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你替我去,我有事要办。”
“可是为了麟岱小公子?”绵锋接过纸鸟,试探地问。
楚佛谙这眉头算是摁不平了,他摇了摇头,接着低低叹了口气,左手绕着那嫩柳枝从上捋到下,苦笑一声道:
“他心里有人了,我又何必打扰。”
绵锋捧着那纸鹤左思右想,嘴唇抿了又抿,终是说道:
“有人又如何,他们是师徒,又不是道侣。”
见楚佛谙不语,绵锋乘胜追击:
“他是仙尊,主上亦是仙尊,修士跟随强者再自然不过。依绵锋所见,小公子哪里是爱慕他,只是举目无亲想要个依靠罢了。没了骨珑仙尊,自然还有其他仙尊,就比如主上您……”
绵锋顿了顿,道:
“就是个顶好的仙尊,只是过于谦虚,没引起人家注意罢了。”
楚佛谙唇角崩的紧紧的,眸中却焕发了神采。他黑瞳一转,不知有了什么打算。绵锋见他终于有了些神气,便欠了欠身安心走了出去。
楚佛谙倚在玉枕上,任天光洒满襟。
瑶光殿。
仙鹤蘸着浓墨在白纸上又画了一横,他看了看薄纱掩映的床榻,又看了看纸上长长短短的五道墨迹,不禁叹了口气。
这人已经昏迷整整五天了,当时明明已经救了回来,可去了北院后,又一夜之间衰弱到极致。
当时应该劝住仙尊的,仙鹤后悔不已,也不明白为何仙尊如此严苛,让这可怜的孩子孤零零地待在后山。他根本没做错什么,不应该受此责罚的。
仙鹤怜惜地望着床榻,榻上的人几乎没有呼吸声,安静得仿佛随时都会散掉。
麟岱做了个梦,梦中尽是从前的人和事。
那年他十四岁,在上修界摸爬滚打好几年,看上去比同龄人沉稳老练。太阿宗初试时属他最为优秀。同行的弟子皆争抢着与他作伴,其中最为单纯热情的,叫鹿一黎。他那时还不知道那是仙门灼鹿家族的小少爷,只知道那孩子格外漂亮贵气,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那孩子得知他的出身也没嫌弃他,黏他黏的厉害。他一路上都护着那孩子,那孩子亦十分喜欢他,满眼都是儒慕,说他比族中所有的哥哥都厉害。麟岱没听过什么夸奖,被哄得晕乎乎的。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出了差错,他不强,人家就不愿意和他玩了。
初试的最后关卡,斗狼妖,夺令牌。麟岱还是失了手,在护住那孩子时,被狼妖一口咬碎了肩胛骨。迎面对上那孩子惊愕的脸,麟岱心中一慌,给他施展了瞳术。
这是一位貌美的姑娘教她的,说是一眼,便能让人忘却往事。以他入门的修为,最多只能让人忘记几个时辰内的事。
鹿一黎昏了过去,醒来后也不会想起这一幕。麟岱解决了狼妖,抱起他准备回宗门,却发现这孩子昏迷前触发了保命符,已经被淘汰了。
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哪见过这种邪术,沉沦美梦中,被骗的自行出局。这是后来人家给这件事的定论,那些人看着他登上魁首,夸他手段高明。
麟岱找了那孩子许久,终于有一天在师尊身后找到了他。方才知道他是灼鹿家族的继承人,是师尊的宗亲,是天生剑骨的传承者。
他向麟岱看过去,一开口,便是:“歪门邪道,心术不正。”
麟岱急着解释,可鹿一黎忽然变作那只巨大的狼妖,张开血盆大口向他袭来。他欲举剑抵挡,又想起师尊未教导他剑术,手中的剑变忽地成了心头火,他忙不迭化火为枪向前刺去,那兽头已经逼近眼前了。
麟岱被咬的错不及防,一睁眼映入满目陌生的冰蓝色,猛地一惊,竟轻哼出声:
“呃嗯……”
这一声不大,但耳边却嗡嗡作响起来,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耳边振翅,令人头疼。
麟岱强忍着痛,仔细看那片冰蓝——光华流转,隐约能看出细密纹路,像是某种锁住灵气的阵法。他扭头向四周看去,冰蓝自上而下流泻满地。
就在他昏昏沉沉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忽的把那冰蓝拨开,兀自探入并向他额头伸来。麟岱一惊,本能地偏头躲开了手掌。只听得帐钩一响,一张清冷威仪的脸出现在眼前。
鹿鸾山拨开窗幔时,小徒弟正愣神盯着他,双手交叠于腹部,平日里飘逸散漫的黑发此刻整整齐齐拢在脑后,看起开十分乖顺。
他满意地点点头,道:
“喝药。”
麟岱显然是没弄清楚情况,被托着背扶着坐起时也没有半分反抗。他全然信任师尊,看师尊递药过来便老老实实接过,小口抿着。
鹿鸾山看着青年头上的那个小小的发旋,很想伸手摸一摸,眉头一紧,将这念头掐掉了。
眼下,还不是时候……
“师尊。”青年唤他,声音有些黏糊,不似往常脆爽。
鹿鸾山见碗底已空,自青年手中抽出小碗,指尖擦过被青年嘴唇濡湿的那一侧时,忍不住摩挲了两下。
好软,他想。
麟岱沉默了半晌,终是没将心底的话问出来。兴许师尊就是可怜他,才会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寝宫,才亲自端药给他,才在床幔上一笔一笔绘下养灵符……说不通,骨珑仙尊是何等清贵出尘之人,怎会着手为他做这些事?
他既无亲戚宗族,也无知交好友,太阿宗就是他的家,师尊就是他的父亲,他的君主。师尊说要济世,他便四方除魔分文不取;师尊说要勤勉,他便日日苦修昼夜不分;师尊说要孝悌,他便以身祭法护全同门。
可是,他天生不擅于用剑,就相当于终生不得师尊传承,终生不得师尊垂怜。所以他闭目塞听,他敬而远之,他退之又退,退到几乎看不见的时候,师尊向他伸了手。
麟岱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野狗,披上绫罗绸缎也成不了圣人。兴许他骨子里就是贪婪无餍的,只要给他那么一点好脸色,他就高兴的浑然忘我,他就恬不知耻地冲上去摇尾乞怜。
麟岱想抬眸窥视男人眼中的情绪,但又想起鹿一黎说过的:“能不能别畏畏缩缩的,让人看着生厌。”想来自己修为全失与废人无异,干脆将心一横,昂首直视男人的双眼。
他想问问师尊,这么多年来,有没有一刻喜爱过他,哪怕对他的感情不及对鹿一黎的三成,他也心满意足了。
这话或许十几岁的小儿来说更合适,他已及冠,再说这些显得矫情了。可是若不是得了青眼,为何师尊要给他青鸟髓,为何师尊要为他疗伤。他最强的时候能一掌驱恶鬼,一拳镇魔罗,师尊都未高看他一眼,如今春华落尽,师尊倒对他亲近了起来。
饶是他颖悟如神,也不能参透师尊的半分心绪。
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柳叶眼时,麟岱心都要跳了出来。他微微张开嘴,紧张的攥住了身下冰狼蛛丝织就的薄衾。
师尊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清贵整肃男人端着小碗,忽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犹如冬阳映雪,鲤过寒泉,像一截带着绿芽的椿树枝,在麟岱的心上“咚”的敲了一下。
麟岱喉头一苦,眼眶一酸,泪水就“啪”的掉到了手背上。
他蜷缩成一团,毫无预兆地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他一直紧张拘束,局促不安,他惶惶不可终日,他朝着无望的太阳奔进,他徒劳无功直至死亡。
可当他筋疲力竭垂死之际,太阳忽就不再吝啬它的光芒,于是阳春布德泽,万物得以沐浴光辉。他在万物之中掩面痛哭,像长久漂泊于海面的人终于着陆。
他哽咽着,把自己团成一只刺猬。脑子里天翻地覆,不知该说什么。
苍天有眼,他终于获得了师尊的原谅。
鹿鸾山眯了下眼,颜色浅淡的眸子里划过一缕异样的光,像是冰面上蹿过一只狡黠的白狐。他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麟岱,唇角微微勾了勾。
麟岱脑子里是骤然放松后的迟来的疲倦感,师尊终于不再厌恶他,他现在就可以入土为安了。他哭着哭着,喉头忽的泛起血腥。麟岱一边给自己顺气,一哑着嗓子说:
“师尊,我还有别的用处,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鹿鸾山察觉到青年的疲惫,手掌虚覆上他额头,薄唇里压出一句低沉的“什么用处”?
这两个字就像迷魂咒似的,麟岱觉得被吸取了所有力气。他望着男人的脸,觉得熟悉又陌生。
师尊好像哪里变了,但是他看不出来。麟岱只觉得眼前人温柔到不可思议,仿佛听他一句话,看他一眼就不自觉的沉醉进去了。
温柔的仿佛话本子里描绘的邻家小郎君……
麟岱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连混沌的大脑都清醒了几分。他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掐了下手心,指甲深陷进肉里,刺痛感让他清明了些。
“我会炼丹,若师尊需要,徒儿有把握能晋升天授炼丹师,为太阿宗尽绵薄之力……”
骨珑仙尊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
麟岱被盯着发怵,心想奇怪,怎么会产生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忍不住晃了晃脑袋。男人将他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放下小碗,倚在床边看着他。姿态随意慵懒,与往常大相径庭。
麟岱哪里敢询问师尊的变化,只能侧过头当看不见。他忽然想起那日男人没说清楚的话,心想现在也是个询问的好时机,便试探性地问:
“昨日,师尊想与弟子说什么?”
“没什么。”男人回答的很干脆。
干脆到麟岱不知道如何在往下询问。他看向床边熟睡的幼犬,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目光陡然凝聚成一点,急忙看向屋外。
果然月明星稀,夜色沉沉。
“师尊……”麟岱吃力地想坐起来。
“师弟,还在藏书阁等我,弟子先告退了……”
麟岱刚醒,不知道他与鹿一黎的约定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骨珑仙尊面色如古井般沉静,身体却不着痕迹地挡在青年身前。
“青鸟髓伤身。”他说。
有我给你护法,你才能平安。
麟岱点点头,仍掀开薄衾企图下床。鹿一黎那孩子娇生惯养的,脾气要多臭就有多臭,被放了鸽子,不知道该闹成什么样子。
男人却是没有让青年下床的打算,他一指轻轻点住他的额头,柔声说:
“别动。”
麟岱脖子一软,脱力向前倾倒,都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
男人托着青年的脸颊,掌心滑腻的触感让他一时没舍得给人放回去。他静静端详了一会,叹了口气。
“怎么就这般不听话呢。”
第6章 难以驯服
秋气深深,麟岱的小院外遍植白菊,已开全盛,大如玉碗,晶莹丰润,成了太阿宗一番绝景。可惜四方法会在即,连坐镇尊者都住进了议事阁里,宗门弟子更是不得闲暇,这方美景终是被世人遗忘在后山了。
琼牙戴了满头花,被香气熏得醉呼呼的,摇摇摆摆地向屋内走去。
少年身着月牙白立领法袍,束殷红腰带,箭袖短靴,编着珍珠小辫,乍一看竟有些贵族公子的味道。他数了数怀里的菊花,不多不少刚好六枝。
主人一朵,他一朵。臭脸师弟一朵,冰山师尊一朵,妖使哥哥一朵,刚刚好。笨狗喜滋滋的想着,推门看见窗前喂鱼的麟岱,汪呜一声,三步做两步蹿了过去,跪在地上将脑袋塞进美人怀里。
麟岱正对着青石鱼缸发呆,一时不察被琼牙撞了满怀。爱犬将发顶拱在他胸口来回磨蹭,漆黑发亮的卷曲发丝间慢慢探出两只柔软的犬耳,如乍露尖尖角的小荷,正讨好似的扑扇起来。
麟岱揽着他的脑袋轻笑,眼眸却逐渐黯淡下去。
他擅自离开师瑶光殿去见鹿一黎,被师尊罚禁足半月,然后还要在书院打杂。
其实弟子居于仙尊寝宫本就不合规矩,他醒来后,得知自己竟在师尊的床榻上躺了八九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亲手打扫了一番,连床上卧具都更换了一遍才敢离开。
谁知师尊生了好大的气,他还没见找被放了鸽子的鹿一黎,就被仙鹤传唤,禁足于北院。
如若给他责罚的人不是师尊,他几乎都要以为是对方故意牵制他,不许他逆境挣扎求生了。
这可苦了麟岱,他急着炼制丹药为琼牙增进修为,可灵药、丹录样样都缺。除此之外,他养在院子里的灵兽们还好,每日都能见到,花草也能亲手打理。可怜那条偷偷藏在后山药谷里的三首蛟,饿了这么多天,也不知瘦了没有。
他亦联络不到宗门内的其他人,鹿一黎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本想着小少爷应当会上门来大发脾气,没想到竟是看都不愿看他。
最糟的是,他的灵兽都好能吃,他快要养不起了。
退下首席之位后,月俸不及从前的两成,外加太阿宗停了对他的特供,居所、石室、小书房一律没收,吃穿用度,都需要他自己操心。
他好像一夜之间,成了十年前那个流浪上修界与野狗抢食的孤儿,除却无尽的长夜,周身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