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夫人尖了嗓子道:"你还有脸说!二十岁的姑娘家嫁给一个十岁的小丈夫,整整差了一倍!走出去上大街一逛,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咱们家明娟是别人家买来的童养媳呢!"
这时谢朝衣却也掺了一脚进到人家的家庭斗争中去,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阿染是十三岁不是十岁,你们不要搞错了。"见二哥阿染与那一家三口一起转头盯着他,不由瑟缩了一下,拱着手道,"你们继续。继续。"就不说话了。
路老爷清了一下嗓子,拉回大家被谢朝衣拐走的心神,总结道:"不管这小子是十岁也好,是十三岁也罢,我家明娟的绣球砸到了他,他就是我路家的女婿!女孩子的名节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说明娟都二十岁了,再拖下去,还指不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你今天说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女儿我是嫁定了!"
决心一起,也不管其人是什么反响,就这样甩手回房去了。
路夫人也跟着叨叨唠唠地回了房,出了门还能听到她不依不饶的闹腾声,想来在路老爷改变决定之前,他的耳根子是没福气清静了。路明娟见父母都走了,便遣退了下人,和那三人面对面,敞开天窗说亮话。
不指望兄长会帮忙,自知闯了祸的谢朝衣说:"路姑娘......"
路明娟挥了挥手,爽快地笑道:"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有什么话都直来直往,就不要那么讲究繁文缛节了。‘路姑娘'叫得我忒不自在,你们还是叫我‘明娟'吧。"
谢朝衣如善从流地改了口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好,明娟,关于阿染的婚事,你能不能通融一下......"
路明娟一扬柳眉,她人如其名,容貌明丽娟秀,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这会儿却居然显得很是英烈。"怎么?嫌我年纪大,人老珠黄,配不上你的小兄弟?"说得倒有些故意的刻薄了。
阿染被她的气势逼得大气不敢透一声。谢朝衣不受干扰地摇首道:"当然不是!只是今天之事纯属意外,你想要的不是他,他想要的也不是你,两人不爱的人勉强成婚,是没有好结果的。"
路明娟有趣地瞧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我最初要的是你,只不过被你躲开了。要不你代替他,和我共结良缘?"
谢朝衣呛了一记,干张着嘴出不来声。谢暮衫瞥见他求助的侧脸,一启唇,音质冷泠,说出了来到路家以来的第一句话:"他脸薄,你不要玩他。"
却有着维护之意在。
路明娟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红狐,"去招亲的是他,把我的绣球抛开的也是他。其实他不想接也没关系,可最不该的却是把绣球转嫁到别人头上,还是个小孩!我现在被他搞得笑柄传满城,不玩他玩谁?"
"朝衣不是故意的。"谢暮衫饶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再说,鼎鼎大名的炎娘子也不像是如此小鸡肚肠之人。"轻轻一顶帽子送上,僵死了后路。
--唤的却是武林同道送给那个挑了长乐坊的女子的外号。
谢朝衣虽常出门在外,却很少沾染江湖之事,听了这个外号也只是和阿染一道不解地望着那对谈的两人。
路明娟只啐了一口,抱怨道:"真俗气的外号,我喜欢穿红衣,可却不想被叫得那么苍老啊。"又因笑道,"谢公子快人快语,我也不说暗话,这婚我是决计不成的。就看你们怎么办了。"
谢朝衣一喜,忙道:"我和阿染自是求之不得。不过令尊似乎决意已定,我们说不过也说不通,只少不了飞檐走壁一回了。"
路明娟手里玩着茶盖,笑眯眯地道:"你的意见我知道了,但这可不能代表我相公的意见。"便对着阿染嫣然一笑,"你有没有兴趣留在路家娶了我这嫁不出去没人要的老姑娘?"
这一笑间光华明艳,宛如云霞笼罩红花胜火。阿染被她笑得通红了小脸,只低头不语。谢朝衣不满地道:"明娟你也不要去逗阿染了。老实说,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吧。"
路明娟又是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你们走的时候,也要同时带上我。"
第五章
当夜黄昏月沉时,谢朝衣等人就在路明娟的带领下出了路府,连夜奔波到了城外。谢朝衣三人还是第一次作出"逃婚"这种亏心事,停下脚步互看几眼,那眼神却是七分尴尬两分心虚一分兴奋,独独那路明娟不为所动,轻车熟路地沿着郊外小径打头走,似是已走了无数次。
谢暮衫自小家教甚严,对男女之事略微有点腼腆守旧,见了路明娟一出家门后轻松快活的样子,又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谢朝衣,两相堆积,便忍不住道:"路姑娘,三更半夜,你跟着我们三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似乎不太妥当。"路明娟虽要求只称呼她"明娟",谢暮衫却改不了口,纠正无效之下,也只好随着他叫。
但见那路明娟回眸一笑道:"有 ‘流雪飞霜' 谢暮衫谢二少在,又有哪个无知之人敢碎嘴说闲话?再说,谁说我们非亲非故了?这不就是我那未过门的小相公了吗?"说罢,便笑嘻嘻地去抱了阿染,像是把他当作娃娃一般,搂搂抱抱地浑不避嫌。
可怜那阿染活了一十三岁,却哪里被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子如此对待过?他身量不高。才到路明娟胸口,这时被路明娟搂在怀里,只觉那两处柔软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女儿家的甜美香气烈烈扬扬的纠缠在鼻尖,温香软玉活色生香,一张蜜色的小脸立时就红了个彻底。只仗着模样小,那路明娟觉察之后,也只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脑袋,莞尔笑骂一句"小色鬼",就放开他,不再为难了。
她一松手,阿染却立在当处,拍着自己火烫的脸面,痴痴看了路明娟背影半晌。见她回头看自己,又连忙垂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路明娟转回头去,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一旁谢家兄弟互相对看了一眼,明白阿染到底是少年心性,知好色则慕少艾,对路明娟升起了懵懂爱慕之心。想劝阻,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也只好暂且按下不表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了三更天,进了一座林子。古树茂盛,枝叶浓密,密密麻麻地长在四边,风起影摇,恍若鬼影幢幢。天黑风高,一抹灰色薄云懒懒散散地遮在月前。正想找个地歇脚,阿染却突然一个激灵,战战兢兢地道:"来了!"
风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只听密林深处有人一声一声断续地喊着:"连染......连染......连染......"嗓音苍老尖锐,偏带着落叶枯萎腐烂的气息,泥泞似的纠缠了人一身冷气。
响了许久,又自消停下来;才刚安宁一会,又接着催命般的鬼叫。夜深人静,鬼魅一般,勾魂摄魄,分外心寒意乱。几人知道这是意图摧毁他们的精神防线,却苦于那声音时远时近找不着源头,只得各自守了灵台空明。
他们三人内功浑厚,这刻沉下心神,倒也不俱了那夺命鬼音。阿染却是不会武的,只觉那音色响在耳边似冬雷滚滚,眼晕耳鸣,手脚发软,心脏狂跳,胸口憋闷不已,竟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正想着莫非自己今日就要死在这里,却忽觉一股沁人凉意渗入心脉,驱散了满心烦闷。抬眼一望,只见路明娟娇悄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笑如烟霞。唇角流着一丝血迹。
--那却是方才分心替他安神时不小心受创造成的。
阿染久居教内,虽然武艺不值一提,眼光见识却极为不凡,自是知道路明娟是因己而伤,不由得百感交集地看她一眼,急忙合了眼,借着她输来的真气调理杂乱成一团的气血。
那声音又勾魂般地叫了一阵,估算着时机差不多,也就止息了。须臾之间,就有无数黑衣人影从阴影处窜了出来,放眼望去漆黑一片,一时之间又哪能数得清来了多少?
谢朝衣见人影先身,也不知会一声就提剑冲了上去。谢暮衫暗叹一口气他的急脾气,不放心他一人乱来,也想跟了过去。脚步一挪,又想起还有路明娟与阿染跟在身后,仓促之间他不及详叙,只把阿染推到路明娟怀里,说了句"麻烦",就施展轻攻纵身跃起。入了战团。
那谢暮衫和谢朝衣二人靠在一块,双刃合流,剑气无双。谢家剑法素有"明玉流月"之美誉,讲的是剑意优美雅致清标缥缈,似美玉清月不染凡尘俗物,来如流水逝如风,一招一式都是风雅如画情韵如诗。路明娟这时看谢家兄弟联袂使来,一人长袖飘飘,似流风回雪,翩若惊鸿;一人衣袂潇潇,似白鹤飞鹭,矫若游龙。两样风采,却是同样的的赏心悦目之极,彼此衬托,互补有无,格外和谐默契。便不觉暗赞一声道:"明玉流月,果然名不虚传!"
这边路明娟暗中叫好,那边的黑衣人却是暗中叫苦不迭。这谢家剑法外表看起来华丽风流像是个花拳绣腿的空架子,不免新生轻敌之思,实际上手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对手又有多难缠。只觉得那剑招流转起落间暗劲隐势有如天蚕丝网,细细柔柔绵绵密密,逃不动,挣不开,躲不掉,几乎让人难以招架。片刻之内,手起剑落,血花飞溅,已是折损了不少人手!
谢朝衣与谢暮衫两人边战边走边走边战,那些黑衣人知晓他们是强敌,纷纷往二人处加派人手。如此一前一后的且战且移,不小片可,就把敌人支开了大半。只留下三四个,虎视眈眈地盯了路阿二人,欺他们是柔弱女子黄口小儿,以为好对付。
路明娟人送外号"炎娘子",这却是一语双关,既说的是她性喜红衣糜然如骄炎;又说的是她性烈如火,甫一出道,就因义愤连夜挑了多行不义的长乐坊。她这会儿虽不明就里,但也知那些人来意不善,便二话不说,将阿染拉到身后,解下鞭子加入战局了。
路明娟的鞭法叫做"美人鞭",配合着"飞燕步"使出,银光闪闪,倩影婷婷,红衫飘逸,姿态婀娜,举手投足间当真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风情绚烂。危难之中,阿染却只觉眼前这女子、红衣、流步、鞭影,在在都透着一股豪气纵横的温柔安恬与安恬温柔的纵横豪气!竟又看得痴了。
却说那路明娟轻松解决了敌手,正把银鞭缠回腰上,想去看看阿染的状况。正背对着身,忽见阿染陡然惊骇地瞪大双眼,不由得心中一悸!
--竟然有人一直暗中潜伏,到了她松懈之时,才突然发出致命一击!
--路明娟如果躲开,这一剑就会直直刺入阿染的头颅!
--她已经避无可避!
生死一瞬间,路明娟却一个向前送力,将阿染送到远处!
便自闭目等死。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动静。
--美人如玉剑如虹,江湖谁共我从容?
--人如雪,眼如冰。
睁开眼来,只见了谢暮衫垂剑立在身侧。那三尺青锋之上血漪涟涟,犹自往下滴落。宛若红梅映雪。
--却是他于性命攸关之际救了自己性命。
转头去寻了阿染,便见他安安稳稳地躺在适时赶到的谢朝衣怀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焦急悔恨地望着自己。
路明娟暗自松气,后怕的脚一软,就那样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打扫完战场以后,为了以防万一,一行四人决定继续赶路。其间谢朝衣巷路明娟一五一十地讲起阿染的身世,立刻引起这红衣女子的满腔怜意,也就不再计较自己无端被牵连的事情,借口保护自己的小丈夫,仍是跟着他们。
路明娟携着阿染,与谢家兄弟施展轻功,轻烟也似的,不一会功夫,就到了附近的小镇。觅着家客栈,在银子开路的前提下,终于在三更天找到了落脚处。谢暮衫本还不放心,阿染却劝他说事不过三,那些人接连为了抓他损失不少好手,再这样下去只会得不偿失,短时间应该不会再找上门。这才算是同意了。
分房间的时候,谢暮衫与谢朝衣一间,阿染与路明娟一间。虽然谢暮衫反对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也不像再加重阿染的相思之症;却被谢朝衣以阿染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理由顶了回去,又说路明娟武艺之高并不在你我二人之下,她又是当事人,人家都没有反对,你就不要白操心了。于是也便就此定下了。
斯夜,风清月淡。谢暮衫清洁完身子,却坐等不见谢朝衣回房,便略存了些忧虑地出屋找人。到了院子,却只见清辉月色下,谢朝衣正在练武。
他迎着夜风,长身而立,衣袂当飘。目光和背脊都是坚韧而笔直的,就那样挺拔如松地站在那里。左手捏着剑诀,从最基础的招式一招一招的练起,速度极慢,却是认真到了极处、细致到了极处。纵然谢幕衫目力品鉴都是上上之选,是武学的大行家,又从小接触谢家剑法,知根知底知己知彼,却也竟然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一怔之后,不想打扰他少之又少的勤快练习的谢暮衫旋即放慢了脚步,屏息接近了他。那边谢朝衣已经收了剑势,正自回剑入鞘。看到谢幕衫来了,马上跑了过去。拉着他的手,坐到了一边的石凳上。谢暮衫还在悲哀地想着短短几天自己竟也习惯了两个大男人没事就牵手,谢朝衣却已拿起早就备好的青瓷酒瓶,递到谢幕衫手上。
"天气凉,喝酒暖身吧。"
谢朝衣笑着说。谢幕衫横眼看看他。
"我没有那么娇弱吧,天一凉就受不了。"
谢朝衣不好意思地抠抠脸,"你不是中过毒吗?刚才又动了这么多的真气。"
抬眼见谢幕衫还在看他,有点羞怒地道:"喝酒就是喝酒,问那么多理由干啥?!"
谢幕衫笑笑,"酒会伤身,身体虚弱之时最忌沾上酒水。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还真是不知道。
谢朝衣哑然,略带些难堪地讪讪然撤了酒杯,却被谢幕衫一手拦住。夺过杯子,直接斟满一杯,一口饮下。酒味甜甜暖暖,温香醇美,舒心润肺,毫不辛辣冲鼻。
"我说过了,我没有那么娇弱。"
谢朝衣发觉自己又被他耍了。
谢幕衫将酒瓶挪到他眼前摇晃着,坏心眼地说着风凉话:"你自己不喝吗?"他藏在银边雪袖下的手衬着润白的瓷器,冷冷的,显得更是白。
谢朝衣怒瞪他一眼,抢过瓶子,也不倒入杯里,就用着那个酒瓶赌气般的闷头苦喝,只可惜了那瓶好酒。喝到半截,谢朝衣却因为喝得过猛过快而被呛着了,只不停地咳嗽,脸颊呛得绯红。谢幕衫帮他顺了好一会气才缓了下来。脸却依旧是红的,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想笑就笑吧,我不会介意的。"谢朝衣一头趴在桌子上,郁闷至极地说。
狭长微挑的凤眼盈盈一勾,谢幕衫促狭地道:"我要是这么容易发笑,早笑都被你笑死了,哪还活得到现在?"
谢朝衣呻吟一声,只觉这平素冷淡严肃的二哥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每次自己一出窘就特别的伶牙俐齿。转念一想,平时也没见着谢幕衫对别人有多上心关注,更不要说出言讽刺了,他对待自己态度显然与众不同。竟也有些安慰了。
我果然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谢朝衣想。
谢幕衫也不管他的郁闷,只顾自地说着正事:"今天来的人和上一次不一样。"
谢朝衣两眼一亮,"你也察觉了吗?上次他们还有留手的余地,这次却是狠下心来要至阿染于死地了。"仰起头来,"暮衫,这次你总算可以放下对阿染的戒心了吧?"
谢幕衫点点头,又摇摇头,只道:"可是......"
人虽然杀机足了,实力却也少了。不像上回,明显可以感觉出差距在。
"不要老可是来可是去了。暮衫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往好处说是思虑谨慎,往坏处说就是疑神疑鬼。整天瞎想。"谢朝衣揭他的毛病。
谢暮衫没有说话。他也知道自己的坚持在事实面前看起来有些无理取闹,今天的事明摆着,苦肉计的演员是不会真下杀手的,可他看得出来,那些人是真的想杀了阿染。但是他仍旧觉得阿染有哪里不对,说是直觉吧,只怕会让那小子笑掉了大牙,说什么"靠直觉,难道你是女人不成"云云的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