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庭半是回忆半是怅惘:"他是真正的天才。直到如今,我也再未见过这等人物,更想不出能胜过他的人。可以说,放眼辉亚,论武功论战事,无一人是英亢敌手。"
奚将一庭向来公正,这话由他说来更具震撼力,幸好军士已经离席。
右烈闻言一怔:"他那么厉害么,那--"还没说完,突然转头向通向内室的方向大喝:"是谁在那鬼鬼祟祟?"喝声出口,人已掠到门口,推门却未见人影,探头出去望,不一会又返转。
"奇怪,老子刚刚真是听到有人啊!"眉头皱起来,脸上有些迷惘之色。
"这府内都是自己人,哪来什么偷听的呢,你刚刚出去可看到什么没有?"小秋也奇怪。
右烈似未听到小秋说话,径自问道:"小贺你宅子里可有个走路跛脚的瘦子?"
小秋一惊,难道是明玉,他怎么会出来?但口中言道:"你说那人啊,是公主的奴婢,前日摔断了腿。"
"是么?怎么......唉,怎么可能呢,老子这些天都糊涂了。"右烈叹口气,摇摇头。
接下去,他好似也没精神说下去,推说改日再议便告辞离去。
待人都散尽,小秋问一庭:"郎将在那边呢,我们打仗......"
七年后仿佛已经出世的奚一庭,还是呆了呆:"那个傻子,自有他的傻福。"
"那,一庭哥觉得此仗结果如何?"
一庭揉揉他的头:"小贺,一切都是注定的。英亢既然碰到了你,这就是命,他的命,你的命,天下的命。"说完慢慢踱开。
小秋心里一阵乱。
这仗断无可避,英亢不同意废奴一天,仗就非打不可。既然要打,就得趁着士气高涨,一鼓作气!可是--
那个人是能被打败的吗?
再说,虽早割断了过去,可在他心里,始终没把英亢当作敌人。没有敌意,怎能取胜?
小秋心里烦乱,不知不觉走到明玉卧房。
"贺将!"一直负责保护明玉的离越叫住他,"刚才小公子想出去走走,结果走出内院,走到前厅,我没拦住他。"
"难得他想走走,拦他作甚?只须注意别让他受伤。"以后防着那蛮子就行,再说他也认不出明玉来。
小秋进房,却发现明玉坐在榻前的地上,忙上前扶他起来,竟是两手冰冷,全身轻颤。
"怎么了?"明知得不到回答,还是问他。
明玉坐在塌上,摇头。
"是不是受了惊吓?"那可恶的色贼南蛮子!小秋一直就难对右烈有好感。
冰凉的手一把抓住小秋的,小秋一惊,明玉从不这么碰触别人。
手轻微地颤动,小秋觉得这似乎是求救。他试着轻轻抱住骨瘦如柴的身躯,给他些温暖。起先明玉有些抗拒,僵硬,慢慢才安静下来。
定是那右烈吓着了明玉!那人怎地如此可恶......小秋恨得咬牙切齿,不就尝了一次腥,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怀中人让小秋觉得温暖,慢慢地,他完全放松下来,忍不住说起一些平日不会说的话。
"明玉你知道么......"
小秋想一些说一些,将过往种种都慢慢道来,更再三保证,一定护明玉周全,一定会让古斯再没奴隶,辛酸往事说出来似乎轻松不少,说着说着,竟拥着明玉睡着了。
这时,身边明玉却把面纱轻轻撩开,那双从无表情的眸子里竟有些光彩,静静看着身旁熟睡的白鹤军首领--他竟然有那么悲惨的过去!他竟然跟我一样悲惨。
可是,我怎么能和这个坚强无比的人相提并论?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
......渐渐,明玉也睡了过去。
静谧的深夜,昏黄的烛火,突然一高大魁伟的男子出现在明玉房中。
是英亢。他直直地站着。
榻上,蜷缩成一团的明玉窝在小秋的怀中,小秋展臂与他紧紧相拥。两人亲密地依偎而眠......竟说不出的安谧和谐。
这般景象落在英亢眼里是何等刺目,一双鹰眸似要喷出火来--他的小乖竟与旁人同榻!
他刚要出手将小秋抱离,突然,异常警醒的明玉睁开双眼看向他。英亢虽知是明玉,却是第一次看到毁容后的他,见一张绝世的脸毁成这般,也不由一呆,但是待他看到明玉惊惶中再度缩到小秋怀里,妒火又禁不住升腾,一指点向明玉睡穴。
他略想了想,又点了小秋穴道,将其抱起夹在腋下,悄不出声地一路飞掠出府,不一刻就出城到了江边密林,停在一处隐秘所在。
英亢凝看怀中佳人,映着淡淡的月光,那张俊脸更添了几分莹白与柔弱,长睫舒展,粉唇微翘,说不出的魅惑。他心头一热,猛地将他抱到怀里,狠狠吻去,在那粉唇上辗转欺凌,大舌更探到嘴里翻搅,只觉得着舌处无一处不香甜,久久,才满足地闷哼一声,收了唇舌。小秋早被他点了穴道,一双粉唇被欺负到红肿也不晓得,只睡梦中双眉仍是微蹙,显得楚楚可怜。
英亢收敛心神,抱着小秋坐到地上,轻轻褪去他的衣物,依着前一次的法子运起"续天"替他回复功力。
待到运完功,英亢较上一次更为衰颓,满脸倦色。他任由身前的小家伙倒在怀里,心内叹道,真乃冤孽,自己竟然不惜损耗真气为敌方首领回复武功。而且这还只是刚开始,若要接续小秋右臂断脉,怕是得耗去六七成真气,在这多事之秋,失去一多半功力无异于自掘坟墓。可是--他伸手轻揉小秋右臂,这断臂再不接,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了......英亢眼里充满怜色,深吸口气,拾掇起地上衣物要替小秋穿戴。
正这时,一直昏昏然的小秋双眼睫毛些微地翼动,待英亢替他穿上亵衣,他已全然醒了过来,只是一时并未动作,装作没醒。
是英亢!不用看就知道是他。小秋心里再一转就明白自己的功力根本就是那人替他恢复,怪不得一庭哥脸色怪异!为什么这么对自己?自己是白鹤首领,怎能欠下他的情?而且当日已然说得一清二楚,两人再无瓜葛,为什么再这么做?再者那人来去无踪,进到己方地盘如入无人之地,若他怀了别的目的又怎么办?这等神出鬼没的功夫天下谁人会有?跟这人打仗又有什么希望打赢?......他心情激荡下身躯微颤,英亢自然发现了。
轻叹一声:"何时醒转的?"
小秋睁开眼,挣了开去,也不瞧他,自己穿起衣服,心里的烦乱岂是笔墨可以形容?
穿戴完,他转头看向英亢,见他脸色苍白满面倦色,心下大惊,脱口道:"你怎么--"醒到什么又收口不说。
"你何必......"小秋喃喃道。
英亢见他这等反应,顿觉再耗些真气也是值得:"还需运一次功,我说过,我定会帮你恢复武功的!"
小秋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咬了下唇:"你帮我恢复功力,我仍是要废奴的,南方联盟仍是要和你打仗的,你我不再有瓜葛,你不用再管我。"口气无形中比上回觞江会谈软了。
英亢深深攒眉,两手轻握住小秋的胳膊:"南方局势异常复杂,我知你本事大了,把明氏一夕间灭了去,可是除了明昔和还有别人......"难得小秋平静,他忙把自己意思说明,"大顺、流西都不会安得好心,一旦我们打仗,他们便得了渔翁之利,难道这些你都想不明白么?"
小秋眼神黯然但清明:"你说的我都明白,一庭哥也讲过。可是,我们这些奴隶废奴的心你是永不会明白的。"
"你总说什么废奴废奴!"英亢实是对这两字极其反感,只因是最爱的人说出来才忍住,"难道我对那奴隶不比明昔流强上百倍?你那心头肉明玉怎会被毁容?难道是我毁的?你偏偏帮他们与我做对又是为何?"
小秋只能苦笑,能说什么?只是提到明玉,他心里一急:"你将明玉怎么了?"
说及明玉,英亢更是气恼:"我能将那贱奴如何?你心内便只有他么?你心疼他却要心疼到同榻而眠吗?"
"贱奴?"小秋怒笑,"哈哈,贱奴?我跟他一样都是贱奴!英帅,主奴行奸有违帝国大法,难道我们贱奴同榻交配也犯了王法吗?"
英亢明知小秋与明玉不是那层关系,可他本就嫉火难忍,听小秋这么说,更是气极:"你说的什么话?谁许你与他在一处了!"
"我说的当然是贱奴的话了!谁许我?哼哼--对哦,我这个贱奴做什么都得主子说了算的,你不许我,我怎么做?"小秋眼里添了恨意,"我只是个贱奴罢了,你又做什么假惺惺替恢复功力?你拿去!我不稀罕。"
"住嘴!你有没有心?你讲不讲理!"英亢从未想过小秋口齿这般毒损,更气他不知好歹,颈中青筋直暴,显是忍耐到了极点。
"我配有心么?奴隶该有心的么?奴隶配讲理的么?"小秋气极而笑,"你知道什么是奴隶?你们对奴隶好?当年来凤轩的姑娘犯了什么错,被杀死不算,尸身都要火烧灭迹?明玉又犯了什么错,辗转人手,生不如死?只因为一块奴印,就活该遭人奸辱吗?"
英亢没想到小秋会提起来凤轩那么久远的事,又见他心绪激动,一时无语。伸手去搂他,被一把推开。
小秋惨然:"你可曾被人打过骂过欺辱过,在你眼里奴隶猪狗不如!香贞贞和别的平民姑娘有什么不同?不是奴隶时人人当作宝贝,发现奴印便猪狗不如;明玉被帝君当众奸辱,你们反倒骂他卑贱淫荡;我才八岁,便被贺盛川欺辱得路都不能走;所有伙伴全都住在恶臭难闻的洞穴里,吃狗都不吃的食物,不停干活,不停配种,没人能活过二十岁......哈哈哈--"笑声凄厉,"便是你,你知道我是奴隶又如何了?"
贺秋双眼通红,说出的话字字带血。
英亢听得心痛心惊,一时混乱,默默站立。
"难道我们便不是人么,我们生来就得受欺压么,就因为一块奴印么?"
"我和你们有什么不同,同样念书识字同样练武打仗,我白鹤军中那么多逃奴跟黑旗军士又有什么不同?你说,我们有什么不同?"
贺秋说到最后一句,更是冷冷看向英亢,目光如刃。长久以来,这些话都是深藏在内心,对谁都没说过。这时都喊了出来,只觉得全身轻松,脑中无比清醒。
英亢咬着牙,他虽然早听说过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却是第一回有人敢当着面对他吼,一个奴隶、他的爱人,质问他--
奴隶便不是人吗?奴隶和贵族有什么不同?
从没人这么大胆,即使奚一庭一直支持废奴却也从未敢对他有所流露。可是这个小家伙竟敢......难道仗着自己欢喜他,仗着自己不能对他怎么样么?
看他凄厉如狂,他又确实心疼。
英亢心里的情绪微妙地变化着。他突然想道,他的小白鹤不知不觉间,已然蜕变成可以和他分庭抗礼、并驾齐驱的人物。
他并没回答小秋,反倒问道:"那么久远的事,你全都挂在心上,却从没跟我说过,是不是早就恨着我?"你到底有没真心爱我?
小秋在心内叹一声,深深看他一眼,摇头:"不,我不恨你,我只恨这让我们生不如死的帝国大法。"
英亢一世豪雄,虽然困于情爱难以自拔,却始终拿得起放得下。良久,他沉声道:"如果南北一定要打,那就打吧,只是,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小秋没料到他这般平静,反倒有些惊讶。而且,即使早就决心一战,但是从英亢嘴里听到开战的话,竟感到莫名的怅惘,以及随之而起的雄心万丈。
他粲然一笑,回道:"端看鹿死谁手罢。"退后一步,弯腰一揖,"多谢英帅替我恢复功力,今后敌我对立,请不要做让双方困扰的事情了。就此告辞。"说完,转身而去。
英亢目送小秋飘然远去,心知伊人的心志早已坚如磐石。
虽不是先前似柔弱似坚强的羞怯小白鹤,如今这强悍坚定的贺秋更让他痴迷。
奴隶和贵族真的能一样吗?
24
小秋回去,迎头便碰上一庭。
一庭似笑非笑站在门口,却不说话,小秋也不知该怎么说,停在当地半晌,才道:"一庭哥,我们定要打败英亢!"
一庭看了他一会儿,点头称是。
南方联盟几番商议,确定了此番大战的主力--先锋部队由白鹤军组成,中军则是巨绅家兵和部分招募的平民士兵,右烈部属殿后,总共十万人。其中,贺秋最倚仗的还是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五千离家军。
由于南方人口稀少,觞江南所有军队加起来才二十多万,连北方军队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再加上军队缺乏操练,难堪大用,因此要与北方军队抗衡,靠的便是流西利器。
战前,右烈自告奋勇担当起联络流西的重任,拍胸脯保证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得到最多最好的流西利器。小秋对右烈其人还是有所保留,私下仍派了属下跟进。
准备了两月有余,二月初二,南方联盟连同圣公主雅枫共发檄文,帝国内战由此展开。
先锋白鹤部由觞江南奇袭江北,利器流西水雷果然大收奇效,南方军士伤亡极小,却打得帝国军队屁滚尿流,仓惶北撤。南军由此士气大涨,趁胜追击,沿运河一路北上,没几日竟就攻过了觞江天险,直逼帝国核心大都而去。
大军过江,所到之地贵族们纷纷北逃,未及逃离者无奈下只得释放家奴归降南方,也有顽固者不惜自焚抵抗到底。
短短两月,南军占领了觞江北五个军事要塞,原本十万人的大军迅速扩充到二十万,白鹤部更是直逼到东梁城下。东梁离大都快马一天的路程,似乎南军大胜已是指日可待。
这日,小秋接到驻守在申州的一庭送来的要函,展看后,坐在帐中,沉思不已。
这仗确实赢得太顺利,他也和一庭一样感到奇怪,开战至今,与南军对抗的都是各地的贵族辖军,丝毫不见黑旗军的踪影。而派出的探子都回报黑旗军已然全部开往北地边界,该是去防范大顺入侵。但是,偌多贵族北逃英亢为何没有半点反应?是否是诱敌深入?可这牺牲也太大了,帝国泰半贵族都因此战遭难,而且一旦东梁被攻陷,即算北军有神仙襄助也无力回天!
正苦苦思索,营外响起阵阵歌声,曲调苍凉,歌声豪迈。
是军中的逃奴士兵们在唱歌。
小秋出得帐外,唱歌的军士都站起迎接,大胆者还邀他一起唱。
小秋微笑摇头,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则坐在一侧默默观看。奴兵唱的歌他再熟悉不过,幼时便常听贺府的奴隶们唱起。
他看着年轻的军士围着篝火喝酒唱歌,兴高采烈,心内竟是一酸。
这多月来,本以为未经操练不堪大用的逃奴竟然悍勇至此,那桂石头在觞江一战中,连受十数刀屹立不倒,砍得敌首数百,吓得北军望风而逃。
其实,他应该想到的,逃奴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怎还会怕死?而不怕死的军队何人能挡?
小秋捏着怀内一庭给他的信函,心道,便是陷阱也只能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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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梁城内,并不是想象中的惶乱,因为,前一日黑旗双鹰之郎秀正抵达。在古斯,黑旗军便如天兵天将一般,城中贵族、百姓见郎将到来,宛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再不惧怕。
夜晚,秀正上了城楼,眺看远处南军营帐,嘴里低声嘀咕:"娘的,一帮奴隶竟这么能打,不比......"
"你想说,他们不比黑旗军差是吗?"低沉富磁性的声音接了他的话。
啊!英帅!秀正刚想跪下,被身穿便服的英亢一把拉住:"秀正稍安,我的行踪不得泄露给任何人。"
"是!"秀正立刻吩咐身边侍卫到各处防范。
"英帅......"秀正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