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悠雨

「不，我没有。」不是狡辩，而是真心。
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跪在姬家祖灵前发过的誓言，也没有忘记临走时二哥对他说过的话：『你的嘉兴朝就是太子殿下，太子不死，嘉兴朝就不灭。』还有父亲说的那句：『你活着，太子就不能死。即使你死了，变成鬼魂，也要保护太子殿下。』
保护太子，无论任何情况──这才应该是自己的使命。
「铭尘？」注意到姬铭尘在发呆的慕容羽推了他一下。
「我带你走。」姬铭尘夺过慕容羽手中的短刀，一把把他搂入怀中，紧紧抱住，「你必须平安无事，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我带你走──去没有危险的地方。」
所谓『没有危险的地方』，其实是慕容羽说了算。
他的目标是西秦，所以出了草原就一路向西方赶去。用慕容羽的话说，他的姨娘、也就是前朝馨和公主十年前嫁给秦王为后。而两年前，前秦王病逝，太子继位，馨和公主成为太后。但太子并非馨和公主亲生，而只是养子，后封太子。
这样，慕容羽和秦王也算姻亲。
馨和公主一直对灭嘉兴、杀其父兄的逆将谢运天怀恨在心。和慕容羽一样，这仇恨在他们心中八年来没有丝毫淡去。所以当慕容羽出现并且证实身份后，馨和公主很容易就接受了他。
但另一方面，登基不久的秦王不像父辈那样老谋深算，他只比姬铭尘长三岁，正是风流多情的年纪，属于那种『爱江山，更爱美人』型的男人。慕容羽的出现，无疑让他眼前一亮。
如此，慕容羽和姬铭尘暂时在秦宫躲避起来。
但卡赫拉大王子的死，惊动了整片草原，汗王发誓要为其子报仇，追杀叛徒姬铭尘和慕容羽两人。而那两人奔逃秦国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汗王的耳朵里。
那个时候，正是卡赫拉在草原上大兴盛的时期，短短数年，汗王就已统一草原上小部分游牧部落，成立联盟。联盟的成立，让汗王更加渴望得到自己的土地，建立自己的皇宫。
而这，在草原上是很难实现的。
于是早在几年前，联盟成立后不久，汗王就已把目光移向西秦--他觊觎西秦富饶的土地和豪华的皇宫。所以这几年来，西秦边境时有部落骚扰，而且每次都损失惨重。
而这，也正是慕容羽选择西秦的原因。
西秦和卡赫拉之间，必然有一场硬战要打。如果不先解决掉卡赫拉，西秦绝对不会出兵中原强大的运天朝。而如果没有西秦的军队，慕容羽何谈复国？
所以，西秦和卡赫拉这一战，正是进攻中原的基础，也是第一步。
大王子的死，西秦收容凶手姬铭尘和慕容羽，这事正好给了卡赫拉出兵的理由。于是，西秦边境不断被卡赫拉名下的散居部落劫城。而国界附近两族间的贸易也全部停止，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浓烈的紧张气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西秦朝中，主战派的分量越来越重，大战迫在眉睫。终于，在慕容羽逃奔到秦的第三十天，西秦又有两城被卡赫拉洗劫一空。秦王忍无可忍，决定出兵讨伐卡赫拉。
而令谁为将？这又是一个难题。
但一个人的毛遂自荐，却使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这个人，正是嘉兴朝前太子--慕容羽，也是杀死卡赫拉大王子的凶手。
※※※z※※y※※b※※g※※※
「太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姬铭尘刚一得知慕容羽被封将的消息，就吓得面如土色，急忙冲去找他质问。然而对方正在花园里悠闲地看书喝茶，而且看的不是兵书，而是诗集，真是好雅兴。
「我明天才出发，铭尘你现在就急着给我送行？」
慕容羽开玩笑地说，抬头望了姬铭尘一眼，重新把目光落回书页。
「你哪儿也不许去！」姬铭尘一把夺过他手中书册，吼道，「他们为什么会让你去？！明明知道太子你......你......」
结果『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来，总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说太子柔弱不能将兵吧？
「我倒认为他们让我去，才是最聪明的决定。」慕容羽徐徐道，「如果我胜了，无论对我，还是对西秦，都有好处；但如果我败了，杀死大王子的凶手就死了，卡赫拉大仇已报，而以报仇为由的卡赫拉，如果再厚着脸皮进攻西秦，也只能显得他们野蛮而已。所以，此战无论胜败，只有以我为将，才对西秦没有任何直接害处。这也正是不信我能将兵的秦王，肯给我五千兵力，让我平定卡赫拉的原因所在。」
「但是太子......五千兵力太勉强了......」姬铭尘怎么也不想慕容羽踏上战场，「由我代你去吧！」
「不行。」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为什么？」
「不但不能由你代替，而且你连跟都别想跟来！」
「难道你要一个人......」姬铭尘想也不敢想，「为什么？有我在你身边，胜算才更大！」
「恰恰相反，如果有你在我身边，我才毫无胜算。」顿了顿，望着对方严峻的神色，慕容羽的眼神也冷冽起来，缓缓解释道，「认为我柔弱无能的人，不仅是你，还包括汗王。而他对我的轻视，恰恰是我的优势--他必定轻敌。但如果你去了，只能增加反效果，汗王不但不会轻敌，还会格外细密谨慎。这就是你绝对不能跟去的原因之一。」
查觉到慕容羽的话并未说完，姬铭尘急忙问道：「还有第二呢？」
「第二，」轻轻一笑，慕容羽望着姬铭尘，眸光清亮，但却杀气十足，「就是我恨卡赫拉，恨了整整八年--恨他们从我身边抢走了你，恨你为他们受了那么多伤。所以这场我对卡赫拉的复仇之战，不需要你插足其中！」
五千兵力不算多，出征仪式也很简单。
太后毕竟是慕容羽的姨娘，亲自登城门相送，也算给足了慕容羽面子。
有一种人，无论平时如何默默无闻，但一旦到了存亡的关键时刻，总是能爆发出惊人的能力和智慧。而慕容羽，大概正是这种类型的人。
他以太子的身份强令姬铭尘留在秦宫，但却带走了对方的刀。
因为慕容羽还记得一句话，八年前当他们刚逃上草原的时候，自己肚子饿了，姬铭尘要去寻找食物，于是把刀交给他，并且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让这把刀代替我保护你。』
时隔八年，记忆中的这句话依旧清晰。
同样的清晰的还有姬铭尘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他是那样认真，让慕容羽相信，只有他，这一辈子不会离开自己，会保护自己。
西秦城外黄沙飞舞，慕容羽拉马向北，五千铁骑紧随其后。
他暗红的大氅在风中张狂飘扬，他的背影在阴霾的天空下，第一次让姬铭尘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太低估了太子，即使那纤细的骨架在马队中显得那样柔弱，但望着慕容羽离去背影的姬铭尘却坚信着──此战必胜。
在卡赫拉的八年，慕容羽没有白呆。虽然不像姬铭尘那样随汗王四处征战，但却把卡赫拉人的性格摸透，而且他自己文弱的形象，也印入每一个卡赫拉人心中。
所以，当骚扰西秦边境的卡赫拉人听说西秦派出讨伐他们的大将，竟是那个只有剪羊毛比较拿手的慕容羽后，不由大笑起来，根本没把慕容羽放在眼里──而这，也正是慕容羽想要的。
五日后草原，两军相隔五十里对峙。
单就兵力来说，慕容羽处于劣势，但好在并不悬殊，胜算犹在。
卡赫拉的主力还在更北的地方，汗王为了一统草原而陷入苦战。这次和慕容羽对战的将领，只是卡赫拉的一小支而已。
扎营以后，慕容羽并不急动，静观动静。
而卡赫拉一方则主张速战速决，打算迅速解决慕容羽，然后增援北方卡赫拉统一草原之战。所以军中心浮气躁，以为这次可以痛踩西秦军。
然而慕容羽自有打算，他看清地形，敌方驻扎在低谷之中，四周有矮山环绕，山上枝繁叶茂，正适合隐藏。于是前夜让五百骑兵趁夜深之时，潜入敌营四周，埋伏起来，待到天亮时分，击鼓发动突击。
这下，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卡赫拉人慌忙列阵，但依然敌不住西秦军从山坡冲下的猛烈气势。根本来不及把阵列好，就被冲得七零八落，死伤无数。
这时，从前方又奔来一队骑兵，数千战马铁蹄齐鸣，连大地都在颤抖，滚滚烟尘几乎要淹没卡赫拉的营地。
这下，更让卡赫拉人猝不及防。将领根本来不及下令和整列军队，提刀上马，闯入搏杀圈中。
正在两方战得火热之时，突然听到军中爆发出一阵大喊：「大将军被抓住了！」
这句话是用卡赫拉语喊出的，只有卡赫拉人能听懂，话中被抓住的人，指的自然也是他们卡赫拉的大将军。
顿时，同样的呼喊四下响起，连绵不绝，军中更乱。
其实这也只是慕容羽的诡计而已，教人用卡赫拉语扰乱敌心。毕竟他在卡赫拉生活长达八年，像『大将军被抓住了』这么简单的话，还是会说。
早已七零八落的卡赫拉军，怎么经得起这番哗乱，不到一刻锺就溃不成军，仓皇逃窜。
慕容羽大获全胜，此次平定边境骚乱，只用了五千骑兵，以及不到十天的时间。
凯旋的消息一传来，立刻成为震惊朝野的大事。
而慕容羽这个名字，也渐渐被重视，被记住。
就连一向对慕容羽只有色迷迷眼光的秦王，也不由重新把他打量了一遍。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气氛一片肃穆。秦王高坐于中央的金黄巨椅，正经起来的表情让他显得英气逼人，不愧是一朝君王。
而跪在台阶之下、十步之外的慕容羽，依然低着头，没有一点居功自傲的神色。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端，他的任务很重，他的路也很远。
「慕容羽......」低喃着这个名字，秦王的目光长长停留在这个令他刮目相看的人的身上。
那幅纤细得让人怀疑能不能骑马的骨架，以及白皙得就像用牛奶洗过的皮肤，怎么看也不像能创造出这样奇迹般胜利的战将。
当然，慕容羽的胜利，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占到了天时。
因为西秦出兵之时，卡赫拉汗王正陷入对其它草原部落的苦战之中，但听说西秦以慕容羽为将的消息后，不由安心下来，只派出不到八千人前去迎击。本以为可以轻易击溃西秦军，但谁知传回的却是惨败的消息。不想腹背受敌的汗王，不但没有报仇，还主动向西秦求和，答应不再抢掠西秦，处罚那些擅自劫城的部族。
这一切，都是慕容羽的那场捷战带来的。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姬铭尘，其次就是馨和公主，也就是西秦的太后。她从慕容羽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复国的希望，于是尽全力劝说秦王借兵给慕容羽。但秦王一直没有正面同意。
虽然借兵之事悬而未决，但就在慕容羽凯旋后的第十天，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他被秦王亲自宣封为『嘉兴王』。这封号之中，无疑含着『复兴嘉兴』的意味。
当圣旨宣出的时候，慕容羽的嘴角浮出一丝浅笑，感到秦王有意帮助自己复国。
如此，答应借兵之日，想必不会太远了。
比起北方寒冷的草原，西秦的皇宫更有初夏的感觉。
宫苑之中，最吸引人的一处地方便是荷花池。虽然还未到莲叶接天的季节，但池中仅仅只那几片稀疏的碧色荷叶，也能把气氛烘托得非常美妙。
皓月当空，夜风拂动，凉爽怡人。
秦王身边从来不缺美人，然而今夜陪他池边徜徉之人，不是什么妃嫔媵嫱，而是慕容羽。
都说慕容羽自北伐一战告捷，在宫廷中地位急速窜升。因为他和太后之间的血亲关系，以及秦王近日对他的格外留意照顾，都让不少人眼红嫉妒。而同时，关于他的谣言也开始传开。有人怀疑他的身份，说他冒充的太子；也有人说他流落草原时人尽可夫，低贱放荡；还有人说卡赫拉大王子被杀，是一场阴谋，慕容羽想以此进入西秦，惑主媚上。
不过好在太后一直很信任慕容羽，而秦王本身更在意慕容羽的美貌，舍不得责罚。
但有一点令秦王非常恼火，就是无论慕容羽走到哪里，姬铭尘就跟到哪里，就像一个背后灵似的无处不在。每当秦王想跟慕容羽亲近一下时，只要瞥见身旁姬铭尘冰寒敌意的目光，顿时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秦王喜好美色可谓举国皆知，姬铭尘来到西秦已经有些时日，对此早有耳闻。
偏偏慕容羽长得太好，属于那种男人女人都会喜欢上的类型。不说话时静若幽兰，说话时又更显风度不凡，加上不久前对卡赫拉的大胜，被封为嘉兴王，使慕容羽这个名字可谓人尽皆知。
而秦王对慕容羽的黄鼠狼之心，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秦王和姬铭尘两人，情敌想见，分外眼红。谁也不给谁好脸色，不过秦王毕竟是秦王，而姬铭尘寄人篱下，气势始终要矮上一截。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好，只要慕容羽肯听自己的，不和秦王过多接触，姬铭尘也可以不多计较什么。但偏偏不知道慕容羽出于怎样的考虑，不但没有提高对秦王的警惕，反而疏远了忠心耿耿的姬铭尘，和虎视眈眈的秦王打得一片火热。
所以，宫中盛传慕容羽惑主媚上，也不仅仅是流言蜚语而已。
比如今夜，面对秦王的邀请，慕容羽只单身赴会，半命令半威胁地不准姬铭尘跟来。理由很简单，就是姬铭尘会妨碍他和秦王商议大事。只要有姬铭尘在，秦王必定铁青着一张脸，什么都谈不下去。但如果只有慕容羽一个人，秦王总是笑逐颜开，有求必应。
夜色渐晚，夜风也开始变凉，荷叶摇曳。
「卿愁眉不展，究竟有什么烦心的事？」秦王问道。
慕容羽在秦宫的日子不短，已有一个多月。现在王也封了，太后也没有少在秦王面前提借兵之事，但秦王始终不见有新的动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本来慕容羽以为，由太后出面和秦王谈借兵的事情成功的几率更大，而自己则宜静观其变，不要显得太急躁。现在朝廷对他的评价好坏参半，如果太急于求进，只会白白给自己惹来恶意的猜测罢了。
但眼看一个月的时间都已过去，慕容羽也渐渐失去平静之心。不断猜测，秦王为什么迟迟不提借兵之事？他究竟在等待什么？想来想去，慕容羽终于得到一个答案：难道对方在等自己亲口借兵，好借机提出要求？
──然而秦王会提怎样的要求呢？
复国心切的慕容羽，面对秦王的询问，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皇上，八年前逆将谢运天杀我父王，烧我宫城，使我国破家亡，幸得姬家收留保护才得以保存性命，逃亡北方，流落异域整整八年。国仇家仇，刻在我的骨中，痛彻肺腑......」
「好了好了，」还不等慕容羽抒发完毕，秦王急忙摆手，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笑了一声，直言不讳道，「看来卿是想和朕谈借兵的事了？」
慕容羽一愣，低下头去，实际上也等于默认了秦王的话。
秦王虽然喜好美色，但却不至昏庸，他的脑袋很清醒，又问：「你想借多少？」
慕容羽略一思索，明言道：「五万。」
秦王顿了顿，望着慕容羽坚定的表情，自言自语着道：「以这个数字，想要击败中原运天朝还嫌太少，卿果然胆识过人；但对于西秦来说，这个数字却嫌太多，西秦不可能随便借出五万精兵，卿拿什么证明不会背叛西秦？」
慕容羽反问：「那么臣也想知道，秦王想要怎样的证明？」
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单纯的帮助。卡赫拉觊觎西秦的土地，而西晋又觊觎运天朝的富庶。五万精兵对尚武的西秦来说，绝对不算多。如果慕容羽胜了，他们可以大捞一笔，要钱要地都好商量；而一旦慕容羽败了，他们的损失也不重，不过就是得罪一下谢运天罢了。
「如果卿以为本王想要中原几座城池就错了，」秦王冷笑着一挥手，屏退一行宫女，与慕容羽两人单独立于靠近荷塘的一处凉亭，「要来的土地，最后也只能留给后人享用，本王天性自私，只想一己贪欢。」
说完这句话，秦王转头望着慕容羽，眼神非常暧昧。
而慕容羽静静注视着荷塘，夜风拂动他的长发，更显飘然脱俗。
虽然对方并未说明，但话里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只想一己贪欢？原来他寻的是欢？难怪太后怎么劝，他也不肯同意借兵之事。原来，果然在等自己亲自开口，好借机提出这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