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声萧瑟,楚晏清阖上眼睛,体内的丹药像是冬日的火柴,为他不住战栗的五脏六腑带来些许温暖,舒缓了浑身的酸痛,只是这远远不够。他的身体像是个布满裂缝的水桶,再多的丹药喂进去,再多的灵力输进去,终是留不下什么。待到药效如沙漏流逝,片刻的温暖后,是更为刻骨的严寒。
长澜山禁酒,唬得住羽萧,却管不了他楚晏清。他随意披了件裘衣,踏了双皮靴,带上白色面纱,打着盏灯笼便出门了。
雨后的杨城空气清爽,集市上,不少摊贩、手艺人们三五成群,或是沿街叫卖,或是摆起了阵仗、吆喝着让行人观摩。百姓老少携家带口,都想在雨后出来透口气、寻个热闹。
集市一侧,有一算命先生,正戴着顶草帽坐在摊位上。他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草帽下面露出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稀疏凌乱地缠一起。他将半旧的白帆挂在拐杖上,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胡半山”,这就算是支起了算命的摊位。
隔着面纱,楚晏清看到胡半山神色一凛,煞有其事地站起身子冲他作揖,楚晏清便稍稍颔首,算是向他问好了。
地上的雨水还未干,孩子们在大街小巷穿梭玩笑,乐此不疲地踩着水坑,溅起一阵阵水花。路边的男孩捧起水来,“哗啦”、“哗啦”地向四周洒去,楚晏清敛了敛裘衣,温声说,“小朋友,当心啊”。谁知这小朋友甚至顽劣,不仅不予理会,反而更加卖力地扬起水来,“哗啦”、“哗啦”,洒向楚晏清的衣角。
一旁小孩的父母非凡不阻止,反而嘀嘀咕咕,“这么大人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楚晏清回过头,平静地看着那对夫妻,眼神中似乎有些怪罪。丈夫是个冲脾气,瞧楚晏清生的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虚弱模样,竟撸起袖子要上前与他理论,待到走近几分,又倏地惊于楚晏清周身的不凡气度。他妻子见状连忙拽住他,“当家的,算了算了。”
楚晏清微微摇了摇头,自是不会理会这莽夫。
男孩的父亲见楚晏清渐渐远去,便拉着旁边的妻子来了句,“孩儿他娘,你看这人怪不怪?神经病一样,还没到九月,怎么就穿起狐裘了?”
“这黄昏傍晚的,还带个面纱,怎么,难道当自己是大姑娘不成?”
男人的声音丝毫不差地传入楚晏清的耳朵,他身形未动,却施动法术,男人顿时便发不出声响来,又惊又恐地跌坐在地上。女人见状则慌乱地扑向楚晏清,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连声道歉,“饶命,饶命啊!”一旁玩水的小孩更是吓得哇哇大哭,吵嚷着“妖怪,有妖怪!”。
胡半山向来不喜欢这熊孩子,听了他撕心裂肺的哭闹声更是心烦意乱,捋了捋胡须,不耐烦地说,“杨城毗邻长澜山,这长澜山乃天下四灵脉之一,有无数仙人坐镇,自是能保一方太平无虞,哪里会有什么妖怪?”
经胡半山提醒,夫妻俩才恍然大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男人“啊啊”地喊叫着,女人则哭喊说,“仙人饶命!仙人饶命啊!”
楚晏清摇摇头,表情有些无奈,“你们带着孩子快些回家去吧。以后好生教养这孩子,不该说的话最好少说。”
说着,楚晏清便飘然而去,只留下夫妻俩瘫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胡半山捋着胡子,又叹了口气,“你们哭什么?世间谁人不知长澜的清仙君最是个大善人,这只不过是个闭口决罢了,过上一个时辰自然就解了。快带着孩子,回家去吧。”
夫妻顿时愕然,“清……清仙君,是哪个清仙君?”
胡半山白了他们一眼,扯着嗓子说,“还能是哪个清仙君?自然是十二年前,封印丰都无间结界的楚晏清仙君了!”
穿过集市,最热闹的还要数天香楼与盛食坊,这两处一个是男人们寻欢取乐之地,一个是食客们吃饭喝酒之所。这两家的生意在杨城数一数二,自然相互不对付。近来,这天香楼的老板特地从苏城请来了有名的大厨,餐食竟有跟盛食坊不分伯仲的意思;而盛食坊也不甘示弱,从勾栏寻了个说书老先生,好让客人一边吃饭,一边听书,好不热闹。
楚晏清刚一踏进盛食坊,便听到那说书先生用力敲了一声案板,“啪”地一声过后,好戏就要开始了。
“话说百余年前,七仙人封印魔道万千妖魔于丰都,从此人间太平,再不受妖魔侵袭。然而,十二年前,正值那四年一度的昆仑试镜前夕,丰都突然烟云缭绕、万鬼将出、魔气四溢,四境五杰彼时正在那附近游历,发现丰都出事后,立马联系了长澜、三清以及云川掌门,然而,他们没等到那几位元婴期的绝世高手抵达,便等来了结界破裂!”
说书人“啪”地一声,又用力敲了一下桌子,“正当这千钧一发之际,长澜的楚晏清、清仙君,当机立断,冲进结界,以血肉之躯修补裂缝,紧接着—”
还没等说书人将故事讲完,只听席间一个清脆的男声响起,“这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还在这里一惊一乍呢。不如还是讲讲刚结束的昆仑试练吧?”
楚晏清觉得这人有趣,不由得抬起头来,透过面纱,他看到说话的少年生得剑眉星目,一身白衣清爽利落,一把明晃晃的宝刀正放在桌上,他的话虽是对着说书人讲的,可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楚晏清,仿佛是故意说给他听一样。
少年的对面坐了个同样装束的年轻人,只是眉眼中更显稳重,那人瞪了少年一眼,压低了声音说,“白松!你快少说两句吧,休要节外生枝!”
楚晏清觉得这两人好笑,他摇了摇头,自己在这长澜山避世十二载,却没成想直到现在还有后辈认得自己。想来,这两人就是今年特地带了帝台浆露来与自己做寿的吧三清弟子吧。
听了白松的话,人群顿时鼎沸起来,“就是!只听闻江衍江大侠拔得试炼头筹,却不知他是怎样英勇。”
说书人在这杨城说了几十年的书,讲的不外乎长澜山师徒几人的英勇事迹,还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他擦了把汗,饶是素来靠嘴皮吃饭,如今也结巴起来,“这……这……”
掌柜听闻风声,挽上了长发,迤迤然从柜台走来。只见她走到桌前,弯下腰只,给白松、白露依次倒好茶水,而后又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说,“小仙君,咱们杨城就在长澜山的脚下,自古便受长澜仙山的庇护。既然小仙君来了杨城,那么入乡随一次俗又何妨?”
白松自幼入山修行,连师妹、师姐都未曾见过几面,更遑论如此千娇百媚的小娘子了。他的脸颊顿时红了,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不自觉小了不少,“十二年前的那场大劫,想必在座的各位都听得耳朵磨出了茧子,换个故事又如何?”
掌柜生得肤如凝脂,面如桃花,她声音温软,绵绵入耳,“少年郎,我知你家仙君风华绝代,是当世英雄,只是啊”。
说到这里,掌柜不由得垂头低笑,放低了声音,“只是啊,这再大的英雄,当年也只不过是黏在楚大侠身后摇尾乞怜的跟屁虫而已。”
掌柜眉目含情,笑声却冷漠得厉害,“你若是有兴趣,我自会细细说给你听。”
第3章 故人
“你!你敢说我师叔?”说着,白松“嘭”地起身,将手搭在了刀上,做势就要拔出刀来。
掌柜莞尔一笑,“我说的何止是你师伯,你又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贵派江掌事?”
白松顿时怒发冲冠,这些年来,无论是在市井之徒的口中,还是从其他门派的修士那里,白松都曾听过楚晏清与自己师父多年前的那桩风流传闻,可他向来只当做笑柄。
在他眼里,他师父江河乃皎皎明月,世间不二英豪,而楚晏清呢?只不过是当初封印丰都的其中一人罢了!明明他家两位仙君同样劳苦功高,怎地就他楚晏清平白捡了个救世英雄的名号、堂而皇之的颐指气使、耀武扬威十几年?
见白松冲这人间女子拔刀相向,另外一名少年也站了起来,皱眉严肃道,“白松!你忘了师父怎么嘱咐你的?不要节外生枝!”
掌柜笑笑,一只柔弱无骨地手放在了白松肩上,不知怎地,白松竟突然间使不出半分力气,不过须臾工夫,便瘫坐下去。
掌柜俯下身,笑得好看,“少年郎,你啊,还是太年轻。”
说着,掌柜摇了摇扇子,一边冲说书人喊了句,“继续啊,愣着干什么?”,一边回到了柜台,接着摆弄起自己的算盘来。
旁人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的暗自较量?只当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碰到风韵万种的女娇娘,寻常事一桩罢了。
楚晏清叹了口气,没理会这年轻气盛的少年郎,直到白松师兄弟二人离开,他都自顾自地喝着自己的琼露酒,再没看那两人一眼。
说书人总算安定了心神,故事还在继续,可楚晏清却没什么心情听下去了。再惊心动魄的故事,反反复复说个十多年,也只是陈芝麻烂谷子了。
可他的日子,还是要继续。
夜已深,杨城有长澜仙山坐镇向来安稳富足,故而不设宵禁。人们三两成桌,高谈阔论,热闹非凡,唯有楚晏清是一个人。
风光也好,落寞也罢,这人世间的许多事,向来也只是他一个人扛。只是曾经,他竟真以为有人能与他荣辱与共。到如今,统统成了笑谈。
掌柜忙完了,便坐在他身边,为他倒了杯酒,“仙君……今天怎么是你自己来的?羽萧呢?”店里生意繁忙,玉翎只是略施粉黛,只是,她的容颜还像当初第一眼见到时一样的秀美。
约莫十七八年前,那时楚晏清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师父宠爱他,师兄又管不住他,他便把长澜的戒条视若无物。
有次楚晏清瞒着师父、师兄,偷偷溜下山,刚进城,就听到路边小店的后厨传来一阵阵打人声与哀嚎声。楚晏清当时虽未结丹,但已修得“耳清目明”,听力和视力比常人好了不知多少倍,他自然听得到那男人是如何的凶神恶煞,女人又是如何苦苦哀求。
一旁的算命先生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说,“这玉翎本乃渔家女,几个月前嫁给了这家的厨子,她性格温柔善良,奈何日日挨打挨骂……”
楚晏清见不得这些,他深吸一口气,穿过小店,推开后厨油腻的木门,怒目盯着男人,“别打了!”
男人见他气度不凡,而杨城又毗邻长澜,竟真的停下了手,不敢动弹,谄媚地说道,“咱们关起门打自家婆娘,不不不不算犯法吧?”
楚晏清最恨恃强凌弱之徒,怒目而视,顾不得长澜的戒律,捏出个定身决来,“定”声音一落,男人便动弹不得,“哇哇”大叫起来,“仙人饶命、仙人饶命,我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楚晏清回头望着角落里被打的女人,只见这小娘子面目清秀,一看便是和善忍让之人。她向来心善,见丈夫认错求饶,便也连声替丈夫求情,“仙人,官人他知错了,求您饶了他这一次吧!”
楚晏清将女人从地上扶起,上下瞅了瞅女人浑身的新旧伤口,怒说,“这男人好生无理霸道,我要给他点教训他才肯改!你莫要担心,三日后,他自能活蹦乱跳。”
说罢,楚晏清便出门去了。路过那算命先生胡半山时,胡半山不知为何又叹了口气,扯着长腔说,“缘也,孽也,不知是福是祸。”
胡半山虽用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可楚晏清只肖得一眼,便看穿了这看似平凡邋遢的算命先生,草帽之下的额头上,竟长着第三只眼睛。
楚晏清看了胡半山片刻,说,“你既已开天眼、知天命、晓命理,那你告诉我,这男人以后会不会继续作威作福?”
胡半山不说话了,他嘴角含笑,向楚晏清伸出手来。
楚晏清有些愕然,他丢下块碎银子,催促道,“快说吧。”
“会,但却不会太久了。”胡半山缓缓开口。
楚晏清不明白,“什么意思?”
胡半山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只是,你以后还会见到她的。”
楚晏清一时分辨不出这算命先生的来路,摇摇头,走开了。
胡半山说的没错。没过多久,楚晏清果真又见到了这女人。
那日,他依然下山饮酒,乍的听到城郊小馆子里有男女争执打斗的声音,他便循着声音找了过来,眼见这酒馆熟悉,又见店面门口算命先生支起的摊位,楚晏清便倏地想起那个被丈夫欺凌打骂的女人。
楚晏清怒不可遏,推门走进后厨,“怎么又是你?上次你说过会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