黎,但身体内疼的厉害,还要顾及周边情况,心中一急,开口就呕出了一股血。
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公厨。
麟岱不禁想,今天一定要这般丢人吗?
“大师兄!”一声惊呼传来,身后有人来扶住他。麟岱站的好好的,莫名被几人七手八脚地扶着坐下,面前被呈了杯清茶。
麟岱被喂了口清甜的茶水,心想,当初领着你们试炼被兽潮冲成两半时,都没人这样孝敬我。
他当时好面子,又倔强的很,只身拦住了凶猛的魔兽热潮,被长齿象劈开了半边身子,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这群崽子没一个来看他的,更别说一口茶了。
许妄收剑,满脸急色:
“大师兄别着急,我没被伤到!”
麟岱:还真不是着急你。
鹿一黎一言不发,脸色黑如锅底,他收剑径直走到麟岱身边,伸手捉住他的腕子。
他摸着麟岱的脉,面色变了又变。
麟岱咽下了清茶,口中血腥味淡了几分。他抬眸看了看鹿一黎,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问道:
“看得懂吗?”
鹿一黎药理医卜从来就没有及格过,他当时还为这个发了好久的愁。
鹿一黎偏过头不许麟岱看他的脸,闷声道:
“看不懂,但知道你活不久。”
“哈?”许妄无情开口。
麟岱忽然很想摸摸他的头,但两人关系冰了这么多年,哪怕最近有所缓和,也终究是没伸出这个手。麟岱收回手掌轻叹一声,很敷衍地打趣道:
“我死了,你就有的忙了。”
鹿一黎猛地贴近了几分,麟岱一愣,随即看到他眼眶里蓄了些亮晶晶的东西。麟岱尚未来得及反应,那东西就被上下一眨的眼睫带走了。
麟岱心口一跳,感觉周身暖了些。
鹿一黎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现在就很忙,你那晚没去藏书阁,现在也不主动来帮我,还坐在这里和他吃饭。”
麟岱看着少年充血的双眼,看到其中密密麻麻爬满的血丝,忽然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首席弟子光阴。
近来病痛磨人,他总是逼迫自己少想些东西,几乎忘记了这个位置应该早换成了鹿一黎。师尊潜心剑道,长老门勾心斗角,宗门不能一日无人,所以,首席弟子确是事务繁重,比寻常弟子要累一些。
鹿一黎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些苦。
小少爷看着是憔悴了不少,连脑后的马尾都束的没有从前高挺。
麟岱越发没有从前心细了,他像一株急速老去的柳枝,色泽黯淡,枝叶萎靡。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听得不是很清楚,胃口也不大好,对很多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麟岱放松了双肩,像是吊在他头上的木偶线终于被剪断了似的。他自广袖下伸出只凝霜带雪的皓白手腕,柔柔地覆在鹿一黎的前额上吗,释然一笑,道:
“等我回来后,就去帮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麟岱又听到了一阵嗖嗖的倒吸凉气的声音。他蹙眉扭头看向身后,仍是那群低头扒饭的乖崽,只有个别抬着头东张西望的,应该是在观望公厨有没有上鸡腿。
麟岱回过头,发现鹿一黎已经退了有三尺远。
麟岱看向自己掌心,光洁干燥,没有钉子。
鹿一黎把头完全扭了过去,使麟岱只能看见他脑后的马尾。他一手捂着许妄的嘴,一手从容不迫地冲麟岱摆了摆:
“你先回去,届时,我有要事与你商讨。”
只能得一阵“呜呜呜”的声音,二人拉扯着离开了公厨。远远地,麟岱还听得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谁发出的。
麟岱摸着琼牙的脑袋,看着灵犬把面前的几碟菜吃了个空盘,心里难得积累起来的暖意消散了半边天。他依旧是那个万人嫌弃的麟岱,不会因为失去了威胁就开始招人喜欢,也不会有人愿意同他亲近。
如果世上有一味药能治这种隐疾,他愿意千里奔赴去寻找。
麟岱敲了敲小狗头。
“走了,去丹心阁。”
无论如何,他都得先出去一趟,把手头存着的丹药先售卖掉。那位百毒门小少爷说不定有许多他需要的东西,届时手头富裕,也好与他做交易。
又是东门,其实东门原名百川门,但不好记,弟子们便都以方位代称。
比如,天工门叫西门,明理门叫南门,明德门叫北门,吴门叫没门。
此处提一句,吴门是守门的弟子,因为麟岱出示身份鲤鱼要出门,他说了一句没门,所以麟岱决定以后喊他没门。
没门兄倒下时还在喃喃念着:
“大师兄不要走,鹿师兄说了不让你出门。”
麟岱浪费了一张听话符,这张符本来准备用在许妄身上,中途麟岱也想过贴在鹿一黎背上,只是两个麻烦人物一起走了,其中一个还不忘拐到东门来嘱咐守门弟子不要放他出宗门。
他原以为鹿一黎没注意那句“等我回来后”,没想到,他不仅注意到了,还特地补充到“你先回去”。
拒绝的很委婉,麟岱觉得鹿一黎确实成长了不少,狂躁中带着细腻周全。
第9章 为何不听话一点
有成长是好事,鹿一黎天赋卓越,也算努力,还是师尊的剑道传承人。虽然有些天真懵懂,但历练历练,不久之后便能完全胜任这个位置。
等他死了,鹿一黎说不定能帮他照顾他的一院子灵宠。
只可怜没门师弟,那张听话符乃师尊所制,不仅能控制人言行,还能消除记忆。他回宗时一定得换个门进,不然能吓死没门师弟。
思量间不觉路途遥远,琼牙落地时,麟岱也戴上了幂篱。他灵气消散,琼牙也因血脉返祖变了模样,面目一遮,应当无人认得出来。
先前不便暴露自己太阿宗首席的身份,如今修为尽失,旧敌满地走,仇家多如狗,更需处处小心。
丹心阁是上修界的丹药贸易中心,除了丹药,还有衍生的黑市与易行。总之,不是个同它名字一般那么正规的地方。麟岱起先炼制出的丹药,都是托人在此地兜售。
他已经给那人托了信,自己牵着琼牙等在那个两人交接的小茶馆里。茶馆叫风陵渡,每次见他来都会给琼牙备份肉干。
麟岱静静地坐着,他不动时就像一尊木雕,只有眼睛会眨那么几下。
他身上搭着件兔毛领子的披风,绕颈一圈柔软白毛,成色普通,不会引人注目。琼牙缩成了普通土松的大小,窝在他脚边,脑袋搁在他鞋面上。那盘肉干受了冷落,被他推到一旁。
窗外下起了小雨,秋意寒凉,麟岱拢了拢披风,瞧见黑下去的天空。
他忽然生出了些无端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他跌下断魂渊时出现过,在他感受不到体内灵气缭绕时出现过,在言清放下那枚月牙腰牌时也出现过。
现在,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就让他不安起来。
他害怕一切意料之外的东西。他身后空荡无依,一旦被击倒,便无人搀扶他。他会一直跌落,摔倒粉身碎骨。
麟岱再也禁不起第二次重创了,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离去,他被这未定的死讯折磨的疲惫不堪。
麟岱望着那连绵不歇的水帘,听着令人心慌的雨打芭蕉声,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他做不到潇洒活,痛快死。他因为一场雨就思绪万千,他实在不是什么放荡不羁任烟雨的真君子。
琼牙抬起狗头,圆眼里盛着焦急的情绪。他感到主人心乱如麻,但他毫无办法。小狗呜呜地咬住主人的裤脚,催促他赶紧回到太阿宗,回到那个偏僻但安静的小院子。
麟岱弯腰摸了摸小狗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再起身时,发现对面已经坐了个人。
那人个头应当不小,即使坐着也高他许多。他同样戴着幂篱,右手把玩着茶馆里最常见的小盏子。
那手实在是适合练剑,可以称之为麟岱的一生所求。麟岱盯了半晌,那男子轻声哼笑了一声,麟岱抬头见他也盯着自己,顿觉失礼,连忙举起茶盏告罪。
可面前桌面空荡,哪里有什么茶盏。
麟岱皱眉,缓缓看向那男子。
男人饮尽杯中茶,声音波澜不惊:
“来得匆忙,问小友讨杯茶水。”
麟岱将茶壶往前推了几分,道:
“无妨,兄台请用。”
男子顿了顿,将茶盏重新放回桌面上,茶盏敲定时撑起了结界,将嘈杂雨声都隔在了外头。
“我奉平成兄之命,来查看戴兄新制的丹药。”
“我知晓。”麟岱点头,他化名戴临,以渭州散修自居。世间丹修甚少,灵丹妙药能洗筋伐髓,千金难求。仅存的炼丹师都被门阀家族占有,他只有称自己为尚未归化的散修,才能最大限度地牵制住各个明争暗斗的贵族,获取利益。
这样固然麻烦,可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如若太阿宗愿意保他,他也不用隐瞒身份偷偷摸摸,大可放心于宗门内炼制丹药,交换所需。
他观察许久,才放心与另一位修士交易丹药。就是男人口中的平成,大概也是化名,世道混乱,人人都得披张假面。自看到男人的第一眼,麟岱便知道他是为何而来,男人身上有与平成十分相似的味道,两人应该时常相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