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边谢朝衣又说:"阿染对我们讲的过去虽然不尽不实,但人嘛,谁没个不好说明的秘密的?我们和他才相处几天,大家彼此无亲无故,又心里防着人家,怎能要求别人对咱们就实话实说呢?暮衫,你太严苛了。"
难得听这小子满口大道理,谢暮衫一时忘了反驳。谢朝衣看他没有反应,兴致冲冲地靠过去,哥俩好地勾了他的脖子。"暮衫,我怀疑你对阿染有偏见哦。"
谢暮衫正要去扭开他的手,听到这话却愣住了。
谢朝衣似乎大是得意,眉飞色舞地道:"暮衫啊,是不是最近我和阿染走得近,你看不过去,吃醋了?"
"乱说什么呢?!"谢暮衫皱眉挥开他的胳臂,背转过身去。
--却不知道为何有些心跳不稳起来。
谢朝衣从背后抱住他,头枕在谢暮衫的肩上。"没有乱说。因为我也在吃醋。"
谢暮衫被这话忽略了他的举动。"吃醋?谁有那样大的本事,能让你吃醋?"
"就是你啊。"
谢暮衫墨玉般的眸子微微闪了一闪。
"......朝衣,我说过很多遍,不要随便开这种根本不好笑的玩笑。"
"我说的是实话。你听不出来吗?"
谢朝衣的眼神变得遥远而迷离了。谢暮衫因为背对着他,所以没有发现。
"我啊,很嫉妒那个路明娟。"
说这话时,谢朝衣把自己的脸埋在谢暮衫的颈项处,来回蹭着他。看不到情绪波动。
谢暮衫觉得有点痒,回肩顶了顶谢朝衣。有点无法理解他的说法地问:"这关路姑娘什么事?"
谢朝衣停了磨蹭,举出证据道:"你们两个人在路家有说有笑谈笑风生。而且方才也是你救的她。"
谢暮衫不解地反问道:"你不是也去救了连染?还是说,你要我见死不救才欢喜?"
谢朝衣抿着嘴,又软软地靠上去,答非所问地道:"总而言之,我就是小心眼!"
谢暮衫哭笑不得,"朝衣,你怎么这一出门,就越来越活回去了呢?"
谢朝衣答得简单利索:"因为这回有暮衫你在啊。"
"......不要把自己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谢暮衫把他推开,转过头来正色说。
谢朝衣捂着耳朵直摇头,全当充耳不闻。谢暮衫记得这是他小时候耍赖常用的动作,屡试不爽。只是长大后就再没怎么见过了。
忽然就神志恍惚了一下。
其实不是长大以后谢朝衣就不再耍赖,而是谢暮衫不再当面看到过他耍赖。小的时候,谢朝衣总爱粘着他,三天两头的腻在一块,自然对方什么样子都见识过了。直到成人之后,两人慢慢疏远。每日虽也有见面,却都只不过是请安问好,平淡如止水,完全没有机会去见。直至今日里两人一同上路,才渐渐找回业已失去的原先小时两兄弟彼此对待的感觉的。如今他重拾起旧日时光,反倒不适应起来了。
谢暮衫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一开始和谢朝衣疏远的具体原因了。好像是就突如其来的某一天,他蓦然回首,突地发现两人已是似了陌路。
谢暮衫知道自己一直有些微地羡慕着谢朝衣的,不单是他仿佛挥霍不尽的才华,还有洒脱不羁的性情。
谢暮衫曾听老资历的下人们谈起过,说是自己的父亲谢玉帛年轻的时候也很是放荡不羁过一段时日,后来成了谢家的家主,娶了三兄弟的母亲,这才有所收敛,规规矩矩地做了他的谢家老爷。至于那份日渐隐藏的放荡与不羁,却又似乎都随着骨血的延续而传承到了谢朝衣的身上。
相比起谢朝衣多姿多彩的童年生活,谢朝衣却是始终都在练功学文再练功的机械而又枯燥的日子中度过的。他不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那样有多无聊,可有时闲适了下来,坐在台阶上静静看着夕阳晚照云山雾敛,就只觉一片没来由的疏落空寂悄然袭上了心田。自怜着,自厌着,只想要冲破些什么、击碎些什么,却又找不到确切的目标。
他迷茫于自己的前途,混沌于自己的心意。踟蹰着,挣扎着。不知所以。
直到看见谢朝衣。
如若说谢家是一幅精致完美的图画,那么谢朝衣就是那画上意味深长的一笔留白,寄托了所有微妙而美好的寓意,包含着那些自己渴望而不得的飞扬的峥嵘、跳脱的棱角、青春的锋芒、放纵的潇洒、自由的叛逆......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心里有野兽因无法餍足而低吼。
--他在谢朝衣的身上找到了什么?又想找到什么?
有人摇了摇他的肩膀。谢暮衫回眼看了那人。深深的。
"朝衣......"
暗沉夜下,流萤婉转如梦。月光清凌凌的,照得谢暮衫的侧脸宛如寒石冰玉,看得谢朝衣心中微悸。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皑皑初雪般,透着一抹根植于骨子里的洗练和孤清。
"你为何突然想起要练剑?"
谢幕衫问。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此行前路难测,多一份保障总是好的。"谢朝衣理所应当地说。
谢幕衫淡淡地笑了一笑,"难得你有这份心。"
一缕火烧云悠悠飞上谢朝衣的秀美脸庞,浅玉的肌肤晕染上了动人的水红色。他却柔亮了眼波,光色粼粼,像是那天上的星子陨落凡间。
"因为我想保护......你。"
那双墨染的凤眸由碧水寒烟潋滟作细雨晴光,缓缓一弯,醉了紫陌红尘。
阿染躺在床上翻来翻去的,忽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进来,他一个跳起身,果见路明娟诧异地看着他,显是料不到他还没睡。
--手上却端着一个小酒坛子。
阿染从床上爬下来,点了灯,又去讨好地接近她,看了那坛子,有点傻眼地道:"我不会喝酒。"
路明娟宛然一笑,翘着二郎腿坐到椅子上。"小孩子喝什么酒充大人,这是我要喝的。"
阿染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
路明娟说到做到,一张拍开坛口,也不斟酒,就举着坛子一口气喝了半坛,这才放到桌上,一抹嘴边酒星。阿染看得结舌,要知道他跟着谢家兄弟不少时日,平常看他们饮酒,那是气氛情趣环境心情器皿一个不能缺,连举杯的动作和喝酒前的品饮都计划得条理分明,哪有路明娟这么豪爽的?便自看得呆了。
路明娟被他看得也有一些害臊,"吓着你了?我这人就这样,你就多担待一点吧。"
阿染摇头道:"我不介意的。"搬着椅子坐到她跟前,满含希望地道:"武林大会之后,你会去哪?"
路明娟笑一笑,只道:"你呢?"
阿染想了想,道:"我想跟着三少去谢家。二少答应了,说把我收做门生。我想先在谢家做几年,等混出息了,有了些积蓄,就、就......"却脸红着,说不下去了。
路明娟好玩地接着他的话茬子,"就、就,就什么?"
阿染眼一闭心一横,大声道:"就娶你过门!"
路明娟的笑靥僵在脸上凝固了。
阿染急匆匆地抓着她的手,语声诚挚地道:"你别看我年纪小,相信我,我是真心的!三少说过我资质好,一定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声的,你......"
路明娟的手捂上他的嘴巴,温柔一笑道:"这趟出门回家,我就要嫁人了。"
阿染不愿相信地看她。
路明娟笑得苦涩朦胧,抱着酒坛道:"我已经二十岁了。一个女人,一生中又能有几个二十岁?再不嫁,就当真嫁不出去了。我自小运气好,被师傅赏识,蒙她教授奇学武艺,后来也闯出了个算是响亮的名号,可刀光剑影的久了,心里也是发空。其实到了哪里,男人也不想女人比他强,你看那些有名的侠女名宿,不都是孤老终生了?我却是不愿的那样。再说父母也催得紧。这次出家去武林大会凑完热闹后,我就打算退出江湖,找个安安分分的老实人嫁了,和他琴瑟和鸣相夫教子。偶尔兴起了,再去外面行侠仗义,闯上一闯,日子倒也自在安稳。若能如此,就是万幸了。"语毕,又大喝了一气。
阿染满心酸痛,说不清是为了谁。"其实你不必......"
路明娟脸朝红了,眼睛也有点儿潮湿。"我不这样又能如何?你还小,现在不懂,等你长大了,也就能明白了。"
阿染不满地道:"我不小了!"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能等我长大了吗?"
路明娟幽幽一笑,"等你长大,我也老了。"
阿染执拗地道:"老了有啥关系?"
路明娟悠悠叹道:"男人是酒,越陈越香;女人是茶,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我不在乎的。"阿染默然半晌,只低头道。
路明娟有些微感动地苦笑,"你不在乎我在乎啊。这次回家,大概真的是要嫁人了。"
"谁娶你我就杀了他。"
这句话说得阴沉诡谲,决意十足。路明娟略吃了一惊,她去看了阿染的眼眸,却还是一派明净透彻单纯无辜的模样。
"明娟?"
阿染低低地唤着她。幽暗的光线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渺然,仿佛是来自九幽深渊。路明娟打了个颤。
"我收回前言,你的确已经长大了。"路明娟送过酒坛子,"要喝吗?"
阿染慢吞吞地接了过来,"喝了你就能同意吗?"
路明娟答得利落:"不知道。"
阿染沉默半晌,仰着头一口喝干了。
他的酒品很好,喝醉了也不闹事,只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路明娟把他抱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出了门,凉风拂面,酒醒了不少。只感到今日的经历特别的稀奇荒诞,居然被一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告了白,而且对方居然还很认真。
外边是一条长廊,通着后院。谢幕衫从长廊零头走过来,见她还没睡,就冲她点了个头示意。
"三少呢?"
路明娟问。自方才一架过后,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去睡了。"谢幕衫瞄了她一眼,"你有心事?"
路明娟呵出一口气,"没......只是忽然有些感慨。"又去看了他,问道,"二少对男女情爱怎么看?"
谢幕衫默然了一会,说:"在谢家,婚姻都是父母做主的。"
又看了看夜空,月色斑驳,也不知于那皎洁玉桂之上,是否真的有嫦娥在顾影自怜,应悔偷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的爷爷如此,我的父亲如此,我自然也是如此。生在谢家,拥有的权力多了,便也要相应地失去其他的权力。男女情爱之类的,都是多余的东西,为了怕以后伤心,有了还不如没有。这样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路明娟又呵出一口气,叹息道:"没有爱就成亲,或是为了权势成亲而放弃爱,那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谢幕衫深深想了一想,漠然地道:"感情有多重要,抛弃了是否会痛苦,那样又有多可悲,关于这些我都不清楚。但是谢家走到今天的地步,谢家子弟的未来就早已被家族束缚住了,由不得自主。我是,兄长也是--朝衣却是异数--但那也是父亲特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将来我总要为了谢家和某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女人成亲的,既然如此,情爱什么的,乱心的玩意,还是不要的好。"
路明娟柔声接道:"二少......原来你是一个多情人。"
谢幕衫愣了一下,眉一剔,漠漠地道:"我只听人说过我无情。"
路明娟不为所动,只叹气道:"有情还如寡情,多情总似无情......是多情还是无情,谢二少自己总是知晓的。"
谢幕衫没有接话。
半日,路明娟妩媚一笑,道:"是明娟酒后失言,打扰二少了。"便一欠身,回房去了。
只留谢幕衫负手看天,默默不语。
一夜无梦。
第六章
四人一路南下,改乘轻舟迎风顺水而行,过了数日,总算到了目的地--钱塘。
入了城,只见内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玑珠,户盈罗绮,参差十万豪奢家。繁华之处,鳞次栉比,观不胜观,数不胜数。
正午时刻,人潮涌动如山如海,谢朝衣几人男俊女俏,混在人群当中,仍是扎眼无比,总有人有意无意地私下打量,却又碍于那腰间的佩剑而不敢上前搭讪。
几人到了客栈坐下,点了些清淡小菜,准备在此歇息一阵,等日头不那么毒了,再去武林大会的举办地城外掩日山庄报道。未曾想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人前来搅局。
这来者剑眉星目丰神清朗,是和谢家兄弟不同的偏向阳刚的俊美。气度潇洒,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的愁意。谢朝衣等人进来时他正在跟掌柜的说话,看到谢暮衫也在几人当中,顿时双眼发光,和那掌柜的匆匆把话交待完,就跑到几人座位前,一拱手道:"谢兄。"
谢暮衫认出来人,也起身还礼,客气地说了声"容兄",便为双方介绍起来。"容哲,掩日山庄的少庄主,这次武林大会的主持人之一。这是舍弟谢朝衣,炎娘子路明娟,还有连染......前几日刚刚从天衣教叛逃。"
荣哲目光一震,和谢暮衫交换了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眼色,说了句"久仰久仰",也就自己拉了个座位和四人坐了一桌。又主动做东,熟门熟路的点了几道招牌菜换了原先的菜色。不久饭菜送了上来,几人尝了一下,果觉味道鲜美异常,开胃生津。便很快将其一扫而光了。
用完膳食,大家一边喝茶观景一边听谢暮衫和荣哲彼此说些武林中的话题,客套了会,才知道他方才是在与掌柜的商谈今晚招待应邀而来的众侠士的饮食问题。后来谢朝衣插空问起这次武林大会的主题,荣哲愁眉苦脸地道:"还不都是为了那个天衣教。"
这个词刚才谢暮衫在介绍阿染的时候已经提出过一次,这回又从容哲口中道出,谢朝衣与路明娟两人不觉都转头看了阿染几眼,直把他看得畏畏缩缩地躲到最不亲近的谢暮衫身后才算收了眼。又转回身去听容哲说古。
说起这天衣教,在二十多年前也曾是响当当的有名的邪门歪道。作风诡谲,行事偏激,手段狠酷,又擅长于施毒下蛊阴谋诡计,闹得当时的江湖人士人人自危,提到天衣教风头之盛名声之恶,几可止小儿夜啼。
谢朝衣听得啧啧生奇,"如此说来,却不知是哪位大侠解决了这天衣教呢?"
容哲用看白痴的眼光看他,"这话由别人说出口也就算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我还没出生呢,这也是我从老一辈的人那里听来的。可这话要是从你谢三少嘴里说出来,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装傻冲愣了--哪有做儿子的连自己父亲的丰功伟绩都不清楚的?"
那眼神所表达的含义再明显不过:你这个谢三少不会是假冒的吧?
谢朝衣一时怔住了,想气又气不起来。还是谢暮衫善心大发,替他解的围:"那时家父还未成亲,朝衣在家里又不爱管正事,不知道也属正常。再说,父亲也不是那种只会拿过往的辉煌炫耀之徒。"
容哲闻言哈哈一笑,豪气干云地道:"这么一说,倒是小弟落俗了!该罚,该罚!"便连喝了三杯清酒。
这一下子五人的关系顿时就亲近了,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才转回正题道:"最近那个昔日曾经显赫一时的天衣教又有了卷土重来争霸武林的迹象,来势汹汹,一出手就连灭了三个门派。家父跟着看过尸体,多把都是中毒后被人了结了性命,死得十分冤枉。于是便召集武林同道,共同商量对策,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