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包绕着景殿的黑雾被狂风闪电击散,缭绕于半空间。景殿一手撩起汗湿的前发,看见空中失控叫嚣的青龙后,不假思索的望向臧江凛。
然后,他的眼中聚拢起前所未有的怒焰风暴!
"你受伤了!"
听见了景殿怒斥,臧江凛暴动得涣散的思绪立刻回笼。他停下了念咒,青龙的嗥叫也嘎然而止。将手递至唇间,舔舐去手背的血丝,也终可朝景殿无谓一笑了。
"这是逆风,操控青龙发挥极致神力,自要付出些许代价。不要紧,这等程度的法术仅只能伤我肌肤,要危及生命,怕是同时驱驭六只以上式神将达到极限时方会发生。"
景殿咬牙,望向苏夜的阴蛰眸子闪过嗜血的光芒,以森冷至极点的声音宣誓:
"很好,你既让凛受伤了,便准备接受为自己敲下丧钟的苦果吧!"
手触摸上环于耳廓的耳饰媒介。
"滕蛇!"
一条黛青色巨蟒应声腾空出现。景殿举起草稚剑,滕蛇应力缩小蛇身、盘附剑身后,他双手持起草稚剑毫不留情一挥,瞬间便劈开浓浓黑雾,从黛青色蛇身焚起的银色光芒淹没了剑身,银光最闪耀时,黑色旋风也被清得一干二净!
见黑气已基本消散,景殿快步走到臧江凛身边,抓起他的手仔细检查,见那玉色上并无留下明显的伤痕,紧蹙的眉才展平了许多。
苏夜俊丽的面孔一片狰狞,不复静雅妩媚。
"你们--!"
不甘自己机关算尽却就此落败,苏夜再次举起刀,刀身腾绕的黑雾若黑色火焰、若黑色狂涛骇浪翻卷着,团团绕着刀、绕起苏夜。
他冷冷的狞笑着。是的,他的灵能确实无法攀比臧江凛,但他用犬鬼血祭,犬鬼强大的能便移至他身。而那臧江凛竟胆小的不再召唤出第二只式神将!拘泥于术界规条、自称正道之人便只能裹足不前,他的确猖狂,因为他已下定摒弃生命的意念,所以他不会输!
准备再次给与那早已吓晕了过去的稚彦致命一击时,一股强劲的疾风由刀锋反窜而来,没来得及反应,一束束疾风就在他身上削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所及之处皮肉外绽,红色血液自伤口泌泌流淌!
"怎可能--啊!"
最后一道疾风直直穿透他的左侧胸膛而过,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红血立即自口中激喷而出!
下一刻,萤光再次点点飞舞至苏夜身边,连成五芒星结,抑制了逆风,护住了苏夜的躯体。臧江凛安抚了众人的担忧,直直走入五芒星咒中,安静的凝视已不支倒地的苏夜。
"你的灵力修行尚浅,平日要驾驭身为魔魅的犬鬼又不被其吞噬已属困难,如今你施了血祭,其威力更增百倍,岂是你能轻易驾驭的?这般不知控制,逆风便十有七八会发生,你难道不知?"
苏夜冷笑。
"岂有不知之理?我既为术者,自然明白逆风的可怕。只是为实现心中誓愿,即使付上性命,我亦心甘情愿!方才景殿殿下为我所害时,青龙狂嗥,你的失控,不恰恰如同我的心情么?"
臧江凛脸色一凝。
"莫非......大皇子竟是另一个织川大纳言,你则是第二个日之叶?"他开始运用自己擅于乱猜的才能天马行空的直呼:"难道多年前他曾狠狠抛弃了你而你因缘际遇误打误撞进入了内里再次遇上了负心人怎料他不曾认得你又为你的美貌神魂颠倒进而展开热烈追求他只见新人笑但忘旧人泪的态度激怒了你于是你决心报复唔--"
还未说完,便被跟随上来的景殿捂住嘴阻止了满肚子的天花乱坠。
景殿叹了口气,臧江凛以上无带停顿不用喘气的长串发言可谓是让人听得虚脱,从寺庙中走出来的源宣仁等人已开始翻白眼,而苏夜则一副要口吐白沫的模样。真是可怜,重伤至此,还要遭受这种灾难!
院中原本凝重肃杀的氛围,在臧江凛语惊四座的发言后,顿时变得丝毫无剑拔弩张之感,半点严肃不起来了。
苏夜捂着发疼的胸口,淡淡一笑。
"他是我的情人,可同时,他亦是我的仇人,是我的杀夫仇人。"黯然的双眼远远望向夜空,将一切和盘托出:"我的丈夫姓丰臣,是当年受冤处死的丰臣家族子弟,丰臣信玄大藏大辅(大藏省的次官)。"
"丰臣家族?"景殿颦眉,心中顿时了悟,见臧江凛一脸不解,便细细说明起来:"约莫四年前,持宗皇兄曾应父皇所托担负修建皇族祭祀庙宇之任,当时供给修建的钱财有相当一部分未经大藏省详细记录而不知去向,导致庙宇无法按期修葺完成。随后父皇下令调查,结果所有罪名被莫名推加于丰臣大藏卿一家身上。由此丰臣家族四名官署要员被处以死刑,多名族人被流放,其余家眷被贬为庶民。这冤案直到一年前方被洗清,丰臣一家即使沉冤得雪,家中也已人口凋零,不复当年富贵繁华。而牵涉入案的臣子皆被处死,他们中大部分人,是持宗皇兄的亲信。"
一旁走上来的末浓华心头一软,道:"若大藏大辅为稚彦殿下及其亲信所害,最终被处以死刑,如此说来,你一开始进入内里便是为了向稚彦殿下复仇?以身体为代价接近仇人,未免过于辱没自己。"
景殿摇头。
"被仇恨蒙蔽的心已不复纯洁,身躯肮脏与否又算得了什么。"那日之叶姬不就是极好的例子吗?身体已腐烂死去,却只剩魂魄流连人间为仇恨而徘徊痛苦,人的心,往往才是主宰事情发展的关键所在。
方才的狰狞杀气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凄淡惨涩,苏夜的目光再次投向夜空。那阗暗的色调像是无止境的延伸,由眼前的暗夜迤逦向茫然的彼岸,浓重的过往再度淌入此刻,化为浸润整颗心的苦涩泪水。
"这高崎寺便是我自幼成长之所,从七岁至十七岁,我从未出过这高崎寺。那时的高崎寺僧侣众多,院中鸟语花香,却又是我最不堪回首之所。原因无它,便是因为我并非这里的僧侣,而仅只是一个肮脏污秽、受尽欺凌的娈童。"
"娈童!"
藤原速舟失惊一喊,其余各人也闻之变色,一个寺庙里小小的娈童,其会遭受的种种遭遇并不难想象!
"是的,我是一个娈童。日头担柴挑水,夜里被那些僧侣蹂躏奸污,这种日子,我由十岁开始整整过了五个年头!在寺院里的娈童,运气好的可专侍某个高地位的僧侣,运气差者则根本无从选择,只得受众多僧侣凌辱。因生来带着灵能,我在寺院的最后两年里,幸运的只专侍一位得道高僧,他俨然已超脱尘世、渡脱万劫,未曾难为过我,还每日教导我驾驭使用灵能,让我结识了众多寺外的高贵友人。我与信玄君,便是那时相识的。"
"我们很快便相爱了,忘却了彼此的身份性别,誓约厮守终生。信玄君对我的过去毫不介意,他慎重的向那高僧表明了把我接走之心。高僧允许了,然后我男扮女装,以信玄君正夫人的身份嫁入丰臣家,那以后的三年里,便是我此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那高僧如此呵怜你,你自该感激涕零。但这寺院变成如今模样,却是你所为吧?"臧江凛环视着寺庙四周,夜风过耳如哀切鬼泣般。"这里聚集了许多僧侣的游魂,从你方才出现于此时便骚动阵阵、瘴气四散。"
"离开高崎寺时高僧曾嘱托我切勿再与寺院有所牵连,毕竟是极不光彩的出身。嫁入丰臣家后,信玄君常携我外出游山玩水。一次出门归来,我于市集中见着一位往昔曾欺辱我的僧侣。当时我坐在车里,他站在街上化缘,只是一面而过,我却分明瞧见他眼里闪现的惊讶及玩味之色!"
"过了几日,一封来自高崎寺的信笺便秘密送至我手中,信上那僧侣放言若我不去见他,他便要向丰臣家告发一切。于是在一个夜里,趁着信玄君入内里赴宴留宿,我独自一人回寺院赴了约。寺院里可施术者不在少数,我只得受制于那僧侣,待午夜他沉沉睡去、寺院内静谧无息之时,我轻易施术杀了他、杀了其他僧侣,再施术点火烧了寺庙的粮仓、油房及树林。一切皆顺利无阻,自这一夜大火,高崎寺从此败落荒废了。"
"除去了一切障碍,我高枕无忧、幸福美满的过了三年。曾以为,自己的一生便是那样浸透在了信玄君秋水一般清朗深情的眸子里、在他修长手指柔暖的盈握间度过,直到生命的尽头。岂料一场灾难突然降临于丰臣家,而罪魁祸首便是这身份高贵、心地龌龊的大皇子!他害死了我的丈夫,夺走了我得来不易的幸福,让我的家人流离失所,却在丰臣一家洗清冤屈时,因今上及右大臣的偏护成功脱身!"
他仇恨的眸子狠狠射向昏迷在地的稚彦,捂着胸口的手死死拳握,沁沁血丝从指下流出。
"信玄君临刑前仍一心牵挂于我,将本欲追随而去的我交托给一位熟识的辞官长者。冥冥中自有天意,长者着力于为丰臣家昭雪反冤,而他高贵的身份使身为养女的我有了入内里的机会,自然便有了复仇的希望。怎料大师你竟在他身上施下[反噬咒],让我一旦对他施咒便会尽数回施于我身上,使我不得不千方百计寻找机会以武力对付他。"
以两人的武术实力比较,稚彦无疑强于他许多,他只得寻求在稚彦最无防备之时下手。可每次幽会之时,他总在未眠之前便匆匆离去,自己根本找不到机会给他致命一击。
臧江凛不禁连连摇头,无不惋惜。
"你好傻好傻,信玄君将你交托与人,便是无论自己结局如何,都渴望你能过上无忧生活,你如此践踏自己,岂不可惜了他对你的万般珍惜怜爱。你本性善良,实在不该走上这条道路。"
"你怎知我本性善良?我的双手可是浸润了无数鲜血。"
"你所毁一切均为曾伤你之人、事。你杀了僧侣,放火高崎寺,因他们肮脏了你的清白,你算计大皇子,因他毁了你与信玄君共同构筑的幸福。但你对于我、对于我的友人,一开始并无加害之心,你收留了日之叶姬,让她短暂忘却了悲伤仇恨,也愿意协助她达成未灭的心愿。你虽偏激极端,却清楚痛苦的滋味,亦有体贴人之心,若能放下仇恨便是最好的结局。"臧江凛叹息着,比划着结印,青龙及滕蛇应力消失于夜空中。"我便是知晓你的善良,故一开始并无召唤式神将之意。"
苏夜微愣,尔后带着羡慕、带着怀念的望着臧江凛,泪终于像被人用金剪绞断了珠链,一粒一粒碎在地上,轻溅成朵朵飞花。
"许久以前,我的目光也曾宛如你眼中的一泓秋水,澄心荡漾,不像现在这般黯然。或许我的生命,从我为了掩人耳目而杀人开始,便走错了方向。"
爱人之死,恨意席卷了他剩余的所有理智,如冰裂的边缘一般尖削冷然、透骨,切割着周遭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与灵魂,慢慢的一寸又一寸,堵在喉间呐喊不出的恨,猛烈的撕咬着心肺。
看见又一名美丽女子--哦不,这回是美丽的男子,因仇恨而付出生命的代价,濑名满的心里实在困惑至极,为什么这些人非要让自己活得如此辛苦呢?
"你何必如此呢?瞧你的美丽被仇恨一点一点的腐坏毁灭,毫不吝惜的摧残自己的身体作为复仇工具,可结果又能挽回什么呢?这样的结局可怜但不可惜,你幸福的活着时千方百计摆脱肮脏,但现在只能被仇恨践踏在肮脏的污泥中。"
"失去了信玄君的世界,一切于我已毫无意义,仇恨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撑,我自知走错,却不曾后悔踏上这条不归路。"
他向臧江凛递出了手,臧江凛会意的握住,问:"你要说什么?"
"我会就这般死去是吧?"
臧江凛顿了一会,才轻轻点了点额。
"这是自身灵力无法驾驭法术所致。我虽用结界助你压制了逆风,可结界一撤,你自身便再无法抑止逆风,即使你施展灵能抵挡,亦只会使逆风来得更强劲。"就逆风的目前程度来看,就已非苏夜单薄的躯体可抵挡的了。
"不要紧的,"他笑了。"撤了结界吧,从踏上这条路时,我便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了,只可惜不能手刃仇人,否则我会走得更干脆。"
"以后的事,我会处理。"景殿语轻意重的下了承诺。
苏夜放心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知道殿下您一定能为我讨回公道。"
一阵接一阵急促猛烈的咳嗽声从他的口中传出,他们预感着一个生命正开始一点一滴消殒。那苍白唇边沾染了心悸的血红,竟是无与伦比的娇艳,仿佛死亡之翼笼罩下慑人心魄的美丽。
藤原速舟在后方静静打量着苏夜的气色,心口一沉,猛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走至苏夜身边蹲下,将一直抱在怀中的黑方沉香盒子。
"这是你的。"
黯淡的双眸瞬间闪烁出无比美丽耀眼的光芒,苏夜喜悦的接过盒子,小心翼翼的搂抱在胸前。臧江凛示意众人退出结界,最后望了一眼苏夜,便比手撤去了结界。
一阵阵逆风快速袭来,划破了苏夜的肌肤、穿透了他单薄的身体,怀中的黑方盒子亦被划裂。苏夜睁着泪眼朦胧的双眸,恍惚中,闻到了那黑方里的靡香,穿越了缥缈模糊的时空,穿越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向他渐渐涌来,包裹住他疼痛得颤抖的身体。
黑方盒子里幽雅沉静的味道,是他往日为爱人精心调配的熏香,恰似他们之间含蓄如拢进振袖之玉指般的爱情。谁能想到这香刚调制而出,求香者便从此长眠于地底,只剩调香之人孤独活在世上。
人生如梦,没有爱人的日子,一切皆暗淡下来,唯有黑暗。现在,他只是花上即落的朝露一颗,只等爱人把他唤去。
苏夜闭上了双眼,泪水洗刷后的脸正缓缓绽开一抹微笑,那是无法形容的笑靥,如同经历万年才惊鸿一瞥的展现给眼前人们的微笑。然后,他的呼吸终究微慢灭熄,灵魂在盛极的繁华、笑颜最耀眼的须臾决然凋零。
意识灰飞烟灭间,他仿佛看见艳阳天下,开了满山的秋花,信玄君便坐在花海里深情的凝望着他,手里满捧的花瓣,风吹,瓣落,绚烂的飘向远空......
结尾
及冬时分,午夜刚下了场大雪,清晨阳光倾斜,庭院内一片素白,天蓝得肆意而纯净,落光了叶子堆了些许积雪的树,干净的枝条伸进了那片蓝,一缕淡淡的纯粹融入了被阳光烘暖的空气中。
今上使去了侍卫,独自一人在内里缓缓踱步,途经昭阳舍,远远便见一群灿烂年华之人正在院中欣赏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的点点银亮。院中红梅花苞已悄悄吐出了点殷红,缥缥缈缈的透出些清冽香气来,和着冰凉的空气一起沁在脸上,教人觉得连心中也陡然清爽起来。
旁廊上,末浓华身着华丽的栌红叶色飞舞鸟蝶纹样袭色,浓苏芳的唐衣下露出末折花色与朽叶色的衣袂,浓艳青丝的末端优雅的散于廊,手中扇面素白的扇尖小小的粉色梅花,更显其娇艳的宁雅。她身边坐着一身薄明葱色直衣的濑名满,旁廊下站着身着宝蓝直衣与墨绿直衣的藤原速舟和宇比良,四人正悠闲的品着茶,不时嬉笑连连。皑皑雪地上,白衣似雪的臧江凛正捻着红梅花苞,将花苞放在收拢的双掌内,如洗的天色随了雪后的清新仿佛尽数汇于他身上,纯净的笑容,风姿绝世,已成为东宫、撤下亲王衔号的隼御太子长身玉立于一旁,十六夜月的星子映在他沉慧的眸中,岁月积累的洗练正不断挥洒而出。
终究仍是你孕育的儿子成为了东宫,并与自己的朋友为这内里注入了绚烂活泼之彩啊,佐椿姬......
今上浅浅一笑,继续北边走着,不由自主的来到了许久未踏入的丽景殿。走进院内的庙室里,缕缕如雾的青烟中,金碧辉煌的佛像脸色孔若隐若现,正用自己神秘的眼睛打量着渺小的世人,庙室旁的水池边上,翠绿的蕙草凋零,草木也已覆上了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