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鹿说:“小沈,你就是没见过这些!等以后你来盐城玩儿,我带你见识更有趣的东西!”
沈见青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今天的空气潮湿清新,泥土的气息浮动在鼻间。田垄间的小路泥泞难行,我们频频打滑,温聆玉还差点摔进了路边的田里,幸好我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没事吧?”沈见青回头,视线落在了我还扶着温聆玉肩膀的手上。
那眼神不带任何情绪,一撇而过,但我却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不满”的情绪蕴藏在那双眼睛里。
在脑袋反应过来前,我的手已经先一步收了回来。
穿过开垦出来的田地,就是一片宽敞的堤坝。堤坝边,正好有几个女孩儿在玩耍,她们看起来都很年轻,约莫十五六岁。其中一个很眼熟,正是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儿。
她一看到我们,眼睛就亮了亮,站起来冲我们招手,脖子上的银项圈随着动作而不断晃悠。
“阿那!阿那!”
这一定不是在叫我们。
沈见青蹙眉,唇紧紧地抿着,目光沉沉,没有回应。
那女孩儿摆脱伙伴,一溜烟跑过来,亲热地抱住了沈见青的胳膊,嗓音甜甜:“阿那!”
我估摸着,这个“阿那”就是苗语里面“哥哥”的意思。之前沈见青还说和这个小姑娘不熟悉,但看小姑娘的热情劲头,可不是这么回事。
那小姑娘叽里咕噜地对着沈见青说了一番话,然后纤细的手指向不远处小坡上的吊脚楼群。
沈见青不耐烦地摇头。
小姑娘见状,撅起嘴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只这一句,沈见青就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缓慢地点点头。
小姑娘登时又欢喜起来,拉着沈见青的手就要往前走。她身体因为用力都倾斜了起来,像个努力耕田的小黄牛。
沈见青挣脱了小姑娘的拉扯,回过身无奈地说:“我有些事情,不能陪你们一起了。你们自己四处看看,但是我很快就回来,别走远了。”
那小姑娘还在叽里咕噜地发出催促的声音,最后干脆直接拉着沈见青就跑。
我看着沈见青充满拒绝的背影,想来他并不情愿跟着那个小姑娘走。而且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看沈见青的神态,开始应该是拒绝了小女孩的,但最后又因为什么原因妥协而跟着她走了。
别人的隐私我也无意探究,现在只剩下我们四个大眼瞪小眼。堤坝上,那个小姑娘甩下的几个玩伴好奇又胆怯地看着我们,最后嘟嘟囔囔地一窝蜂跑走了。
“他们还是很害怕我们啊。”徐子戎说。
邱鹿叉着腰:“沈见青走了我们就自己看看,反正还乐得自在!”
我说:“那就我们自己在这附近等他吧,沈见青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三人自然同意。
邱鹿和温聆玉在堤坝边坐下,把脚垂在池塘边,不时踩着水。
“过来坐啊!”邱鹿招呼我。
我说:“我四处去看看。”
邱鹿撇撇嘴,对温聆玉说:“不就是农村吗,有什么好看的!其实和别的农村也没什么区别……哦,还是有区别的!”
温聆玉配合邱鹿的卖关子,适时追问。
邱鹿笑笑,说:“这里没电没网,无趣得很!”
两人最后笑到了一处。
我和这些女生没什么好聊的,便顺着田垄四处看看,寻找着有意义、有苗族特色的地方。
第19章 林中争吵
我漫无目的地在田垄间行走,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那座挂满红绢带的石桥。
在细微的风中,绢带轻轻颤动,好像是无数个已逝的灵魂在风中飞舞。
此情此景,配合着远处的如黛青山,美得如画卷一般。
我赶紧抬起相机,调试好镜头,找好角度,“咔嚓”一声,将这一幕定格。
我连拍了好几张,翻了翻,每一张都很漂亮。我放大了照片看细节,蔚蓝的天,起伏的山,青绿的田野和绯红的绢带。每一个绢带上都绣着歪歪扭扭的苗字,每一个都象征着一个逝去的曾经鲜活的人。
突然,我视线一顿!
在层层叠叠的红绢带中,有一根颜色将褪未腿的绢带被风勾到了空中,显露出了它上面的字。
沈。
一个方方正正的“沈”字。
沈……见青?
我猛地抬起眼。我一直以为沈见青的姓,是他苗语的音译,没想到他真的是汉姓!
他的父亲,或者母亲,是汉人?
我放下相机,顺着照片里的位置寻找,果然在桥中央的位置发现了那根绢带。
在歪歪扭扭的文字里,突然出现的“沈”,给我一种异样的亲切感。
或许,这里不只是我们几个到来过,第一个发现这个生苗聚居地的人,也不是我们。
但这个人的名字都绑在这里了,红绢颜色都不在鲜艳,必然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又在各地转悠了一圈,美景当前,浮躁的心也渐渐沉静,我忽然想,长眠在这里未尝不是一种幸运。邱鹿他们没有跟来,倒真是可惜了。
我一边拍照一边又无意间来到了一片竹林。这里离聚居地很远,也偏离田垄,背靠着一座大山,竹子生长得又高又茂。地上满满地铺了一层竹叶,它们细长而枯黄,脚踩在上面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初夏时节,正是笋鲜嫩的时候。地面上,竹子下,有很多像锥子一样的笋,被深绿色的笋衣包裹着,但仍然散发着清香。
我越过竹林走向深处,转过一个小弯道,眼前的景物陡然一变。
在山后,不知道多少个如坟墓一般的小土堆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它们整齐地排列着,每一个坟茔的面积、大小、高度都相差不多,这让它们看起来不像是坟墓群,而是像训练有素的士兵。离我较远的坟墓看起来年代久远,黄土都与四周融为一体 ,离我最近的那个坟墓却更新。这些坟墓土堆上一个杂草也没有,很明显是常常有人修缮管理。
可之前沈见青不是说山里面土地有限,不能土葬,所以都选择了火葬吗?那这些坟墓是从何而来?而且它们明显不是同一时期产生的,但却安葬在了一起,而且规格也一模一样。
我越想越觉得诡异,而且墓地本就是阴气极重的地方,我这样胆大的人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胆怯。
正在这时,我听到高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枯叶被踩到发出的声音。
“嘿——塔途!塔途!”
两个黑色苗服的男人出现在高处,对着我不断摇手,做出驱逐的动作来,嘴里也喊着什么,声音高亢,语气激动。
看到活人,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松了一口气。
我想解释,但语言不通,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做出友好无害的样子,在他们激动的驱逐下,无奈地退出竹林。
我回头看去,他们还站在高处,瞪大了眼睛戒备地看着我。见我还敢回头,登时举起拳头,威胁性地低喝,脸上因为夸张的恐吓表情而皱起深深的抬头纹。
我只能无奈地快步出了竹林。
出了竹林,我往回走想要与他们汇合。可当我走回堤坝时,哪里还有邱鹿、温聆玉和徐子戎的身影?
他们三个应该也是去哪里转悠了,我这么想着,视线四处搜寻。这里地势平坦,一眼就可以看尽风光。但田间空无一人,只有一些绿油油的农作物在风中微动。
田间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便向着生苗的群聚地走去,这样既可以寻找邱鹿三人,也可以等待沈见青,还可以拍摄一些生苗特色的照片。
真是一举三得。
一念及此,我举步向着落满了吊脚楼的小坡走去。
或许是有了上次相见的缘故,这回苗民们看到我不再那么防备了,但也没有主动凑上来的。我想要拍摄一些照片,上前去征求主人家的同意,可他们却都装作我是个透明人,不听也不回应。
“你好,我可以拍摄一些照片吗?”我对着一个中年的妇女轻声道。知道她听不懂,我还用相机不断示意她,手舞足蹈地。
中年女人皮肤黑黄,浑身都透露着劳动者的辛勤。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自顾自地拨弄着手里簸箕中的植物种子。
好吧,她也不想理会我。
我就不再自讨没趣,自顾自地转悠拍摄。
他们对着我的摄像头也没有任何反应,我猜只要我没有过激的行为,这些苗民都不会与我主动接触。
这样也好,落得清闲。我心里暗暗道。
之前来去匆匆,我还没有仔细观察过这里。这群聚地占领了大半个山头,是依山势而建。站在最下面看,每一栋吊脚楼的上头又是另一座吊脚楼的屋脚,以此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一层吊脚楼间,有狭长的小道相通,在山口处,开凿了一条幽长的山道,阶梯几近六十度,危险十足,却只能以它来串连上下的吊脚楼。
我大致估算了一下,这里约莫有四五十栋吊脚楼,有接近两百个苗民居住在这里。
我站在山下,抬头望着一眼都看不到尽头的台阶。阶梯边连个扶手都没有,每级台阶都是凹凸不平的石板,稍不留神就会滚落下去。
我咽了口唾沫,举步而上。
这山里风景秀美,我一直想登到高处去,以俯视的角度拍摄一张全景。虽然这阶梯危险,但也是我唯一可以攀登的途径。
我爬了一刻钟,累得满头大汗,抬头看,目的地还远得很,而脚下是高而险的来路。
终于来到了一处地势稍微平坦的地方,我寻了个石头休息。双腿酸痛得很,脚踝发麻,膝盖的骨头都在叫嚣着放弃。
但这个时候放弃,那前面不就白爬了。
歇够了,我正打算继续攀爬,却忽然听到山道边的树林里传来低低的对话声。
女子的声音我不熟悉,但另一个男声我却认得。
虽然谈话的内容我听不懂,但那音色我却是绝不会认错的。低而不沉,清若凤鸣——沈见青在树林里。
本来偷听是不对的,但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所以负罪感就减半。
要不还是继续往前吧,不然一会儿他们出来看到,还是难免尴尬。
我这么想着,起身准备走。
可里面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压抑着愤怒的低吼。
是沈见青。
我实在好奇,脚不受控制地走向树林里。我放轻了脚步,想着就看一眼,如果有什么矛盾我就上去调解,如果没事我就悄悄走掉,绝不给他们带去负担和困扰。
只见茂密的树林掩映下,女子艳红的苗服张扬热烈。她头上戴着繁复华丽的头冠,脖子上压着银项圈,头发盘进了头冠里,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整个人像一只美丽的凤凰。
如此美貌的少女,见过一面就不会被人轻易遗忘。她就是那天扶着老人出现的姑娘。
当时我便发现了她频频看沈见青,和沈见青之间氛围有些怪怪的。今天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
沈见青被小女孩拉走,就是来见这个漂亮姑娘的?她和沈见青站在树下,模样登对极了,堪称一对璧人。
沈见青侧身对着少女,露出流畅冷峻的下颌线。右眼睑上那颗嫣红的痣也随着他冷肃的表情而变得不近人情。
那姑娘上前两步,想要拉沈见青,却被沈见青侧身躲过。她也不恼,只露出一种哀伤幽怨的表情,一双明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幽幽地盯着沈见青。
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最后那女郎垂下手,很无奈地点点头,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转身一步一顿地离开了树林。
难道是吵架了?
看那个女孩的姿势,他们应该是很亲密的关系。不会是小两口拌嘴吧?那被我这个外人看到可就不好了。
挪动脚步,我打算不惊动沈见青,悄悄离开。
可我刚退了一步,猛然看到我躲藏的那棵树上,竟有一只血红色的虫子攀着透明的丝线吊在我耳边!
“啊!”
我吓得脱口惊叫,往旁边跳来两步。
自然界越是鲜艳的东西越是有毒,这么红的虫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它简直艳丽得让人感到不详!
虽然我躲开了虫子,但却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沈见青骤然转身,目光锐利如出鞘的长剑,直直地刺向我。可在看到我的时候,却惊讶地挑起眉毛,眼神柔和下来。
尴尬不会消失,只转移到了我身上。
“那个……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刚好走到这里,你们吵得很大声。”
沈见青垂着头,听完我的话,无奈又苦恼地耸耸肩,说:“让你看笑话了。”
第20章 往事如风
此时天光乍亮,金黄明媚的阳光挤过层层树叶间的缝隙,形成一道圣洁的光束,如精心计算过般地照在了沈见青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迟疑着说:“如果你有什么烦恼,可以告诉我。我们是朋友,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