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斯奇?凯特初到印记城时,在街道上站了很久。他时而抬头仰望头顶杂乱无章的建筑,担心它们会不会掉下来砸破自己的脑袋;时而前后惊奇的瞧着向上翘起的弯曲街道,感到自己好象站在一个巨大山谷的底部。这些不常见到的场景,足足让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意识到这世界不是平的。就在他刚刚恢复了神智,想在这个奇特的城市探险一番的时候,后领处突然一股巨大的拉力将他拖入了街边的暗巷之中。
"砰",他的后背结结实实砸在地上,一个高大的人影悬在了头顶。寇斯奇勉强抬眼向上看去,一个红发血眸,身长六尺,一丝不挂的蛮族仿佛魔神般凶残的盯着他。黝黑的皮肤,鼓涨的肌肉,还有腿间垂着的巨大都让这个突然遭袭的人类战士感到心惊胆战。虽然他对自己的身高体格、战斗技巧都有着十足的信心,但在这个蛮族面前却不知为何荡然无存。这家伙想干什么?他想到了人类历史中某些发生在男性与男性间的不正常关系,而对方仿佛感应了他的想法一般,向他邪恶的咧嘴一笑,然后暴喝道:"脱!"
噩梦啊!寇斯奇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在进入印记城之前,毕比布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利用各种关系和渠道,弄到了一个赋有强力魔法的护身符。那是某个强大法师帮他的盗贼朋友所做的伪装护身符,其效果是每天可以施展一次变形术。因此,当这个从无底深渊爬出来的塔纳利恶魔进入印记城时,从前那个高大强壮、低阶恶魔们远远看着都簌簌发抖的威猛形象完全消失了。他变成了人类,一个有着深红头发,血色双眸,黝黑皮肤的南方蛮族。
他穿着新弄来的衣服,背后斜插一把双手大剑,在人潮汹涌的闹市区闲逛。之前他在暗巷里向一个呆呆的人类战士借了装备,幷顺手将一丝不挂晕倒在地的对方丢进了城外的虚空中。"嗨嗨,老兄,有没有兴趣做笔好差使?"毕比摆了摆手,却十分满意的看着不时向他招揽的恶魔们。无论是巴特兹还是塔纳利,似乎都把他当作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现在还是明亮的白昼,天空充满了冷光,但幷不是太阳或恒星造成的。来源是什么?谁知道呢,反正几小时后,这些冷光就会褪却,成为大多时候所见到的阴沈的微光。不过在这个时候,街区内通常都是热闹非凡。推销各种玩意儿的小贩、四处招揽佣兵的恶魔,搔首弄姿等待买主的女性泰夫林(一种恶魔与人类的混血儿),以及虔诚的布道者。
"......亲临血战是一件很不幸的事,那将意味着被卷入无尽的死亡与憎恨中。这幷非愤世嫉俗,只是实事求是。我目睹过许多同胞沦为炮灰,战争幷非我们天性使然,它只能带给我们悲苦和悔恨......"
这么一段缓慢感人的话突然钻进了他的耳里,毕比循声望去,见到了一个黑袍布道者。看背影似乎是人类,听口音却像是个巴特兹。
众所周知,血战是一场塔纳利与巴特兹恶魔之间持续了数千万年的战争。从发现彼此的存在开始,恶魔之间便一刻不停的相互屠戮,仿佛那是他们天性使然。不过毕比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不仅没有对眼前这个巴特兹燃起天性的仇恨,反而不动声色的凑了过去,找到一个更好的观察角落,从头到脚仔细评估对方成为搭档的可能。
布道者名叫安塔里亚斯,一个来自巴托九层狱的巴特兹恶魔。和毕比的做法一样,他选择在印记城活动时伪装成人类,有着灰色的头发,紫色的眼睛以及苍白的肌肤。身型高瘦,穿着不合适宜的黑色长袍倒显出几分学者的风雅,但他那嗡嗡腔调的欧西鲁斯口音却清楚的表示出他的真身。当然,在与别人交谈时,他从未对此隐瞒。与毕比放纵的狂野不同,这个欧西鲁斯亚种的巴兹魔带着某种阴郁的秀丽,特别是他在向旁人仔细而耐心的慢慢述说自己的故事时,那种眉头微怵,不断受到良心折磨的痛苦表情,以及轻言细语的说着"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胞在与塔纳利的大军中送命了"的悲痛模样,都让路人忍不住放慢脚步安慰他几句。但事情总有例外,每个事物都有三种可能。就听者而言,有听的,不听的,还有听不进去的,这次安塔就遇到麻烦。
"以诸神的名义,你这个伪装成人类的邪恶巴特兹,在这里嗡嗡的嘀咕什么?"
三个长着翅膀的类人生物围住了安塔,他们面白似玉,明艶照人。只是腰里挂着长剑,明显一副找茬的表情。
两旁行人纷纷停下脚步,三三两两聚在街头巷尾看热闹。印记城是个阴森冷酷的地方,谁也不会为陌生人出头。而安塔似乎丝毫没有感应到自身的危险,他面无表情,老神在在,依旧说着他那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
"我原是下层界巴托位面迪斯冥府的一名欧西鲁斯魔,曾在第八军梅里托斯将军麾下任职。因为上级命令,我们被派到焦炎地狱集结兵力。那里十分的炎热,满是火山和岩浆,去过那里的人都称它为四大火炉。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小撮塔纳利的突袭部队......"当安塔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的人生经历时,神使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
"听说你在四处宣扬,说要停止血战,恶魔们应联合起来对付上层界?"
安塔无辜的睁大了眼睛,道:"我的确希望巴特兹不要再和塔纳利战斗下去了,可是......"
"没错了,就是你,别狡辩了。"神使们相互打了个眼色,抽出长剑便向安塔攻击。安塔敏捷的躲开了对方的挥砍,却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只是大叫道:"这是个误会,不要打了,我只不过希望停止那场邪恶的战争!争斗是无意义的行为!"
"不,你错了,血战应该一直延续下去!"神使加紧了手中的攻势,"直到你们这些邪恶生物全部死光为止!"
如果认为血战只不过是两种魔族的小打小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这场战争早已渗透到了宇宙的所有层面。一般世界的凡人们,上层界的天界生物,统统都被卷进了恶魔间的战争,整个社会都随着血战的大潮上下起伏。
安塔依旧没有还手,只是一味的躲避敌人的攻击,战斗在绝对的不平等中持续着。突然,四周围观的人群似乎看到了什么,一阵小小的骚动后,纷纷低头敛声离去。毕比疑惑的看了看四周,发现灰蒙蒙的半空,一个似有若无的褐影正向这边飘来。而这时,安塔的身型不知怎么突然慢了一下,长剑立刻刺穿了他左边的长袍。透出的一小截剑尖沾上了红色的鲜血。安塔痛苦的呻吟了一声,缓缓倒了下去。
"没想到这家伙竟宁死也不肯恢复原形!"神使们还未发现危险的临近,其中两个收起了武器,而另外一个则再度举起长剑。就在剑锋触及安塔黑袍的刹那,一道白光从那神使身上迸发,这个翅膀生物连剑带人马上无声无息的从原地消失了,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什么人?"旁边的两个神使一楞之后,马上大叫着抽出剑四处张望。然后他们在自己的头顶上方,发现了敌踪。高大的女士穿着宽大的褐袍,平静的脸庞环绕着闪亮的刀锋。她沉默的漂浮在几尺高的空中,一切感情隐藏在漠然之下。她是这个城市的主人,影响深广,力量强大。
"痛......痛苦女士?!"
女士从不开口,敢向她开口的生物也只能得到沉默的回答,更多的则是被切开。尾音消失的瞬间,两个倒霉蛋便从头到脚一分两半,好象一念之间便被女士的刀锋大卸八块。战斗在开始前便已结束,刀锋安静的转动,女士再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不再停留,转身向女士区飘去。
就在毕比目睹一切,乘机准备上前查看时,倒在地上的安塔突然呻吟起来。
"喂,你还好吗?"毕比见这是个接近对方的好机会,于是友善的走了过去。
被扶起的安塔脸色苍白的捂着左肋,道:"谢谢你,旅行者,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好运在你身边,痛苦女士救了你。他们一个已被扔进了迷宫,其余两个则被劈成两半。"
进了女士的迷宫,意味着进了终身监狱,绝无逃出的可能。痛苦女士拥有的能力,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将城中的一小块时空拉出来,改变它,然后再扔到次元空间中去成为迷宫。迷宫无尽而扭曲,受处罚的人被困其中。不过毕比一直觉得,安塔受伤的时机太过巧合,难道他的胆子大到连痛苦女士也敢利用?
受伤的巴特兹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英俊黝黑的大高个,开口道:"朋友,不好意思,能帮我到对街的旅店去租辆马车吗?以我现在的情形,可能走不动了。"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毕比蹲下身,从对方没受伤的一方扶起他。安塔有些紧张,显然不明白对方的意图。毕比笑了笑,毛遂自荐道:"你好,我叫毕比布莱,听过你的传闻,对于阻止血战也有相当的兴趣。两个人做总比一个人来得强,我想也许我们可以结成同伴。"
安塔被突如其来的伙伴唬得一楞一楞,良久才嗡嗡说道:"力量在于团结......好吧,欢迎你,毕比。你是人类吗?"
"不,我和你一样,也是魔族。"
"哦,来自哪里?老乡吗?还是卡瑟利?或者焦炎地狱?"
"恩,说实话,也许你不信,我是从无底深渊过来的。"虽然毕比装作若无其事的说着,但......
"啊?!"安塔的身体猛的一晃,毕比急忙扶稳他。
"别激动,我可没有和你敌对的念头。听着,我现在既没敌意也没憎怒。我幷不仇恨你,虽然你是个巴特兹。"毕比直直的盯着安塔的脸,血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浑浊。配上他黝黑的皮肤,轮廓分明的五官,以及低沈的声音,格外具有说服力。
安塔凝视了他半晌,才道:"你是塔纳利的哪个亚种?"
毕比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知道对方已有所明了。
"巴勃,我知道你是欧鲁西斯亚种是吧!你家在哪儿?"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贫民区和平街101号。"
安塔的家不过是在一个买杂货的人类房子顶上盖起的一间小屋。小屋是用大理石碎片、松树以及一些浮石混杂在一起建造的,看起来摇摇欲坠,十分危险。不过显然安塔认为空间比美更重要,因此当毕比不可置否的评论这里的时候,他只是和蔼的笑笑,不愿和这位刚结识的塔纳利进行无意义的争执。
屋子很干净,一个书架,一张矮桌,然后是用草席铺成的大垫子。虽然幷没有多少东西,但却都摆弄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毕比刚一进来的时候还有些感到不习惯,但他很快就适应了。当安塔帮他弄了点喝的东西后,突然发现自己的房间有些不一样了。原本摆在书架上的书大部分被抽了出来,散乱的四处放着,毕比身下的坐垫也被弄得皱成一团。安塔看在眼里,却没做声。
"毕比布莱先生,你......"
安塔的话刚起头,马上就被毕比打断了:"叫我毕比好了,我也直接叫你安塔,这样比较有同伴的感觉。"
安塔虽然不喜被人随便插话,但面对极度个人主义的塔纳利他却不得不极力忍耐。
"好的,毕比,请告诉我,你对于这场战争究竟抱有怎样的看法?"
毕比点了点头,严肃道:"我只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有序与无序间的争斗比善恶之间的区别更重要?战争究竟能解决什么问题?恶魔之间非得自相残杀吗?"
"只是......因为这个?"
毕比搔搔脑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也有别的一些原因。"
"哦?"安塔应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原来在无底深渊的时候,曾是格拉兹特君主手下的一名官员,职责主要是负责维持状况。"格拉兹特是无底深渊中最强大的恶魔大君之一,毕比在逃离血战之前一直效忠于他。
"风纪长官吗?"在注重纪律的巴特兹军队里,有专门负责整顿风纪提高士气的专门官员,那是十分有能力的巴兹魔才能担任的重要的职务。没想到一向行事混乱的塔纳利军队中竟然也有这种官员,安塔忍不住诧异的看了毕比好几眼。
"和那个......差不多吧......"毕比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事实上,我实在相当的厌烦那个工作。"他偷偷看了巴特兹一眼,发现对方很有耐心的样子,于是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们......恩,塔纳利是相当讨厌什么组织和纪律之类的玩意儿,而我们与你们......恩,巴特兹的战争,也正是因为你们那种可恶的作风。所以每当我把我那些同胞们用军纪法律什么的组织起来赶上战场,我就真的是痛恨血战!血战让我们和你们变得越来越相似了,那种恶心的乏味的统一和僵化!我的天呐!"毕比丝毫没有所谓的拘谨,他对安塔做了个实在无法忍受的表情,然后反问道:"你呢?"
安塔若有所思的看着毕比,心里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相信他的说辞。塔纳利痛恨巴特兹由上到下严密的秩序束缚,而巴特兹也不愿忍受塔纳利从内到外极度的个人主义。但即使是世仇,巴特兹也不得不承认,那些死对头虽然脾气暴躁只会肆意的破坏,但却头脑简单,想得很少,不太爱耍计谋。如果编出这么一个听起来合乎情理的借口,似乎也不太可能。他没有回答毕比的话,反而又问了一句:"那么你又为什么选择我做同伴?别看现在的样子,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巴特兹。"
"那有什么关系!"毕比放下手中的杯子,笑了起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我们很适合做同伴了呀!"他兴奋的挪到安塔身边,道:"你看,我一点也不憎恨你,而你似乎也不讨厌我,是么?"他凑到对方的脖子边闻了闻。"以前我见过的那些巴特兹身上都有股秩序的臭味,可你却没有。而且呀,"他又一把搭上了安塔的肩膀,得意的说道:"我们想得都一样,变形成人类到印记城来,这不是很有趣嘛!"
"你是说命中注定吗?"安塔疑惑道。
"注定?噢,不,不要用你那种僵硬的想法来看待这件事。这绝对是巧合,一种美妙的巧合不是吗?"
在这么推心置腹的谈过之后,安塔决定暂时摒弃心中的种族仇恨,平静的接纳了毕比。从此,他们的生活开始在秩序和混乱中摇摆,两个恶魔开始了他们的同居生活。
"血战是一个阴谋!是一颗毒瘤!它所分泌的毒液如今已经遍布这个世界,让所有的生物不停的相互屠戮。"
"没错,它杀死了我无数的同胞,他们在血战中无谓的丧命,让我们这些残存者不断受到内心的折磨!"
"这是场错误的战争!破坏所有的暴行!我们要同心协力,终结血战!"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在几天后的贫民区内经常可以听到毕比清晰有力的号召,以及安塔适时缓慢的附和。他们的声音常常盖过了周遭的喧哗,让每个人都能听到幷了解。事实上,他们用这种方法很好的劝说了几个同胞离开血战,而且还进一步的尝试破坏恶魔们在印记城的征兵工作。
然而,虽然他们都明白对方的想法和意图,但这种默契的配合却来得幷不容易。毕比混乱的本性让他对于具体事务幷没有什么计划性,通常都是想到什么便去做,不按牌理出牌,头脑也容易发热。他根本没什么耐性去花时间来说服别人。用拳头把一切都解决掉,是他最喜欢的方法。而安塔则喜欢行事之前考虑再三,计划布置周全之后,再严格执行。他常常在一个地方滔滔不绝说上好几个小时,只是为了说服一个低等恶魔回心转意,脱离血战。直到最后都不需要动手,这是安塔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不过这两种偏差较大的行事风格常常会撞车坏事,更有甚者在两人间引起一番难以平息的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