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用说……嗯,与自己相比,还是梅兄比较“可怜”。
再往后啊,他们经历更多、相处更多。从前便不分明的那点“可怜”,被白争流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再也不曾记起。
他还是欣赏梅映寒,而这份欣赏当中,慢慢又多了别的东西。
不光是他。同样的感情,一并在梅映寒心头萌发。
他们依然是至交,却又不只是至交。哪怕接下来就是接连不断的忙碌,各路怨鬼、长冲门妖人们压根不曾留给两人闲暇空间。白、梅分明日日夜夜都与心爱之人相伴,亲昵却往往只停留在肩膀相贴。偶有水乳交融,次数却两只手都能数过来。但是,晨起时的比武、目光触碰时的了然、手指紧扣的安稳……这一切,于两人而言,同样有不同滋味。
白争流想过很久以后,自己与心上人一头白发,看着刚入门的徒孙们像模像样的舞刀弄剑。
想过近一些的,结束了与长冲门人有关的种种阴谋,自己与映寒总算放松下来,不要总把多数时间花在路上,而是寻个地方,细细去看它风光、赏它佳肴。
想过很多、很多。
也想过像现在这样,他们根本不曾有什么“以后”,在与妖人交战的过程中、在未来遇到的某一次危机之中,两人一着不慎,中了敌人阴谋,再也看不到明天。
如今最糟的一种情形应验。白争流能坦然赶向“通道”,心头却还是有几分无奈。
这份无奈,在梅映寒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转身看向背后时,又在白争流脑海中扩散。
“诸位……”
他嘴唇微微颤抖。
“白大哥!梅大哥!”
远远留意到白、梅的目光,君陶开口来唤。
白争流看着他,看着君陶身边的男男女女。良久,脸上勾出一点笑来。
小蓬莱的事情不会流传出去。无妨,自己做这些,原先也不是为了扬名。
不光是他,相信其他江湖客也都怀有同样的心思。
只要百姓安□□活和乐。
或者兴许没有那么安稳,一天之中唯有两顿,不知明日吃食在何方……
可至少,他们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
……
不过还是会有遗憾。
学着几位前辈那样,将身体嵌入“通道”入口,逼出丹田、经脉中所有灵气的时候,白争流忽地记起。
自己前头定做了、请人送回天山的两身喜服,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有无真正送到。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89章 游魂
冷。
再有意识时,这是白争流的第一个感受。
与被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怨鬼包围时不同。那会儿虽然也觉得寒凉,阴气滚滚扑到人的皮肤上,总体却要喧闹许多。鬼们的哭声、喊声不断从围困者耳边传出,像是要把活人一并拉进他们的噩梦。
现在却不一样了。
四侧都是寂静的,仿佛有人伸手,捂住白争流的眼睛、耳朵。
他看不到外间景象,听不到外间声响。不光无从得山谷如今是什么情形,就连自己前头意识沉寂了多少时候、今日是何年何月都不知道。
有一瞬间,白争流心头冒出怀疑:兴许我们还是失败了。魔修到了“小蓬莱”,先找到岸边停靠的四条船。再搭着他们,一路前往胶县……
长冲门私下占据的普隆山已是尸骨累累、残骸遍地,那魔修到来之后的山河呢?
念头一起,白争流心头若烈火烧灼。就连身上寒意,都被这股热火逼退许多。
他强令自己心神安稳,自言自语:“我既然还有意识,说明情况尚未走到最糟的一步。”
又左右看看。
入眼照旧是一片漆黑。阴气浓稠,不可见底。
这般环境当中,刀客迈开步子。
想知道眼下环境如何,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亲自去瞧去看。
江湖人,用双脚丈量山河。
……
……
“那些……江湖人……”
一片又细又轻的声音,在“小蓬莱”上密密响起。
若有哪个实在不适应御兵器而行,不知不觉便落在大部队后头的江湖可听到动静,回头去看,怕是惊诧无比。
那些他们找了多日、躲在山缝石穴中无论如何都不出来的怨鬼,这会儿竟然一个个地冒头了。
他们抬头望着天上那片暗色,像是丛丛簇簇、一堆一堆从山石中长出来的蘑菇。
“他们在……”
“恶人又要来了。”
“我要走,要走!”
“走?如何——”
细细长长、飘飘荡荡的“蘑菇”们偏离了最初讲话的方向,朝说起“要走”的那人凑了过去。
与在场大多数游魂一样,此魂身上也有层层叠叠、数都数不分明的鞭伤。嘴角、眼侧也有淤青,光是看到,就知道他生前遭受了怎样对待。
“怎么不能走了?”一身残败的青年开口,“捉我们过来的恶人已经死了!那群江湖人也不在这儿。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旁边,一个个子很矮,看起来还是个孩童的游魂紧跟着讲话,问:“你想去哪儿?”
青年下巴抬起,嗓音铿锵:“回家!”
孩童:“哦——”
他未更多反应。可青年的话,已经在更多游魂之中溅起一片风浪。
“是啊,回家!”
“如今都已经过去五十年了,我……我哪儿有家?”
有游魂挺胸抬头地走,也有游魂懵懵懂懂地留。
这时候,前头那个孩童模样的游魂又开口,朝天上暗处指过去,问众多“大人”:“呀!那儿是又怎么了!”
众魂说话的工夫,最后一个江湖客也将自己嵌入“通道”出口。
说来奇怪。“出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算上周边围拢的阴气,约有一丈宽窄。
这么些地方,让五六名江湖客并肩站过去,已是勉勉强强。可前头拢共进了百余人,到此刻,竟是看不出什么痕迹。
游魂当中也有略晓玄学之人。朝天上一看,那中年汉子便皱起眉头,“不妙啊。”
留下的众魂纷纷看他。纵然已经许多年不当活人,到此刻,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
中年汉子见状,干脆分出些耐心来,与众人解释:“你们当那些江湖人在做什么?这几天,我冷眼看他们四处找咱们。一个个的,倒都是修灵之辈。
“这下好了。他们每一滴血、每一块儿肉,里头都带着灵气。
“于邪魔来说,寻常灵气自是伤人。可多了活人血肉缓冲,原先的‘大伤’便成了‘大补’。他们半身都进去,若是叫那正要过来这边的魔修瞧见,怕是……”
中年男人没有把话说完。可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众魂都懂。
他们当即咋舌,不可思议道:“那他们还这般做?”
“一个个的,莫不是傻子不成?”
“哼!纵是傻子,也是不好对付的傻子。那群魔头好不容易死了,咱们从他们手上逃脱。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结果呢?转头又被这些人追追赶赶。说的倒是好听,竟道咱们放下执念就能去投胎。哼,我这辈子还没活完,投什么胎!?”
“正是,荒谬!”
一群游魂说着说着,动静越来越大。
这时,中年男人喝了声:“诸位!现在不是道这些的时候。”
众魂被引回思绪,勉勉强强转头看他。
中年男人再度抬头,望着天上通道,神色严肃。
他说:“你们当他们在做什么?会这样子,莫非他们不知道自己会死吗?”
众魂:“哈?”
中年男人神色愈凝,道:“他们定是知道,才更要这般。”
孩童游魂:“阿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中年男人:“唉……我前头虽提了‘有魔修过来,将人抓住’。但那地方,对江湖人威胁最大的可不是魔修,而是阴气本身。
“前头咱们受魔头控制,朝那儿猛攻。又叫那魔修拿术法辅助,将咱们所有攻击都算在他一人头上。以此迷惑天道,做出渡劫时的模样。
“江湖人们的打算,怕是以他们自身血肉与通道的阴气中和,让一切恢复如常,不叫那群魔头得逞。
“倒是个有用的招数。可他们人数不够,纵然把血肉都填进去,也填不上那个窟窿!”
其他游魂:“血肉?”
中年男人:“是。灵修灵修,那可不光是能用灵气,而是从头到脚,从指甲到血肉,都教灵气日日夜夜浸着。
“想要中和‘通道’里的阴气,可不是要连这一点一点渗入血肉的灵气一并使出来?可灵气早和人身融为一体,这会儿再说分开,哪有那么容易?自然是跟着被通道吞了。”
原先还在骂“傻子”的游魂们听到这里,总算开始不安。
“吞了……再往后呢?”
中年男人斩钉截铁:“往后?再无旁人阻拦,魔修自是如入无人之境,大肆杀掠!”
游魂们:“嘶——”
抽气之后,游魂们“沸腾”了。
原先一个个都是轻声讲话,恨不能旁人压根听不到自己。此刻却不住前凑,恨不能将脸贴在中年男人脸上。
这一幕说来颇吓人,中年男人却丝毫不惧。他看着身前身后,听着他们声声问题。
有的问:“那现在还有没有办法?”
也有的质问:“凭何你这么说了,我们就要信你?我这些天也听着呢,纵是那些江湖人,也不似你懂得多啊。”
于前者,男人回答:“办法……兴许还是有的。”
于后者,中年男人沉默片刻,从腰间取下一块牌子。
众人看他,见他淡淡一笑,面容中并无什么骄傲自得,仅仅是怀念以往。
“这玩意儿,是我早年在宫中当值时的腰牌。
“世人都说皇帝叫妖人所惑。可那些荒诞残忍之事,妖人们说了,皇帝便一定要做吗?”
游魂们睁大眼睛。
这种说法,他们还是头次听到。
一片安静里,立在中年男人身边的小孩儿脆生生回答:“既是坏事,自然不该做!”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道:“孩子都懂的道理,皇帝不懂!
“我那年劝谏皇帝,叫他听贤臣,远小人,莫要再行求药求长生之事,他不听。
“非但不听,还要用宫女侍卫来做药引。不光是宫女侍卫,还有他的眼中钉,我,还有与我一同劝他的几人。
“我为何会懂这些?当年那些妖人在皇帝面前说了多少话,我都一一听入耳中,记在心里。原先是想挑出他们话中破绽,好再去劝劝皇帝。谁能想到,我压根不曾等到这个时候!”
游魂们听着听着,瞪大眼睛。
他们来历不同、出身不同。有人是五六十年前战乱时死,也有人是在普隆山里被磋磨得永远闭上眼睛。
这么想来,再有一个曾经在前朝皇宫任职的游魂,仿佛也不值得意外。
“阿伯,”那小孩儿又问了,“你前头说有办法,究竟是什么办法?”
“办法……”
中年男人嗓音微微拉长,抬脚迈步。
游魂们看着他的背影,见他没走一步,身上的阴气就更淡一点。十步之后,所有阴气通通散去,留下一个通透清正的背影。
若是从前,这便是游魂自行消散、谋求转世的机会了。可现在,中年男人非但未散,还抬脚往上。
游魂们见着这一幕,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当场失声惊呼:“他也要去那地方送死?”
众魂皆是不可置信。
可现在,除了这个,似乎再没有其他答案。
……
……
黑暗。
前后左右,走来走去,四处都是一模一样、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心头数了一千下后,白争流停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可以换个思路。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90章 道基之山
眼下的黑暗绝不正常。
白争流是头一次接触“通道”,但他有基本的常识逻辑。知道自己、情郎,加上后头一百多名江湖客同时进到一个地方,纵然被外力分散了,也不会走了这么久,都没看到一个人影。
哪怕是魔修也好!前头不正有魔修在往外挤吗?若是当真碰上,白争流至少能确定,自己所处的地方,的确是“通道”出口。
可现在,他谁都没见着、谁都没碰上。
白争流想,如此一来,自己反过来做出推断:“我这会儿,难道已经不在‘通道’里?”
那还能是哪儿?
他站在原地,任由黑暗将它吞没,脑子却是快速转动。
一片黑暗、不知晓外间景象,连岁月变迁也不知道……这说法有些耳熟。
思索片刻,白争流恍然。自己在京城那会儿,曾听一个疑似被从招魂幡中放出来的游魂说起类似的话。
可总不能说他现在就招魂幡里吧!
刀客让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了一下。想了想,又将这个可能性否定。
这些日子,招魂幡一直在杨春月手上。她和白、梅提过一嘴,自己觉得整日拿个阴森森的东西在手上太不是事儿,所以干脆对招魂幡做了一些改动。
尽量给它一个灵气环境,让它上头的阴气逐渐消散。这么一来,招魂幡对阴魂们的控制力也下降了些。但杨春月只需要保证它们不离开“小蓬莱”,此外阴魂们想怎么躲藏,她倒是不太在乎。
白争流心道:“若我真进了招魂幡,周围一定不是这副样子……不过,既然《摘星录》就有记载那玩意儿的做法,莫非对魔修来说,它其实是个寻常东西?”
自己刚刚进了“通道”,迎面碰上魔修,直接就被对方装了?
不至于。京城的游魂生前都是普通人,又到底过去那么多年,这才对自己生前最后的经历记忆模糊。白争流却是记性极好、身手不凡,拿魔修们的话来说,还是一名“灵修”。
真碰到魔修了,他肯定有记忆。
那么这种可能性也可以排除——等等?
思绪转到一点,白争流莫名生出几分恍然感。
自己前头的想法是错了没错,但也不一定全错!
游魂们在招魂幡里为什么会觉得黑暗?
因为他们身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被阴气充斥!
还因为他们自觉在招魂幡中行动很久,改换方位,可作为“魂”,他们的步子,如何要与常人比较?
“我刚刚——”
刀客自言自语。
“当真‘走’了一千步吗?”
说着,他转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与身侧身后一样,入眼所见,是一片浓稠、毫无变化的暗色。
白争流在这片暗色中伸手。手背到了距他足有一尺的地方,他却仍能看清楚上面的皮肤纹路。倒是两边黑暗,丝毫不受青年动作的影响。
“呵。”白争流笑了声。确定了,自己的眼神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环境。
或者说,是他对“自己”,与对“环境”的感知被割裂了。
想明此节,白争流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碰到过这种状况,不过,在桂花巷的经历,给了他一点处理眼下情境的思路。
青年的思绪一点点下沉,须臾,从黑暗之中抽离,来到那片熟悉的山林。
这里是他的“道基”。他在灵源时搭建起了眼下的山,还在山里盖了一间小屋子。心头本能明白,此地是于他,就像是高楼之根,重要至极。
虽然他还没有琢磨出这片山林的作用,可是……
可是,现在,映入眼帘的场面,让白争流的心脏骤然沉下。
他的山林,为什么枯萎了?
……
……
梅映寒在想同样的问题。
雪山上看不到植物,很正常。
但总不能连雪都看不到了吧?
他拧着眉毛左右打量。半晌,在原地蹲下来,手指触碰到裸露在外的山石。
分明不是真正石块,梅映寒依然感受到了石头棱角的粗硬。
这样的粗硬却不曾一直持续。没一会儿,梅映寒指肚触碰的地方开始变得柔软、湿润。
低头去看,他在自己指尖看到了一片刺目颜色。
鲜红无比,宛若血流。
剑客维持着前面的动作,瞳仁深处却是一震。
这是……
他喉结滚动,冰凉感倏时涌上,蔓延至剑客四肢百骸。
这是“小蓬莱”上遍地都是的苔藓。
自己为什么会看到它们?
……
……
高耸入云的绿树,变成枝干惨白、叶子凋零的模样。
还不光是白争流出现时看到的那一片。等他开始往林子深处走,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登上林梢,从高处俯瞰正片山林!
他看到了满眼惨白颜色。曾经丰茂的树林,这会儿成了比“小蓬莱”还要诡异的样子。更让白争流担心的,是朝更远的地方看时,他惊愕地发觉,其他山头的林子不仅枯萎,还开始干裂。
“哗啦——”
青年眼中,变故倏忽发生!
枯萎白树上,那些原先极深、极长的裂痕,竟在白争流的注视下再度扩大!
不仅如此。裂口边缘还生出无数新裂,像是从前繁茂生长的树枝一样不断蔓延。再接着,原先就虚弱无比的枯白树木承受不住身上这样多的裂口,竟就那么直愣愣地散开。像是一片灰尘,飘洒在空气当中!
这是?
白争流心念一动,道基之山上自然起风。
风将白树裂去时形成的粉末吹向远方。不多时,已经来到白争流的面颊旁边。
他伸出手,抓住一片粉末。
再将掌心摊开,细细去看那树粉。
阴气……
白争流感受到了那若有若无、却毕竟存在的东西。
他的原先就紧绷的心神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凝重。脑子里乱哄哄的,千头万绪,又理不出一个思路。
注视之间,“哗啦”“哗啦”的动静开始不断从旁的地方传来。
白争流喉咙发干,缓缓抬头。
粉末被风从他的掌心带走,青年却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留意这些动静。
他看到一棵又一棵的树以同样的方式在他眼前消失。再接着,消失的速度开始加快。从前头还能勉强数清除数量,到现在,根本就是一片一片地倒。转眼工夫,已经有两个山头变成光秃秃的样子。
出问题了。
白争流舌尖抵着上颚,要求自己冷静、清醒。
想想办法……道基都成了这样子,可见自己已经被阴气侵蚀到了什么程度!要是刚才没有过来,而是继续无知无觉地在黑暗中走动,怕是什么时候被阴气完全吞没了,人都还是一心茫然。
现在却不同了。自己事先察觉了变故,甚至能看着身下树木白了一片,地上草丛却还带有绿意的林子,大致估算出自己还剩下的时间。
总还能坚持那么一时三刻。
不过那一时三刻之后,自己又要怎么办?
白争流大脑飞速转动。
的确,决定赶赴“通道”的时候,刀客已经做好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心理准备。可糟糕的打算是一回事,真遇到麻烦之后的而表现是另一回事。更不用说,外间情况尚不明朗。他在危机面前束手不动了,岂不是正顺了魔修心意?
“大多数林子都白了,但碎掉的暂时只是最外面那一片。”压下其他心思,白争流自言自语,“可见阴气对我的侵袭,有一个由外往内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