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迷————燕宁皇

「嗯。」吴卫的眼神很坚定。
「那麽，原则上来讲我今天会跟李绍扬回去。等我领到钱後，就会开始著手进行你的委托事项。」我像平常一样，公式化的、不带感情的像吴卫承诺著。
「谢谢你。」吴卫微微一笑。
「...为什麽？」
「阿？」
「为什麽你还能笑得出来？我是要杀了你的人，为什麽你看到我还可以这麽冷静的对著我笑，这麽自然的跟我打招呼？」明知道这跟工作无关，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吴卫像是听到什麽不可思议的问题一样，先是一愣，然後似乎是陷入了思考，接著慢慢开口说到：「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在我心里，我觉得我们是朋友...。」
朋友？我跟他是朋友？这算什麽回答？听了我反而更加疑惑。
吴卫见我一脸不解，继续解释：「我像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三年多了。这三年多来，情况一点都没有好转，脖子以下，完全不能动，也没有感觉。每天就这样躺在病床上，脑筋可以思考，但却什麽也不能做。
当我还很健康的时候，总觉得时间怎麽样也用不够。那时候，每天都活得匆匆忙忙，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但现在...二十四个小时，对我而言是那麽的漫长。除了绍扬，没有人会来探望我，就算绍扬来了，也只能待一下子就要离开...。绍扬已经很辛苦了，我不能再给他添更多麻烦...。其他的时间里，我只能盯著天花板，对著墙壁自言自语。生活中没有任何休閒，就连要开个电视都要请人来帮忙，自己当然也无法转台、调音量，做什麽事情，都一定要麻烦别人，我一向最讨厌给人添麻烦的...。」
吴卫停顿一下，似乎在想接下来该怎麽开口，然後说：「你知道吗，这样的日子，其实非常恐怖。这三年，我的人生好像停滞了一样，记忆，不再有新的累积，每天每天，都看著一样的天花板，躺在一样的床上...。我以前...很喜欢看书，喜欢打桌球，不过现在，别说是桌球，连翻书这麽简单的动作我都做不到...。」
说著，吴卫的神情愈发黯然，但他停顿了一会，又打起精神继续说：「不过，你来了。虽然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我还是很开心。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像这样跟我说话、听我说话了。而且，你还帮我照顾绍扬。我很高兴，我...真的很感谢你。你是来帮助我的人，所以...虽然...想到死亡，我也很害怕，但只要想到我可以脱离这样的日子，还有...绍扬...绍扬他终於...可以得到自由...我就觉得，能遇见你，真的是太好了！」吴卫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你真的很乐观呢！」
「没有办法，刚发生意外的前一年，我也会怨天尤人，也会唉声叹气。但是，不管再怎麽难过沮丧，事实也不会有所改变。不乐观一点...我根本不知道我该怎麽活下去...怎麽面对这个一点希望也没有的人生。」吴卫露出苦笑。
原来是这样，因为绝望吗？不能说出口的寂寞...让他甚至对我这个死神，都可以投以这麽友善的微笑。
「你...你之前说过你希望慢慢的死去，最好像病死一样是吧。」
「嗯...你可以办得到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里是医院，只要一验尸，一切就玩完了。」之前我向邱华姐稍微做了一些徵询，她是有办法弄到一些可以假造成病死的有毒物，可是就怕验尸後会被发现。
「这应该不成问题，我会找机会向绍扬说...希望我死後，能保留遗体完整，不要验尸。喔，不，由你跟他说可能更好，绍扬他不太喜欢我在他面前提到死亡这件事...。就跟他说这是我的遗愿吧，告诉他，我生前已经受太多苦了，希望能平静的走...。」
既然吴卫本人都这麽说了，我考虑了一下，以我的能力，应该是可以顺利说服李绍扬才是。
「好，等你死後我会那样跟他说。」我向吴卫承诺。

（十）
「下一次我过来的时候顺便带点东西来探望你好了。你想要我带点什麽呢？」我故做轻松的扯开话题。
「可...可以吗？」吴卫很兴奋的问。
「嗯，有没有什麽东西是李绍扬平常不会买给你吃，但是你很喜欢吃的。」
「阿...我...我喜欢吃红豆车轮饼。」吴卫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红豆车轮饼？这麽普通的东西？
「附近的市场里...在路口的地方，有一个老伯，总是站在那里卖车轮饼。虽然没有招牌，但是真的超好吃的！绍扬他从来不去那边的市场，他嫌那里东西太贵...。」
「李绍扬也喜欢吃这个吗？」
「他不吃红豆口味的，他比较喜欢奶油的。」
「我下次来探望你的时候会买一些过来。」
吴卫一脸的感动，「谢谢你！」
他真的很单纯，一点也没有要怀疑我的意思。别傻了，我不是你的朋友。
「你之前说...你今天要跟绍扬一起回去吗？」
「嗯，我是这麽打算...。」
吴卫想了一想，说：「那麽，要让绍扬早点走才行，今天请看护帮忙好了...。」
「我之前就很想问了，既然你跟李绍扬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为什麽要住在这种私人医院里呢？公立的医院不是比较便宜吗？」
吴卫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因为我们的房子离这里近，绍扬总是抱著期望哪天我能康复，可以快点回家...。还有，离绍扬工作地点最近的公立医院还要将近一个小时车程，他说那样他没办法每天亲自来看我...。」
又是这种理由，看不出来李绍扬这个人这麽的死心塌地。虽然我心里想著，但没有说出口。

晚上七点多，李绍扬赶来病房。他现在对我已经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带有戒心了，似乎是很高兴看到我。

「绍扬，以前我跟陈睿生借了一套书，好多年了，一直没有还给他。他说他今天可以跟你一起回去拿。」
李绍扬有点惊讶的说：「咦？不用那麽麻烦阿，让他特别跑一趟，你告诉我是哪一套书，我下次带过来就好。」
「不，其实我也不是很记得书名了，我要看到才会知道。还是我自己去拿比较快。而且因为我最近接了一个案子，暂时会有点忙，下一次过来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
李绍扬似乎想要讲些什麽，吴卫赶紧插嘴，「陈睿生今天是开车来的，刚好让他送你回家。绍扬，你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吧！请看护来照顾我就可以了。」
「如果你今天真的不方便的话，那麽改天也是可以。」
李绍扬还是很犹豫「今天是没有不方便，可是...」
「我没关系，今天下午陈睿生已经陪我閒聊了满久，我也累了，想早点休息，你刚好也可以趁这个机会早点回家。」
「这样吗...？」
李绍扬投给我一个询问的眼光，我微笑著点点头。
「真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他的客气，似乎不只是客套，而是一种习惯。
「哪里，一点都不麻烦。」

八点多的时候，李绍扬跟我离开医院，先在附近的中式餐馆吃过晚餐，再搭上我的车开往他和吴卫的家。
「老实说，我真的很佩服你。」在车上，我这麽对李绍扬说到。
「阿？怎麽突然这麽说？」
「你跟吴卫，在法律上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但你却能无怨无悔的照顾他，即使他的身体...像现在这样，你还能对他不弃不离，就算是真正的夫妻也未必能做到这种地步。」这些，是我的真心话。
说完，李绍扬并没有回应，我感到奇怪，用视线馀光看他一眼，他脸上是一种很复杂，我读不懂的表情。
良久，他才回了一句：「你太高估我了，我不像你想像的那麽伟大。」
什麽意思？我等著他解释，但他却没有继续讲下去。
「阿，前面这边左转，在路口这里可以停下来了。」
我没再多问，找了一个停车格，将车子停好，跟李绍扬一起下车。

（十一）
房子不算很大，两个人住的话应该是差不多。虽然乍看之下有些凌乱，但以一个单身独居的男人来讲，还算是乾净。我并不是很意外，也许因为李绍扬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很乾净吧！如果他不用花那麽多时间待在医院里，我想这间房子应该会比现在更整齐清洁。
「不好意思，家里很乱。」李绍扬边说边找了一双拖鞋给我穿，似乎是很久没有客人来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备用的拖鞋。
「哪里，一个人住能整理成这样很不容易了！你应该看看我的事务所，那才叫做乱。」我说的这句话是事实，让我内心偷偷感慨了一下，同样是单身独居男人，跟他家一比，我的事务所跟猪窝一样。
李绍扬笑了笑，领著我走进其中一个房间。
「吴卫放书的地方在这里，你慢慢找，我去泡杯茶。」

房间靠墙摆了两个大书柜，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似乎是有一阵子没人动过了。我的目光在书架上搜寻著，很快就找到了吴卫所指名的书。
拿下那本书，果然发现书中间是挖空的，里面有著提款卡和存摺。我将东西拿走，放进衣服的暗袋里。吴卫说，这个户头的存在李绍扬并不知道，所以不用担心把钱提光他会发现。不过，为了避免日後李绍扬发现这本书而心生怀疑，我放了两张一千元钞票在里头，然後若无其事的把书放回去。

「找到你要找的书了吗？」李绍扬端了两杯饮料从外面走进来。
「嗯，找到了。」我从书柜里拿出一套上下两册的法文诗集，跟著李绍扬走到客厅。
「原来是那两本书阿，我以前还觉得奇怪吴卫怎麽会去买这种诗集呢。」李绍扬在沙发上坐下，递了一杯饮料给我，很漂亮的瓷器茶具。
「事隔这麽多年了才来要回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两本书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是我大学的恩师送的礼物。」我露出缅腼的笑容。事实上，吴卫说这两本书是以前暗恋他的女孩子送的，他当然不可能会亲自去买这种东西。
「原来是这样。吴卫也真是的，借了这麽重要的东西居然没有还给你。」
「不，是我自己後来出国後跟他断了联络。这也不能怪他。」
我拿起杯子，啜了口茶，淡淡的，有种很微妙的芳香，而且甜度刚好。
「真好喝！是什麽茶阿？」
「主要是薰衣草洋甘菊加牛奶，我记得上次跟你去吃饭时你点的饮料是半糖，我想你大概不喜欢喝太甜的，所以有特别少放一点糖，不知道会不会太甜或太淡？」
「不会，这样刚刚好。」这句话是真话。李绍扬真的是个很细心的人，居然连我点的饮料是半糖这种小事都还记得！
他有些得意的笑了笑，「吴卫以前也很喜欢喝各种香草茶，所以我对香草茶算是有一点研究。」
「真的很好喝，可以自己开店了！」
他有些缅腼的说：「嗯，其实我跟吴卫真的想过以後开家卖香草茶的简餐店，那时候我还去研究了一些法式料理的作法，两个大男人，还有这种像小女生一样的梦想，很奇怪吧！不过...这个想法大概没办法实现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发现气氛有些尴尬，赶紧接口：「阿！你不嫌弃的话，下次欢迎再过来，我可以煮给你吃。」
这男人，还真是贤慧。我心想。
喝完了一杯香草茶後，随意寒暄几句，我便向他告辞。今日的收获，除了那张提款卡，饮料的温暖，就跟李绍扬本人一样的温暖...。

（十二）
第五度造访吴卫，在附近市场的路口买了一袋四个的车轮饼，两个是奶油的，两个是红豆的。红豆的那两个，加了邱华姐给的毒药，为了以防万一（不小心被别人吃到的话），剂量下得并不重，只吃一次是死不了。卖车轮饼的老伯很亲切，我跟他说这是要给小孩子吃的药，小孩不管怎麽哄骗都不肯把药吃下去，他便热心的帮我把粉末参进红豆馅之中。
走进吴卫的病房里，他看到我真的带来了车轮饼，那种表情，不只是感动两个字可以形容。
「你居然还记得！」吴卫盯著我手上提的袋子，眼睛眨阿眨的，似乎恨不得能立刻将这车轮饼给吃掉。
我将车轮饼递到他床边，「你要现在吃吗？」
问出口我才发现这个问题多麽愚蠢，他看著我，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
怎麽办？早知道就别问这种蠢问题了，现在这样我不是骑虎难下吗？事实上当我问出口时我压根儿忘了他没办法自己吃。现在该怎麽做才好？我来喂他？开玩笑，为什麽我要做这种事？.........好吧，也算是工作的一部份吧！
「我帮你。」
听到我这句话，他的眼神简直像小狗一样闪闪发亮。该死！明明是个三十好几的男人了，怎麽还可以有这样的表情？更可怕的是，他这样的表情居然一点不协调感也没有！
我拿出其中一个车轮饼，放到他嘴边，他却没有立刻吃下去。
「那个...要先把病床这边抬起来...」
「阿？」
「要让上半身抬起来，不然很难吞咽...」
於是我开始研究该如何让病床上半身的部分抬起来，他一边下著指示我一边摸索，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成功了。
我再度把红豆饼放到他嘴边，偏偏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而且我跟他一点默契也没有，一个不小心，红豆馅掉了出来，弄到他的衣服和床单上。
「啊啊！」我拿了旁边的卫生纸要帮他擦乾净，手上的红豆饼却不小心掉了下来，越弄越糟。
「这种甜的东西要用水弄乾净，不然会有蚂蚁...。」
听他这麽一说我又放下手边的卫生纸和车轮饼，到外面的厕所去弄了湿的纸巾回来帮他清理。
折腾了老半天，弄得我满头大汗，终於让他吃完一整个红豆饼。原来当看护是这麽累人的一件事，真佩服李绍扬的耐心。
看著袋子里的第二个红豆饼，他主动的说：「我先吃这样就好，剩下那个晚点再吃吧！」
还好他这麽说，这种事情还是让有经验的人来弄比较好。
我将装著剩下的红豆饼的塑胶袋绑起来，摆在一旁。
「下次我带点别的东西来探望你吧。」
「那就珍珠奶茶吧！」
珍珠奶茶，真是个好主意，流质饮品他自己可以用吸管吸，这样就不会像红豆饼一样弄得到处都是了。
「欸...陈睿生...」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随口嗯了一声。
「...我...什麽时候会死阿？」
什麽时候会死？我也不知道，要看毒药在身体内作用的效果，每个人所花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我正准备开口跟他解释，他突然阻止了我。
「算了，别告诉我，忘掉这个问题吧！」
「你不想知道吗？」我不禁反问，即使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不，如果我知道了...我一定没办法装得不知道。我会难过，我会舍不得绍扬，如果让绍扬发现了，我们这一切的努力就白费了。我不要绍扬知道...我是被杀的，我也不要他觉得我的死是他的照顾不当。我不希望绍扬对於我的死亡有罪恶感，如果我知道自己哪一天将死，我一定会舍不得绍扬、一定会非常难过，看到绍扬时我一定无法克制自己。绍扬那麽聪明，他肯定会发现事有蹊跷。我对我自己的生命已经没什麽好眷恋了，可是绍扬不一样，没有我这个负担，他一定可以过得很好。不能让绍扬知道这一切，别告诉我我什麽时候会死，绝对不要。」
「...我知道了。」除了这四个字，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回答什麽。这两个人都是笨蛋...将对方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一个不惜为对方放弃自己的前程，另一个不惜为对方葬送自己的生命，只有笨蛋会做这种蠢事，是吧？

（十三）
李绍扬看到我的再度来访似乎很高兴，吴卫向他转述了我们两人跟车轮饼奋战的经过，让李绍扬笑个不停。
「陈睿生，真的很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李绍扬微笑著说。
「哪里，这点小钱，哪称得上破费。」知道李绍扬这个人习惯客气，我也不免的跟他客套几句。
「阿！已经这麽晚了，我不该打扰你们那麽久...那我先离开了。」我看了下手表，提起公事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