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见青心思单纯,对我们这些陌生人都善意满满,怎么会这么看徐子戎。
我说:“厨房里烟雾重,你看错了吧。”
徐子戎无语凝噎。
过了没一会儿,饭做好了,邱鹿和温聆玉也从楼上下来了。
“只有这些,你们将就着吃吧。”沈见青摆好碗筷,把一碟切得厚薄均匀的腊肉摆上桌,旁边还配了一道小咸菜。
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顿好饭了,闻到饭菜的味道,口水差点没滴下来。
“很香。”腊肉片片晶莹洁白,肥而不腻,有烟火熏过之后的咸香和柴火味。
徐子戎刨了一大口饭,已经没空说话了,只连连点头。
沈见青得到我们的肯定,欢喜地笑起来。
这样单纯的人,怎么可能用恶意的眼神对着徐子戎?
沈见青说:“我家里东西少,不够招待你们。等吃了饭,我带你们进村子,向大家借些东西。”
他离群索居,但却为了我们愿意放下面子回去求助。
我说:“方便吗?如果不方便我们就这么住也可以。”
沈见青撩起眼皮:“没什么不方便。我想,他们都会,很新奇,很欢迎你们的。”
第16章 桥头红绢
欢迎?
所有的记录和流言都告诉我,生苗是不欢迎外来人的。
但沈见青对我们这么热情,我想,孕育了他的村庄肯定也不会太冷漠。
果然是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温聆玉放下饭碗,说:“我还以为我们的到访并不受欢迎呢,听你这么说我们就放心啦。”
吃过了饭,我们就在沈见青的领路下去往生苗群居的村寨。
我们之前在山崖上时看到过他们的炊烟,只觉得并不远。可他们实际上却在山的另一头,我们要绕着山脚走一大圈才能抵达。
约莫走了一刻钟,我们拐过弯道,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层层密林退去,一弯碧水竟藏在这崇山峻岭之间。那河水极宽,一道石拱桥如彩虹般悬在上面。两岸碧草苍茫,芦苇遍生,风一吹过就齐齐折腰。
水的那边,远处有隐隐青山,在山与水的包裹下,裸露出富饶肥沃的土地。农田被灰色的田埂划分成一块一块的,青绿色的农作物生长在田野里。
目光再放远,可以看到一片茂林修竹下,是栋栋吊脚楼。那些吊脚楼依靠着山势随意落成,但每一户相隔都并不遥远。
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仙境风光。
“哇——”邱鹿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感叹,“这里面居然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和我们自小生活到大的城市不同,这里的美不带任何钢筋铁骨的科技感,是大彻大悟后的返璞归真。
沈见青傲然地挑起嘴角,说:“和你们,生活的地方比呢?”
邱鹿连连摆手:“那不一样!这里完全不一样!”
沈见青歪着头,狭长的眼睛明亮澄澈,看人时给人一种别样的专注感:“那让你选,你会留在这里吗?”
他说话时,眼神一直落在我脸上,好像是在问我一个人似的。联想到刚刚他在厨房里问我的问题,我就有些不自在。
这少年率朴自然,未必有其他想法,而且我们还都是男人。只是我爱多心乱想罢了。
恰在这时,温聆玉无意上前一步,刚好隔在了我和沈见青之间,阻挡了他的视线,我也就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邱鹿说:“让我选,我还是想回家里去。这里好是好,做个度假的地方就够了,这儿连个电器都没有,也没有WiFi,也不能充电上网,什么都做不了。”
徐子戎适时表忠心:“鹿鹿在哪里我就甘愿在哪里一辈子!”
邱鹿抱着他的胳膊用脑袋拱了拱,两人笑闹在了一起。
“这里很美,很适合生活,如果我可以我倒是愿意留在这里。”温聆玉细声细气地说,“李遇泽,你呢?”
“我?”这是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对于我而言也没有现实意义,“我不会有这种选择,所以不知道。”
“是么……”沈见青低低地呢喃着。
他剩下的话飘散在了风里,我没有听清。
“什么?”徐子戎追问。
沈见青摇摇头:“没什么,走吧,我带你们进去。”
说完,他率先而行。
我们来到堤坝,河边的风吹得很大,邱鹿和温聆玉披散的长发拂在空中飞舞。
石桥上有木头搭建的扶手,扶手上绑满了红色的绢带,它们在风中烈烈作响,如有生命一般。有的红娟带还很鲜亮,看起来像是刚绑上去不久;但有的却已经完全褪色,很难看出原本的色泽。
“这是什么?看起来好特别。”邱鹿好奇地凑上去,刚想去触碰,就被沈见青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了手腕。
“别动。”声音冰冷,并不因为对象是个姑娘而变得宽容。
邱鹿脸色一白,露出痛苦的表情:“好痛!”
徐子戎上前来,但沈见青已经松开了手。
邱鹿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留了一圈深红的指印,可见沈见青用力之大,没有丝毫留情。徐子戎看得心疼,想要说什么却被邱鹿给拦住了。
“这是什么东西?禁忌吗?”我一边说,一边插进了徐子戎和沈见青中间,预防他们会爆发矛盾。他们两人本来就站得近,这下倒显得我是自己要往沈见青怀里钻似的。
我本以为沈见青会退步让开,可没想到他只是垂着眼睛看我,脚却和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徐子戎在邱鹿的拉扯下退开了两步,让我的位置不那么尴尬。
沈见青说:“这里的每一根红绢带,都是一位已经死去的人。”
我们愣在原地。
沈见青说:“地方有限,人死之后不能,入土。所以死去的亲人我们都会火化掉,将他们的骨灰洒进河水,再在桥头绑上红娟带寄托思念。我们相信,亲人的灵魂随河水飘荡,当再次经过这里时,红绢带会提醒他们,这里就是家乡。”
这些红娟带原来是象征着死去的亲人,难怪刚刚邱鹿想要触碰时,沈见青反应那么大。这不就像是在子孙后辈面前踢人家祖宗墓碑一样吗?
邱鹿张大了嘴巴,惊讶地听完,双手合十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习俗。我看着挺像那些景区里面圈钱做的红线树、姻缘锁树什么的,还以为这个也是……实在对不起啦!”
沈见青说:“你不知道,我可以不怪你,我们过去吧。”
我们随着沈见青的步伐穿过了石拱桥。我一边走一边观察那些红娟带,发现那上面竟是用暗红的丝线修了字。字体歪歪扭扭的,我不认识,想来应该是用作区分不同的人。
忽然,我的余光瞥见其中一根颜色将褪未褪的绢带上,好像绣着一个汉字!
嗯?汉字!
我转过头去看。可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风又吹了起来,绢带们随风飞舞,我刚刚看到的那一根也淹没其中,没了踪影。
或许是我看错了。
“阿泽,你怎么了?”他们都下了桥,只有我还在桥上站着“发呆”,徐子戎不由提醒道。
我追上他们:“没事,就是看看。”
邱鹿小声地说:“有什么好看的?我听了之后还觉得怪吓人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沈见青应该没有听到,因为他前行的动作没有丝毫改变,连个停顿都没有。
少年藏青色的背影高挑挺拔,腰间的黑色带子系得紧,显得他的腰细而肩宽,像一棵孤寂的竹。
“我倒觉得这种习俗很美好啦。”温聆玉说。
邱鹿吐吐舌头,做了个俏皮的鬼脸,以示对我们观点的不赞同。
下了桥就是一段由石头铺成的道路。这些石头虽然长短不一,宽窄不一,但打磨得很细腻,走起来很平坦。以这里的加工水平,当年打磨这些石头就必然费了一番力气。
石头路的尽头与田垄相接,田园的风光与气息扑面而来。
田野里生长着茂盛的农作物,我大约认出来了黄瓜和一些豆类,其余实在不认识。现在看来,也不怪我父亲骂我“五谷不分”了。
现在是午后刚过,日头稍显毒辣,阳光赤裸裸地照射大地,田地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是耕种的地方,我们去,聚居地。”沈见青说着,踏上了只有两只脚掌宽的田间小土梗路。
这路完全是由泥土堆砌而成,踩上去软软的。路面凹凸不平,还生长着很多绿色的杂草。幸好今天是个艳阳天,如果下雨,这路会变得泥泞滑溜,非常难走。
我们鱼贯而行,穿过片片菜地,走过鱼池果林,来到了吊脚楼群外。
突然,一声清脆的呼喊钻入耳膜,紧随其后的是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我转头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在吊脚楼群矗立的小山坡上,一个身穿红色苗裙的姑娘正满脸惊喜,对着我们一边招手,一边叫喊着什么。她约莫十五六岁,声音脆如风铃,但喊话的内容我却听不懂。
应该是他们苗族的话语。
“是在喊你吗?”我问沈见青。
沈见青的脸色沉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高处的姑娘。他的唇抿着,英气的眉无意识地皱起来,发间蝶恋花形状的银饰反射着太阳的光线,在某些角度里看,那光线甚至是刺眼的。
沈见青不笑的时候,总是给我一种阴沉的感觉。
邱鹿见他脸色不对,低着声音不确定地说:“她好像是你的朋友?”
“只是认识的人罢了。”沈见青眉眼一动,脸色转为无奈。
说话间,那姑娘下到小山坡中央,猛地停住脚步,用研判和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们。她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视线在我们中间反复横扫,一副想要上前又不敢的模样。
但最后,她鼓起勇气,小步跑了过来。
女孩子之间应该会比较好说话,邱鹿摆出最善意的笑容,上前两步,可还没开口,那小姑娘就直接躲在了沈见青身后去。
“阿那……”
我听到她很小声地说了句苗语,我没有听懂。
沈见青转头对她说了些什么,这小姑娘便不情不愿地从他身后走出来,用戒备而好奇的眼神睨着我们,然后转身一溜烟又往吊脚楼群跑去。
第17章 初识苗民
“那个小姑娘怎么了?”徐子戎指着她风风火火跑走的背影,视线转到沈见青身上,“她看起来和你很熟悉。”
沈见青漫不经心地说:“我让她去叫村里的大人出来,迎接。她不过是我认识,叫得出名字罢了,还不至于说,很熟悉。”
邱鹿闻言,眼睛亮了亮:“迎接——不至于吧!会不会太大阵仗了。”
不被轰走我们就够满足了,哪里还敢奢求欢迎仪式?
我们顺着小路往坡上走,一边走一边四顾。这里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新奇的,都是值得写进我们的调访记录的。这里是群聚地,道路两边都是吊脚楼,这些吊脚楼与我在硐江苗寨见过的略有不同,外观更加普通,但是实用性却大大增强。我还看到有的二楼走廊上挂着一排排的腊肉。
此时,因为我们的到来,有的吊脚楼大门紧闭,有的则从门后露出几个好奇的头颅,或戒备或惊奇地看着我们。
我第一次知道了动物园里的猴子是什么感觉。
他们的眼神一与我对视,就快速地缩回门背后去,好像我是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没一会儿,一个满头白发,穿着深灰色苗服的老人就出现在了坡上。他面容肃穆,神情庄严,光是远远一看就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因为上了年纪,他脸上的皮肉耷拉着,垂下深深的沟壑。
在老人身旁,还有个身着蓝色苗服的妙龄少女。她搀扶着老人,目光却遥遥地落在了我们身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了沈见青身上。
躲在吊脚楼里的众人一见着老人,立刻就不躲了。他们有的推开门,有的像是看到主心骨一样凑到老人身边去,很快就聚集了乌泱泱一群人。
“怎么来势汹汹的。”温聆玉拉住邱鹿的胳膊,怯怯地说。
邱鹿也拿不准,往徐子戎身后挤。
我说:“他们,确定欢迎我们吗?”
沈见青笑了笑,眼上的红痣活色生香:“你们放心。既然是我的朋友,他们,不会为难你们。”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信心十足地冲我眨眨眼。
姑且相信他。
很快,这些生苗就气势汹汹地走到了我们面前。
为首的老人眯着眼睛,把我们几个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他因为上了年纪,双眼略微浑浊,但里面却有着掩不住的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