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现得很明显?"
"一点也不。"耿哥说,"只是我很了解他而已。"
耿哥认得秋叶比我久得多。
"为何拒绝他?"一会他又问。
"为何不?"我回答。
耿哥笑了两声,"秋叶的确是个难缠的孩子,职业又见不得光,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在乎这些。他既然喜欢你,你不喜欢他哪里尽可以教他改掉,他自然不敢不从。"
"如果我说我讨厌比我小的男人,你要他如何改?"
耿哥看了我半晌,讶道:"阿晓,你在生气?"
我未应他。
耿哥干笑两声:"秋叶是个不错的孩子,真的。"
我依旧不理。
于是耿哥也不再说话,默默直至饭局终了。
其实我明白他的意图,他希望我能够安慰秋叶,把他从那种麋烂的生活中揪出来,给他一个安全的依靠。
然而我自认我已做得足够。
我去安慰他,又有谁来安慰我?
9
"抱我,或者让我抱。"秋叶望着我,汪汪泪眼上浮着两爿微颤的美丽睫毛,"我不管你是男人女人或者两种都不是,抱我,或者让我抱。"
呼吸有些困难,我想大概是手腕被攥得太紧的缘故。
"放手。"
"我不要!"秋叶用力一拉,把我带入他怀中。
这样一个男子,竟也有如此温暖的胸膛。
瞬间我放弃反抗。他若需要安慰,这残破的躯体便借给他也无妨。
秋叶湿热的气息游走在我颈中,冰冷的手从扣子的缝隙钻进里衣。
可怜的孩子,竟喜欢一个如此残缺不全的人。
我闭上眼。
耿哥说,秋叶冲动起来很是可怕。
事实的确如此。
那个白天秋叶的热烈数度让我以为他要弄死我,缱绻至终我竟不知是晕去亦或倦极睡去。
醒来已是傍晚,夕阳血红的光直射入我眼。
秋叶拥着我,脸孔贴得极近。
从睁眼至被阳光晃得合眼,只短短一瞬;而这一瞬已让我看清了些东西。
秋叶注视着我,一眼苦楚,一眼绝望。
再睁眼时,一切已消失,似乎那一瞬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嗨,醒了呀?"秋叶微笑着,目光明亮。
我竟从不知他是个如此会伪饰的人。
"你让我很意外呢。"他说。
"哦?"
他凑近我,促狭地眨眼:"我原以为像你这种冷冰冰的家伙,在做的时候也只会端着一张冷脸呢。"
昨日熔岩般的炽热漫上我的记忆。我望着他浓密的微颤着的睫毛,精致的歪挑着的唇角......
我笑了。
秋叶怔愣,直直地盯住我。
我坐起来,强制忽略全身的不适,伸手,轻拍他削瘦的肩膀。
"起来,洗澡,吃饭。"
10
"你究竟......"
"你和他......"
我和耿哥同时开口,同时收声。刹那间周围安静得尴尬。
"你和他发生了什么事?"耿哥先开口。
"你究竟让他去杀了什么人?"我应声。
听到我的问题,耿哥的眼睛忽然起了某种变化。我无法形容,只知仿佛暂新的铜器瞬间钝暗--压抑,并且不可思议。
我甚至怀疑,坐在我对面的,究竟是否我所熟识的耿精忠。
这个男子用那般灰暗的眼神定定地望我良久,唇间慢慢溢出一绺气息。
"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我不语,默认。
男人的声音很低,漠然而冷酷:"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儿子。"
他只讲了一句,顿住。
我不动,等着下文。
大约过了两分钟,他才继续:"不久后他抛弃了他的妻子,那女人从此远走他乡。"
"二十年后儿子成人,交了女朋友,带回去给父亲过目。结果--父亲爱上了儿子的女友。很荒谬吧?那女孩比他儿子还小些。"
我仔细听着,目光落在他脸上,一瞬不瞬。
"更荒谬的是女孩子居然选择了父亲--或许年纪大的人总是比年轻人看起来更有男子气概。总之,那女孩抛弃了男友,嫁给了一个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
"后来,女孩怀孕了;再后来--"他一直游离于虚空的目光逐渐在我身上聚焦,"--你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生了孩子。"
男人点头,"不错,她生了个男孩子,自己难产死掉了。"
冷漠的声音,语调平静地陈述着。
"我有没有和你提女友被父亲抢走的儿子?他在那两个人结婚的当天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直到很久之后才回去。"
"回到家里,第一眼看见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弟弟,他极讶,这孩子年纪虽幼,但那眉眼,那神情,却似足了那已死去的女子!接下来他更讶,他见到自己的父亲,疯狂地用尽一切办法凌虐这无辜的孩子!--你可知道为什么?的确那老头早已疯掉了,可你知道他为什么会疯掉?"他这样问着,却未给我回答的余暇,"因为为他生出这个儿子的女人,他的妻子,是他的发妻在离开他九个月之后生下的女儿!"
"多么荒谬!"那双灰黯的眼,竟渗出些微潮意,润湿了睫毛,"女儿嫁给父亲,还生下了儿子......就算她不嫁给父亲,大约也会嫁给亲兄长......"
"后来老头子送进了疯人院,我把秋叶带走......"耿哥说到这里蓦然住口,发觉自己语失。
我并未动容。最初我便已猜出耿哥要讲的,必是他与秋叶的故事。
耿哥了解,所以他只瞥了我一眼,便又开口:"我带走秋叶,他却趁我没有留意,自己溜掉了。再次找到他已是三年后。"
"那时他已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不难想像,这三年他孤伶伶一个孩子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恨我,我知道他恨我。或许在他眼中,我和老头子是同样的......"
他沉默下来。
良久,他终于回答了我最初的问题:
"那天我要他去杀的,就是我们的父亲。"
11
锅里的油第三次崩到手背上,尖针般刺痛。
我微微叹气。后天还有工作,若总是这般时时走神,离吃牢饭的日子也不远了。
一双手臂从背后揽上来,颈后气息浮动。
锅铲差点脱手落下。
"你怕?"秋叶在我耳后呢喃,酥酥痒痒。
他有些不正常。
"至少让我把苦瓜炒完。"我翻着锅铲,让自己忽略他箍在我腰间的双臂。
"不用理它。"他轻啮我的耳垂,"我现在想吃的东西只有你而已。"
耿哥的脸孔突然浮现脑海。
--我总觉得欠他很多,但我太笨,完全不晓得怎样才能够让他更快乐些。
--阿晓,我想你明白我当初把秋叶交给你的意思。
--阿晓,我知道我没有权力勉强你,但你知道......那孩子爱你......算我求你,至少给他些希望,好么?
秋叶把我压倒在地板前的一刹那,我顺手关了煤气。
掠夺式的疯狂亲吻与爱抚,在一瞬间完全静止。秋叶的整张脸埋在我颈间,声音幽幽传出:"为什么......你不推开我?"
"你可以继续,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他的声音中带着种苦涩的笑意,"你应该推开我的......我知道......你心里的人不是我......推开我,只要你推开我,我会彻底对你死心,永远不会再纠缠你......"
我打断他:"你可以继续,我不介意。"
僵硬。
疯狂。
炽烈。
他仿佛要把我揉得粉碎,熔成灰,嵌进自己的身体......
12
"......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枯瘦得像块木头......我几乎完全认不出他了......他就那样躺着,奄奄一息,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他也活不了几天了......但是我还是拿下了他的氧气罩,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秋叶絮絮地说着,声音低而模糊。他对我说着,却仅仅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不知我已被他的低语惊醒。
"我看着他咽气,心里忽然好像空了一块......很多早就忘记的事情在脑子里折腾个不停......我很奇怪我怎么会把那些事情记得那么清楚,我当时明明那么小......"
"他是我的父亲......生下我,养育我......他会用温暖的眼光看我,最常做的却是用棍子狠狠抽我......我告诉耿精忠我最大的愿望是亲手宰了这老头,其实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子......我只是......只是希望有一个人,可以一直一直,用那样温暖的眼睛对着我......"
"其实很多事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我明白阿晓你只是同情我......你喜欢的那个男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有时候我想杀了自己,有时候我却想杀了你......事情总是扭曲得乱七八糟,安排一个让所有人都痛苦的结局......我无力改变什么,我只会逃避......也只能逃避......"
"阿晓,你醒着么?"
我说:"没有。"
秋叶说:"没有就好。"
13
肉体的关系持续下去,我们保持默契,彼此沉默。
秋叶不再去酒吧赶场,也戒掉了酒和禁药,烟却吸得更凶。
他眷恋着我,那般贪婪,那般温柔,那般决绝。
春天的时候,他开始咯血。
"不要劝我去医院也不要让我打针吃药,"他望着我,妩媚的瞳子里微微泛着波澜,脸颊苍白,冷莹莹,如玉,"阿晓,我想你明白。"
--是的,我明白。
所以就算他有时咳得几近窒息,口中血水决堤,我也只是静静旁观,看着他嫣红的颊,鲜艳的唇,以及殷殷斑斑的血。
整个夏天他迅速消瘦衰弱下去,所有的生命力仿佛被他一口口渐渐吐尽。
直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亦拒绝任何治疗。
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四,晴有大风。
他像个婴儿,依偎在我怀里,吐尽了最后的生命力。
"你......真的要走?"
我垂下眼睑,"是的。"
耿哥的声音很平静,我听不出他话中的任何意思。
他浅浅一笑:"也好。换个环境,换种生活方式,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轻易地给了我自由。
我弯腰,鞠躬:"谢谢你。"
"你有什么想要的么?我会尽量满足你--只要我做得到。"他擎着我的肩,扶我直起身来。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双原本深沉的眸,已在一夕间迅速苍老。
我微笑。
"那么,给我个离别之吻吧。"
耿哥愕然。
我扬起笑声,"开个玩笑。--我不需要什么,自己养活自己并不困难。"
--我要的,你未必能够给我。
我潇洒转身,把他留在背后。
--如果我是女人,或者男人,我是说,如果我不是天生就没有任何性征的话,我会不会更有勇气,创造另一种结局?
我甩开腿,大步迈出。
金风骤起。
一片枯黄卷曲的残叶在风中扬起,打了个旋,掠过我眼前。
已然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