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鹤奴军确实厉害!"英亢也眺向远处,眼神复杂,"虽然此次黑旗未动,可各地贵族辖军并不好对付。白鹤虽有流西利器,但这么快攻到东梁,便是黑旗也不过如此!"
"英帅,奴隶虽勇,可贺秋还不是咱们的对手。"
英亢并未接话,反倒问起秀正:"你说,奴隶和贵族有什么不同?"
"呃--"秀正摸摸脑袋,"说不上来,英帅你怎地拿贱奴同我们比?"
"适才秀正你不也拿贺秋和我们比吗?"
"可是--"贺秋和奴隶不同啊......秀正脑子里一团浆糊。
英亢又说:"流西利器如此厉害,若哪日他来攻我古斯,谁可抵挡?"
秀正再不接话,隔了一会儿,只听英亢低声喃道:"流西是没有奴隶的。"秀正一惊,英帅这是什么意思?没等他问--
"秀正,须谨防右烈,我们与流西联系顺利颇不平常,有人想坐收渔翁之利。"
秀正一哂,就凭那丑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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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带的先锋部队已在东梁城外驻扎十数天,却迟迟未展开攻势。一方面由于先锋部队人数尚寡,须等中军赶到;另一方面是还没确定派往大都的两万兵马是否能拦截住北军由大都来的援军。
这日,中军离东梁尚有半日路程,东梁城门却突然大开,北军攻到。由于白鹤军悍勇无比、装备优良,敌军中除了黑旗根本不是其对手,因此这拨东梁北军攻到,根本没费什么劲就打得他们直退到城下,小秋为防有诈,命令部属退到城墙上弓弩射程以外静候,待主力部队到达后再论。
离雁、离越、离霜驱马靠近小秋,问道:"贺将,你看敌军会否有诈谋?"
小秋沉吟不语,他们身后是南军占领区,东梁的援军远在大都、西梁,他们这个孤城除了硬守真想不出什么计谋来。
正这时,有报主力军赶到,小秋心一定。刚想迎接,又有来报,说东梁城墙上有异动。
小秋忙到阵前,拿了流西的单筒望远镜看去,只见城墙上架起了数十架乌黑发亮的不明物,和火弩有些相似,还有点像大顺的火炮。
这是什么?小秋心中惊凛,难道也是流西的利器?但右烈与流西早有协议,流西已将利器通通卖于南军,再说己方早退到射程之外--难道......不好!
小秋急令所有军士撤后,可已经迟了。只听得震耳欲聋的声响,那黑黑的不明物发射出什么来,射程是平常弓弩的三倍都不止,速度又奇快,没等躲避竟已到了阵中,且杀伤力巨大,一经炸开方圆几丈无一幸免......待接连二十多颗射过来,先锋部队早被炸散,战场成了修罗狱,半空中血肉横飞,片刻前还是活生生的人瞬时成了肉糜,大家拼命往后撤退,幸亏平日训练严格才未临阵溃散。
突然,震耳的声响停歇下来,大概不明物不能连续发射。小秋也不及查看离家军伤亡情况,命道:"撤!"
离雁等三人并未受伤,在他们指挥下,军队迅速撤后。
"令后面主力军迅速增援,过会利器再射出,城内守军必会再攻。"小秋冷静下令。
果然,令刚下,城内守军大幅出动。
第二批利器射来时,射程更远,不是射向白鹤军而是射到先锋后面的主力军中。小秋脸色大变,他知道北军的用心--南军的中军主力都是少爷兵,胆小畏死,先前仗着水雷一路轻巧取胜尚可坚持,若是挨了这利器的炸......可也不等他多想,前方敌军已经攻到。
源源不绝的敌军比之白鹤军多了不知多少倍,而赶来的中军没经几波炸,就四散而溃,根本不能指望他们来援,离雁三人将小贺团团围住护着他撤退。
好不容易退到城墙上利器射程外,先锋军已伤亡近半。
小秋看看伤亡惨重的白鹤军士,咬牙发令:"摆五星阵!"
离家军巫族出身,多年来在小秋训练下,所结军阵堪称一绝。虽然经历那利器攻击,却也不曾乱了阵脚,硬是在蜂拥而至的北军攻击下摆出了呈五星射线状的巫族第一阵,此阵最利于以寡敌众,阵摆成后,便似个活动的铁五星,敌军再难攻进。
小秋再发令:"发信号,令堵截大都援军的两万人回来。"
彩弹直冲云霄。
小秋虽功力恢复了七成,但右臂仍废,驾马仅靠双腿,他看四周悍不畏死的离族勇士和一干白鹤奴兵,热血上涌,心道,一定要等到援军!
北军久攻不下,伤亡也颇为惨重,半日过后便渐渐停下攻势。
此时西方天空突然出现三颗彩弹,随之更有阵阵蹄声传来,白鹤部都露出喜色,援军来了!只小秋非但未露喜色,反而深深皱眉--拦截大都援军的两万人不可能这么快返回!
他大喝道:"摆蛇尾阵,撤!"
军士虽有不解,但也随令变阵向南撤退。刚变完阵,西方出现大队人马,乌压压一片却全是北军人马!那两万人马竟被全歼?
小秋这边悲愤异常,只能趁敌军未形成包围圈突围而去。
直杀得昏天黑地......
此战之惨烈,天地皆惊!
远处东梁城墙上,郎秀正双手握拳,面色铁青,丝毫没有赢了胜仗的喜悦。
他这生怎都未想到,一向轻视的贱奴竟这般英勇强悍,并不比他黑旗差上一分一毫,北军能赢完全因为南军主力畏死怯懦,以及得了最厉害的流西火炮。看着城下被几万人团团围住的区区两千白鹤军,竟支撑了三个时辰而不乱阵,秀正突然生出停战的想法--贺小秋,你真是好样的!
他霍地回过头望向英亢,却发现英亢早失了踪影。
小秋见亲如兄弟的部下一个个倒下,离雁三人也多处受伤,浑身浴血,而自己却只能被他们团团围住保护起来,第一次后悔为何要废去右臂!
三个时辰后,蛇阵再厉害也终被冲散,对方将领大喊:"活捉贺秋,赏金万两!"顿时大批的军士向贺秋这边围来。
小秋咬牙,命令离雁三人:"你们带剩下的兄弟后撤!"
离雁他们怎会不懂他意思,大喊:"不!贺将我们挡着,你带兄弟们撤!"
"混蛋!军令如山,快撤!"小秋看着舍身护他的三名大汉,最小的离霜是他三舅唯一的儿子,虽然他从没认过这些亲戚,可他们跟他多年,早结下比兄弟还深厚的感情。
"他们不会要我的命,我不会死。你们再不走白鹤军就真的完了!撤!"小秋猛一咬牙,将佩剑插入坐骑股内再拔出,挥剑冲出他们的保护圈,那马吃痛撒开腿疯也似跑开去。他举剑大喊:"我是贺秋,有种的来捉我!"
小秋本是主帅,衣物帽饰跟他人不同,他这一喊一跑,顿时带动无数北军追去。
离雁三人兄弟多年,默契深厚,也不多说,离雁、离霜带领残军撤退,离越紧跟小秋而去。
小秋武功恢复还不久,双腿控马,奔出不久便觉体力不济,他暗恨自己没用,索性将马停下,转过头和如山的军士拼起来。北军得令活捉,他偏偏以命搏命,一时间锐不可当,杀了不知多少人,也算够本。
力之将竭,他一剑挡开周围兵士。周围的兵士也畏他两败俱伤的打法,只将他围住,停下手来。
小秋略略往周围看了眼,遍野都是白鹤军士的尸体。最嫡系的五千离家军顶多剩了一千,一时心如刀绞。他惨笑,英亢,贺秋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虽然他坚持开战,但在心里最深处始终觉得英亢不会对他痛下杀手,觉得英亢会顾惜他,甚至有时还会偷偷幻想,为何南军会如此顺利攻抵东梁?会否是英亢为他......这想法偶或闪过都会被他自己否决摒弃,但始终藏在他心中最隐秘的深处。可此时看到遍地都是亲如兄弟的部属的尸体,他怎能不为曾经的荒唐想法痛恨自己?
他为什么还要对那个贵族老爷抱有幻想?
他本该料到的,如果他再谨慎些,也许就不会有此灭顶之灾!
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有什么面目回去!
望望身周无数北军,小秋牵出一个古怪的笑,自己怎都不能被贵族俘虏折辱,或是再受那人的恩惠!想来一生也算值当,虽半世凄苦,受尽磨折,却最终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不枉男儿一世!废奴义举便留待其他英雄壮士吧!
想完,他将剑柄按到胸口,正抵在怀内离族最霸道的毒器"万古同销"的机簧上。这种暗器一按机簧,数万枚蘸有剧毒细针会瞬时弹出,三丈方圆无一活物,包括使用者自己。
正是谁都无法挽回的当口,便听得远处大喝声起:"贺将看这是谁!"喝声带着深厚的功力发出,格外雄浑,北军突然间潮水般从两边退去散开,留出一条隙缝来。
小秋远远望去,英亢却横剑架在追他而来的离越脖颈处。
"贺将,你不想他丢命吧?将剑和怀内的器物放下。"
英亢在城上观战,心内念头翻滚。白鹤奴军如此悍勇,流西利器恁般霸道,自己那冤家英勇刚烈,在在都给他震撼。虽南北大战势在必行,东梁一战是他早就定下的策略,战场上更容不得半点私情,可此刻他竟有了动摇。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
待他赶到战场,眼见贺秋的异动,一激灵想到离族的"万古同销",大惊下立即擒了离越要挟。
小秋怔怔看着英亢,只差一点点就能得偿所愿。
"小贺,听话,将那阴损的东西丢了!"声音转为低柔。
贺秋看看离越,一阵茫然,却仍是将剑掷了,一个翻身落地,又从怀里掏出"万古同销"放到地上,然后踉踉跄跄从北军的狭缝步出,瞧也不瞧英亢,漫无目的地行去。
北军没有英亢的命令谁都不敢动,眼看着贺秋蹒跚离去。
看那孤独绝望的背影,英亢一直紧紧闭着嘴,未发一言。他之前还只是猜想,这时亲见那毒器,只觉得心头索然,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逼得爱人先是自残再是自杀?
他也知道,此时,他不能拦他,若真存了死志,这离越也未必能救他第二次。
他将离越放下,轻道:"去看住你家贺将,别再有闪失。"
25
离越紧跟在小秋身后,却也不敢跟他说话。两人不知走了多久,迎面碰上举着"右"字大旗的军队,是殿后的右烈部属。
那南蛮见他们落魄模样倒也没取笑,就近扎营,让军医替他们疗伤,并准备了吃食。
小秋似是魂不在身,默不声响地吃着食物。
右烈劝道:"小贺,此仗虽败尤荣,五千对五万,能逃出生天已是大大的英雄!"
小秋面无表情,突然问道:"北军为何有那流西利器?"
右烈眼中泛过一丝愧色,但嘴中却道:"我真想劈了那帮流西龟卵子,恁地奸狡,两面劈腿,大赚特赚......"
小秋没再听下去又问:"你有未碰上白鹤部其他人?"
"该是和中军会合了吧,娘的,中军那帮狗东西竟然只顾逃命,没一个去增援先锋!"右烈怒道,"这些富商的龟卵子家兵只会一船船往家里运奴隶,上了战场连个屁都不顶......"
"唉,倒是那英亢确实厉害,硬是将我们引到东梁再反戈一击,胆子忒也大了,似是料定咱们会钻他的套儿......"
小秋听到此微微闭眼,紧紧咬住牙关,却也不吱声,搁下筷子自去找了地方安睡。
一旁的离越暗自嘀咕,那右烈看似无心却句句话直戳贺秋痛处,不知安了什么心肠。可眼见小秋睡得异常安稳,虽觉不妥,却也只能守在一侧。他恶战一天,已然累极,没一刻便睡了过去。待到他醒时,小秋已不见踪影。
一夜快马加鞭,贺秋潜至大都才刚刚天明。一打听,果然,英亢已然回来。
离开七年,大都并无大的变化,小秋在一家小客栈住下,因为他右臂伤残还得了不少照顾。等了整个白天,夜晚三更,他着了黑衣直奔英帅府而去。
这一天多,一把火在他胸中越燃越旺。
所谓的废奴,前有英亢阻拦,后有富商掣肘,他想死不得死,想赢却赢不了。
他恨自己无能,更恨自己曾对英亢抱有幻想。脑海里全是朝夕相处的白鹤军士的面孔,张张都活鲜鲜的,可如今他们却都成了孤魂野鬼。
都是他的错!
悔恨愤怒在胸内左冲右突,却无处宣泄,直到听了右烈那句"英亢......似是料准咱们会钻他的套儿"时,汹汹恨意突然间有了出口--
英亢!都是他!若是没有他,部属不会枉死,废奴不会无望,自己不会困扰。
若能除去他......悲愤欲绝的贺秋未及多想,凭着胸中一口恶气到了大都。反正死过一回,惧无可惧。
明明只是五月的天,却格外闷热,这时狂风大作,竟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
小秋立于英府后门,仿若隔世。
和七年前离开时一样的大雨啊......
一个响雷劈下来,他猛地一醒,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藉着震耳雷声轻车熟路进了英府,无一人发现。
到了卧房,刚想窥看房内情形,鼻端却飘来一股异香,夹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很熟悉的味道,前一回英亢替他行功时就曾闻过。难道他在练功?
这时突一阵狂风将卧房的门吹开。只一瞬,小秋便看到英亢正盘坐在房内榻上,脸色青紫似是练功到了要紧关头。他一怔,悄悄潜进房去。
小秋曾研习过英族武功,一瞧便知英亢练功岔了气。可是,这并不是他熟悉的功法,不能贸然动手帮忙。他刚伸手去探看,手却顿在半途,一张脸突地煞白--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是预备来杀他的!却要去帮他吗?
猛一咬牙,他抽出背后长剑,直指英亢胸口。
这可是天赐良机!
一剑刺下,一切都可完结。
英亢脸上青紫渐淡,小秋知他真气开始归位,若再不动手,将永远失去机会!
可是,手中的剑却好似有千斤重,一颗心更是剧烈跳动,似要破出胸膛,他拼命喘气,却不能稍动......
这时,英亢张开眼来,满脸疲色的他看到身前的人和剑,竟只是淡然一笑,哑声道:"你犹豫什么?动手啊!除去我,天下都是你的,想废奴还不是顷刻间的事。"
小秋心内一刺,瞪向那双充满揶揄神色的凤目,他还是不懂他!
可自己为什么还期待一个贵族来明白他?
英亢继续激道:"怎么,舍不得杀我?你不是想废奴么,有我在怎可能得偿心愿?你不是和我再无瓜葛?"见他没动静,又暴喝道,"动手啊!等我功力尽复可就没机会了!"
英亢宁可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知道,在贺秋心中,究竟什么最重。
剧烈地喘着气的小秋浑身战栗,心里重复念道,英亢只是个轻贱奴隶的贵族!是他害了那么多奴军兄弟的性命,是他让自己的心受无穷无尽的折磨......只要一剑刺下,一切就会完结!
他死,我便也一起去陪他!
啊--闷喝一声--
剑入半寸。血流如注。
剑却又发颤停下。
小秋看着从英亢身体里汩汩而下的血,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声音叫嚣,他的血,他的血,这是他的血。
我要刺入的是他的心脏!
他要死了,我要杀死他了!
脑袋几乎要炸开。
为什么看到他的血这么紧张,再也刺不下去?难道自己部下流成河的血还抵不上他一人的血?难道全天下都抵不上他一人?
是的......我宁负全天下的人也要让英亢活着。
这时候小秋才明白,他杀不了英亢,与英亢爱他与否无关,全因为他爱他,不想他死罢了。
虽然他们是太阳和月亮,永不能共处同一天空。可是月亮能没有太阳吗?
"哈哈哈--"小秋惨然而笑,两行清泪垂下。
他这样的人,怎能奢谈废奴?怎配做白鹤军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