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韩枫

「前辈别见怪，只是前辈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太深印了。」
「很可怕，是吗？」
「对照星兄而言，可能是很可怕的。」
「想必这小子一定在你面前说过我很多坏话了。」
「正好相反，照星兄对前辈实在很是敬畏。」
「是么，其实我并不是个严肃的人。」
「哦？我好像不这么认为。」
西门卓笑了起来：「我平时严厉也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吗，阿星从小就很玩劣，如果我不对他严加管束，只怕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了。」
文亦寒想到尹照星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还有他手腕上的疤痕，这话果然不假，想来那时忍心划下刀口，也是恨铁不成钢吧。
这时就听一声「亦寒兄」，紧随着一阵快急的脚步声，一个人跑了过来。一跑到亭里才发现原来另有他人，这下顿时又变成了一只蔫茄子。
「师父......」他低垂着头叫了一声。
「嗯。」西门卓早已变回那副冷酷无情的神态，淡淡哼了一声。
文亦寒看着西门卓，几乎以为他与刚刚那个笑意融融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文亦寒以为尹照星变脸的速度已经够快，却原来还有比他更快的，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
西门卓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出凉亭，然后趁尹照星还低着头，偷偷地回过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对着文亦寒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文亦寒没想到西门卓竟还有这样有趣的时候，不由嗤地一声笑出声来。
等西门卓走远，尹照星这才出了声，他抗议道：「你刚才又在笑我。」
「不，哪有。」这倒是实话。
对于文亦寒的来访，尹照星显然很是高兴，他将文亦寒拉到自己的小院里，这才想到还少了两壶美酒和点心，于是又兴冲冲地亲自跑去拿，因为「我自己挑的才会合亦寒兄的口味」。
这尹府本来就大，想必一来一回地也要不少时间吧，于是文亦寒起身离开小院，到周围走走。
在花园里，文亦寒竟又遇到了西门卓，他心想没想到自己和他竟还这么有缘，莫非是天意么。
此时西门卓坐在花园一角的石桌旁，正对着桌面上的一盘围棋思考着。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便又看到文亦寒，他仍是微微一笑：
「阿星没有好好招待你吧，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哪里，」文亦寒应道，「他只是亲自去挑点心了，我坐着无聊，就又私自跑出来走走。」
西门卓看了看桌面的围棋，于是对文亦寒笑着开口：「亦寒，你的棋技与阿星相比如何？」
「比不过，不过他会装着输给我倒是真的。」
「是么？那么不如咱们切蹉一下如何？」
「不敢，我连阿星都比不过，怎么敢向前辈挑战。」
「没事，就当打发时间吧。」西门卓诚意邀请。
也好，文亦寒心里说，那我们就先在盘棋上分个高低吧，是胜是败都好，我就当是为以后与你的真正对决做准备。
「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他应道。
接着，两人便在棋盘上摆下了阵势。
文亦寒沉着应战，不敢马虎，这一战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他必须适应面对强敌的压迫感，他要学会在最紧张的时候，也仍能保持心态平稳的最佳状态，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斗得过西门卓。
下完一子后，他偷偷看了看西门卓，对方神情严肃，并未怠慢，是的，即使对着一个比他弱小的后辈，他也并没有丝毫的疏忽，棋盘如此，在战场上，更是如此，否则，哪怕一个轻微的疏忽，也可能造成战局的变化。西门卓阅历丰富，又怎会不知其中的道理？
这时西门卓也下了一子，文亦寒一看，唯有暗叹：高手，果然是高手，这一路下来，对方的棋法看似紊乱无章，实际上却处处暗藏杀机，果真是杀人不见血，只要稍微不小心，自己就会中了他的圈套，兵败如山倒。文亦寒从未亲眼见识过西门卓的武功，然而现在，他却在棋盘上见识到了一个高手的智慧与心机，果然令人惊叹。
文亦寒不禁有些紧张，他知道这是非常不好的情况，因为一紧张就会使人慌了手脚，无法做出准备的判断，棋盘之上会导致一局的溃败，可在战场之上，却能令人命丧黄泉，一命呜呼。文亦寒只得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这个时候他都无法战胜自己，那么以后就更不可能，因为那时只怕连让他镇定下来的时间都没有。
终于他的心情慢慢变得平静下来，是的，就是这样，无论眼前的形势多么严峻多么混乱，都应该把它放下来，让自己的心变得轻松，变得自由，这样眼睛才会变得明亮而锐利，也才能看出对方的破绽，然后，一剑出手，势如破竹！
文亦寒果然看清一条棋路，这一子下去，对方必将失去一半的战场，接下来，主动权就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了，到那时，便胜利在望了。于是他嘴角轻扬，手一抬，一颗白子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棋盘上。
就在这时......
「啊，等等，我刚才下错了，这一子我重新下。」西门卓却开口了。
「......」啊？文亦寒差点从石椅上掉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下棋不悔真君子啊，难不成这个道理你还不懂？
文亦寒心想这西门卓果然为人卑鄙，诡计多端，甚至连棋品也是如此之差，也罢，就让你悔上一棋，我就不信再没有打败你的机会！
于是他拿回自己刚刚所下的一子。
......
「等等，我又下错了，亦寒，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文亦寒的嘴角抖了几下，诡计，这一定是对方的诡计，说不定他是想考验一下自己的耐心......
......
「呵呵，不好意思，亦寒，我刚刚又下错了......」
「......」文亦寒额角的青筋在跳动着。
这下他完全明白了，他终于明白西门卓为什么不再和尹照星下棋，这根本就是因为他的棋技实在太烂，怕输了有损他作师父的威严吧，想来以尹照星的聪颖，只怕很小的时候已经能够下赢西门卓了。
什么看似紊乱，实则暗藏杀机？我收回前言......文亦寒满头黑线，他实在没想到西门卓私底下竟是这么的......有意思......
离开花园回到小院的时候，尹照星早已拿了点心回来，却看不到人，于是正坐在小院里无聊地数着树叶呢。
看到文亦寒回来，他也不起身，只是笑道：「你总算回来了，呆会我一定要好好数一数家里的柱子，看会不会被你偷走了一根。」
文亦寒送了他一记白眼：「你怎么不说要去数数你房里柜底的内裤？」
「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尹照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可是上等的好料子，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真是欠揍。
「呵呵，不闹了，看，美酒和点心我都拿来了，一起过来品尝吧。」
「只是喝酒吃东西，多无聊。」文亦寒说道，但仍是在尹照星对面的位子上坐下。
「无聊？那么依亦寒兄之意，该如何才会『有聊』，照星一定会好好陪亦寒兄『有聊』一下。」
「至少琴棋书画，总该有一样吧。」
「琴棋书画？嗯，我想想看......好，就这一样吧。亦寒兄，请稍待。」尹照星笑着起身，便朝书房走去。
这家伙又想玩什么？文亦寒想道，伸手拿过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很快尹照星就出来了，手中拿着笔墨和纸板，原来是选中了「画」这一样。
「你精通书画么？」文亦寒问道。
「略懂一二，」尹照星笑道，「但为亦寒兄画一幅画像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最好不要画得太难看，不然我会砍人的。」文亦寒说道，他当然不是怀疑尹照星的能力，只是话还是要这样说。
「放心，我画美人从来不会偷工减料的。」说着，尹照星将纸板斜靠在石桌边沿，一边看着文亦寒一边画了起来。
「从来？看来你画的美人还真不少。」文亦寒扬了扬眉，从他的角度，他看不到对方作画的进程。
「吃醋了么？」尹照星笑问。
「你以为呢？」
「如果你是，我会很高兴；如果不是，我会很伤心。」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借肩膀给你哭一下。」
「你真小气，连说句话哄一下人都不会。」
「哪里，只不过要看对方是谁而己。」
「亦寒兄，你天生就是来气死我的么，想来我上一世一定欠你很多钱。」
「不如今世用命来还？」
「可以是可以，只是我还的方式和你还的方式不一样，等哪天我们达成共识，我一定还你。」
「只怕你等不到那一天。」
「何以见得，未到的事谁知道......啊，画好了，真漂亮。」尹照星看着自己手中的画板，自顾自地赞美起来。
「这么快？你还真是神速，只望质量不会太差。」
「质量如何，你看看便知。」尹照星放下毛笔，将画板递给文亦寒，然后托着下巴等待对方的评价。
文亦寒拿过画板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尹照星，对方笑眯眯地，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文亦寒又看了画板一眼。
尹照星站了起来，走到文亦寒的身后，和他一起看画板上的画像。
「瞧，」他指着画像说，「这漂亮的眼睛多像你，还有这小巧的鼻子多像你，还有这精致的耳朵多像你，还有这别扭的性子多像你......」
「性子也能从画上看得出么？」文亦寒打断对方的肆意吹捧，「像不像倒是另外一回事，不过......」
「如何？」尹照星笑眯眯地。
「你画的狐狸还挺不错的。」
「是么，如何，很像你吧。」尹照星靠在文亦寒的身后，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他的气息在对方的耳际吹拂而过，令文亦寒不禁打了一颤。
「亦寒，你就像一只高傲的狐狸一样，紧紧捉住了我的心......而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现在要捕获你这只骄傲的狐狸了......」
「只怕你没有这个本事......」文亦寒应着，可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却似乎没了往日气势。
嗤......尹照星轻轻笑出了声。
「是么？那我们不如试试看？......」他说着，同时将手搭上文亦寒的肩膀，文亦寒几乎浑身一僵，这令尹照星满意。
「你会输的。」他仍在对方的耳际轻轻说道，那声音低沉而感性，悠悠地传进了文亦寒的心里。
「何以见得？」文亦寒说道，他是自己的猎杀对象，自己岂能轻易被他抑制，无论何时，自己都不可以败。
于是他突然站起身来，在尹照星还没反应过来时，便伸手一把按住他的后颈，就势重重吻住了他！
尹照星没有料到会有这一着，本能地后退一步，顿时扯着正吻着他的文亦寒一起重重跌倒在地，才一着地，他便迅速反过来按住正想离开的文亦寒的后颈，重重地回吻过去。
文亦寒愣了一下，对方却已经攻城掠地，抢尽先机，文亦寒哪肯输他，顿时反守为攻，誓不言败，于是两人在地面上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许久，两人终于分开，看着彼此，重重喘息着，可见适才战况之激烈。两人眼中似乎都有着什么话，却一时不知怎么说出口。
就在尹照星平复激动，正想开口时，文亦寒却猛地站起了身，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了整衣襟，然后看着仍躺在地上的尹照星，微微一笑：
「你的技术还稍差一些，有待加强。」
尹照星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当然，是装的。

 

渐渐地，文亦寒的心在困惑，随着在尹家进出的频繁，他的困惑也正逐渐地加重，他仔细留意过尹家的下人，发现他们对西门卓极为尊敬，是的，是尊敬，而不是害怕。
正如尹照星所说，西门卓对他的管教显然极为严厉，但没想到私底下却是那么一个平和甚至有些孩子气的人，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必定不会故意虚伪假装，这样的人，真的会是坏人吗？
那么尹照星呢？这个生来性情顽劣直到现在仍然未改的大男孩，看似骄傲轻狂，玩世不恭，却又坦荡明落，笑看人世，实在不像阴险狡诈之人。
文亦寒也不知自己那天为何会主动吻他，只是为了夺得相处的主动权，不让对方有压制的气势吗？不，不仅是，那其实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和在意。可是，为何自己会慌张在意，为何，他竟能令自己慌张在意？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文亦寒不禁觉得有些心乱，他知道有些事情实际上并不能证明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西门卓不是他的仇人，尹照星更不是，为何会有这样的直觉，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只是，如果西门卓不是仇人的话，又会是谁呢？
一天下午，文亦扬到大哥的房里去看他，当他走到大哥的房门口，却看到大哥坐在窗前，正看着窗外的树木出神，他知道大哥一直在想着二哥，因为二哥又出去了，而且肯定是去找那个尹照星了。
文亦扬的心酸苦得厉害，他在为大哥心伤，大哥却在为二哥心伤，那么二哥呢？他又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让大哥难过？
文亦扬静静地退了出去，他低着头走出大门，走到湖边的榕树下，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他们兄弟三人是多么开心啊，无论多么严重的事情，都不曾影响过他们的情绪，可是现在，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们现在肩负着仇恨，本该齐心协力报仇才是，为什么却弄成现在这样四分五裂的情形，这怎能不叫他心伤？
这时一个人从远处走来，文亦扬转头看去，是二哥，他顿时急上心头，等二哥一走近，他便冲了过去，揪着二哥就是一阵质问：
「二哥你为什么老要出去？你不知道大哥在为你担心吗？大哥爱着你，为什么你还要去接近别人，你是不是爱上那个人了？！」
文亦寒刚从外面回来，没想到还没进门，便听到这样一串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只得拍了拍三弟的肩膀，说道：
「阿扬你在胡说些什么，大哥和我只是兄弟感情，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了，我接近尹照星也只是为了查清真相，你不要乱想。」
说着他又摸了摸三弟的头发，便走进门去。
第二天，当文亦扬发现二哥又出了门后，他终于忍耐不住了，一转头便冲向了大哥的房间，然后搂着文亦曦便是一顿抢白：
「大哥你知不知道，二哥又去找尹照星了，我问过二哥的，他根本不爱你，大哥你不要爱他，他会令你伤心的，你爱我啊，我一定会好好爱你，一定不会舍得让你难过的......」
文亦曦还没有弄清形势，文亦扬却仍在说着：「我知道你和二哥之间的默契是我无法做到的，可是我一定会努力赶上，我会好好爱着你，学得比二哥更能保护你，更不会像他一样伤害你，所以大哥，你来爱我啊......」
文亦曦总算听明白了，他看着眼前可怜巴巴等待着怜爱的少年，心中涌过一阵酸酸的暖流：你这个小傻瓜，你二哥当然没有爱我，不过我也没有爱他啊，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了？我一直关注着阿寒，只是因为阿寒是我们中最强的一个，无论是以前执行任务，还是现在的报仇，他都是最为重要的支柱，不是吗？
小傻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般都让阿寒去执行任务吗？只因为......我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人，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只因阿寒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只看到他对你的爱护，却将我的爱护当成是不公平。我向来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所以在你委屈的同时，其实我也在委屈着。
文亦曦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显得那么脆弱而无助，令他心中的宠溺油然而生，此时他只想将少年紧紧搂在怀里，好好安抚一番。
他正想伸出手，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从他的脑海中飘过，他的手顿时停住了。
是的，不能，我不能这样做......对不起，阿扬，我喜欢你，可是如果你仍要误会我喜欢你二哥的话，那么，我只能让你继续误会下去了......真的，对不起......
于是他只是带着忧郁的神情和语气，轻轻摸了摸三弟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