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寒灯

清风徐来，抚平了凡人心绪纷杂，却微皱了一轮圆月，潋滟。
[自由自在]
　　湖心波纹浅浅，晃荡着，一叶扁舟寂然。

　　难得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呵，不趁此附庸风雅一番，岂不亏待了自己？淡笑着吩嘱僮仆几句，小僮神色一亮，兴匆匆地便回身入舱；不一会，船首焚起一炉沈香袅袅，几下琴音琤然，不过拨弦调音罢了，流泄的韵仍瑽瑽。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指随意转，急吟缓揉，间或扫摇分撮，和着嗓音清柔明晰，真个是唱者快意、

　　闻者醉心。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琴韵渐揉渐缓，终至无声，只余音回荡，怔忡若犹萦耳。

　　好一首水调歌头！

　　陌生语调在身旁扬起，偏头过去，赫见一颀长身影伫足另一小舟，衣袂飘然，只是背了光，看不真切。想来是自己唱得忘形，未曾注意有别船靠近。

　　姑娘好琴艺，好歌喉，在下佩服。

　　公子过奖了。

　　好玩地应了话，垂下的眸子一瞥，便制止小僮的张口欲辩；本来自己连正装时都要叫人以为是女儿身、贪着出外便利才改男装，更何况现下仅一月白绸衫覆着骨架纤纤，蓄意不剪的墨黑长发随意轻绾，流散了一肩一背的居多，为弹琴而细细折起的袖口，又怎掩得住一双素白柔荑？要不被错认，他才该奇怪了。只是今日游湖本意趁兴，还要浪费工夫在辩解自己性别，未免坏了雅致；反正素昧平生，他又管我是男是女？

　　若姑娘不弃，可否再歌一曲？在下愿以箫相和。

　　不怕坏了我的琴音？他一挑眉，故意刁难。

　　姑娘何不试试？青年笑得坦然，一派自信。

　　看来倒是爱乐之人，和他从前碰过数不清的醉翁殊异。

　　琴音再起，箫声悠远，一曲琵琶仙，唱得婉转清丽。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一几声啼鴃。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公子箫艺果真超群，今日受教了。

　　啊......青年似有几分犹豫，终究是开了口。在下唐突，敢问姑娘芳名？

　　萍水相逢，何需挂怀？有缘无缘，又非一个名姓能定，公子就别再问了罢！时辰不早，就此告别了。反正玩也玩够，再不回家，怕老爹和那群哥哥不掀了屋顶！

　　小僮会意，拉了双桨便使劲一划，水声哗哗，晃开了彼此距离。

　　这样丢下一串话就走人会不会太失礼？他想着，不由顾盼回眸，朝那青年温婉一笑，带着点歉意的。

　　只这笑落入青年眼底，便走了味道。谁叫他向着月光？芙蓉似的清盈面庞，被映得更添柔媚，连笑容亦染成嫣然了，要人不醉，也难。

　
好容易等到冬寒尽去，此刻园中百花，想必正抽芽发枝，一片新绿吧？回头得叫侍砚备个茶具，啊，还可邀二哥一道，品茗赏花，如此芳菲世界，可别要有游人未赏、只能付莺燕的憾恨才好啊！
[自由自在]
　　主意既定，他就想回房要侍砚别再收拾了，一张黑檀木桌都已经可以拿来当镜子照人，就不知他还在擦个什么劲；正待举步......

　　「哇啊--！琰弟救我！老爹要砍人了啦！」

　　凄厉的惨叫还在长廊另一端余音绕梁，一个高大身形就已经闪到他背后，抓着他的肩头不放。

　　「风宁琬！你是男人就不要躲在琰儿后面！给我出来！」

　　他们年约五十的老爹吹胡子瞪眼睛地赶了过来，暴跳如雷的气势像真要把风宁琬拖出来揍一顿才甘心，可偏又碍着他的宝贝风宁琰......

　　「我是白痴才会出去让你扁，老爹，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有白痴儿子呢？琰弟，你说是吧。」死巴在风宁琰身后，他这会儿可是有恃无恐，被追杀那么久，总算有机会可以歇口气、对老爹扮扮鬼脸了。

　　「爹，别气了，气坏了身子，琰儿可是会难过的。」风宁琰无视于老爹的张牙舞爪，上前劝慰，温然笑颜配上清柔嗓音，再坏的脾气也要软下三分，更何况是疼他疼到骨子里的风安泓？

　　看风安泓火气稍敛，风宁琰遂转身面对高他一个头的风宁琬：「四哥，你又做什么了？让爹气成这样？」

　　「我......」风宁琬张口结舌、抓耳挠腮，唉，明明他就觉得自己没错，怎么一遇上么弟的无奈口气，他就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了？

　　「他呀，又退了人家的亲事啦！」一个声音适时为他接下尴尬。

　　「大哥！」啊，真好，又来了一个救兵。

　　「瑄儿啊，」风安泓回头见长子走来，不禁叹了口气：「那连家的人怎样啦？」

　　「打发掉了；爹，您用不着这么生气的，其实琬弟没什么错呀！」看风宁琬闪亮着感激的眼神，风宁瑄仍继续道：「他除了莽撞了点、白痴了点、心直口快了点、外加......」

　　「大哥！」抗议的声音响起，不过没啥用就是。

　　「一点点恋弟情结以外，其它地方都还好啦！何况这次是连家小姐自作多情，琬弟不过顺手救了她，她就黏着人家不放，琬弟若不拒绝，岂不是糟蹋自己？」

　　风安泓闻言，气又更消；只是太久没跟儿子打架，手痒了些倒是真的。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你也不必反应这么激烈又口无遮拦吧？叫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的面子往哪儿搁啊？事情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风家教子无方咧！」他愈想愈是心有不甘，忍不住就伸指重重戳了风宁琬的额头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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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爹，您也知道四哥就是直肠子，一急起来哪顾得了那么多？何况咱们家又不沽名钓誉，要说由人去说；再者连家小姐黏四哥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大家亲眼见着，心里自有个底，我想连家的人也并非不知情，多半是顺着连小姐的意罢了，不会说什么的。」

　　若风安泓还有余怒未去，这一席话也够让他火气全消、全身舒畅啰！而风宁琬更是乐得一把抱住风宁琰，又笑又跳：「哈哈！我就知道还是只有琰弟最了解我啦！真是说进我心坎里去了！」

　　「是啊是啊，这等精辟言论也只有琰弟才说得出来，要换做你，再解释也只有让人家当狗吠，没人听得懂！」

　　「三哥！你没事突然冒出来干嘛！你刚讲那又是什么意思！」风宁琬瞪着刚从房中步出的风宁瑀，一脸不爽的喝问。

　　「谁叫你要抱着我的琰弟不放！」

　　「唉，还是瑀弟跟我心意相通，我想讲的通通被你讲完啦！风宁琬，你还不放手？」

　　「干嘛？你们想打架吗？」

　　「要打就打啊！谁怕谁啊？」

　　「哼！那正好！打完了你们就知道琰弟是谁的啦！」

　　于是乒乒乓乓声不绝于耳，三个兄弟在长廊上混战成一团，拉开风家一天生活的序幕。

　　又是活力四射的一天啊！风宁琰笑着，拉了老爹离开战圈，免得他一时冲动，也进去和儿子们「打成一片」，回头不被娘骂死才怪！

　　「走吧，爹，春日怡人，咱们找二哥喝茶去！」

　　一手拉着爹，一手叩着风宁琛的房门，风宁琰笑得灿烂。



　　杭州，向来以风光明媚、山灵水秀着称；而风家大宅座落一小湖边上，垂柳掩映、古意盎然，得居其中，堪称人生一大乐事。

　　也合该是地灵人杰，风家上下一门才俊，就先从一家之主风安泓说起吧！他原居北地，一身武艺隐而不显，专做玉器买卖，那年行经江南，和名满杭州的才女江临月一见倾心，从此定居下来，白手起家、购屋置产；风家能有现在的光景，可说是他们夫妻一起奠定的基础。

　　只人生在世，总难事事完满；他夫妻俩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女儿。唉！江临月「杭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在她嫁为人妇后数年，仍未有女子及得过，这般花容月貌难道就要后继无人了吗？他们虽疼儿子，可总难免有那么丝怅惘。

　　不过，这样的情形只持续到老么风宁琰出生后，便烟消云散了。风宁琰虽是男儿，却完完全全地承袭了母亲的美貌，且柔丽灵动之外，还更添了分俊秀，中性气息让他宜男宜女，看上去丝毫不觉怪异。

　　而风家的儿子们，从老大风宁瑄到老四风宁琬都是各差一岁，只风宁琰和四哥相差两年，所以兄弟自小感情融洽，老么更是尽得所有家人疼爱，四个哥哥拿他当宝，一天到晚抢个不休，造成他们三天两头就要上演一场「友爱」的戏码，连风安泓偶尔也会下来蹚蹚这趟浑水，以示亲切......

　　「风宁琬你这个笨蛋！」一只大脚往风宁琬踹过去，却被轻身避开，后头风宁瑀倒霉替他吃下这脚。

　　「爹！你踢准一点好不好！琬弟会那么笨我看要怪你啦！」风宁瑀一边嚷，一边还要忙着抵挡风宁琬毫无章法的攻势。

　　「风宁瑄！你这个不孝子！竟敢敲到你老爹头上？！」

　　「啊！爹，真是抱歉，孩儿知错了。」风宁瑄折扇轻展，矮身避过风宁瑀扫来的劲腿，一瞥眼，却见老二风宁琛无视于花厅中的混乱，还端坐椅上闲闲地看书喝茶，开玩笑，联络大家感情的时候，他怎么可以置身事外？

　　抽身暂退，风宁瑄上前质询：「琛弟，你这样就不对了，大伙正在讨论何等大事，你怎么可以闲在这儿纳凉？」

　　「拜托，你们那种无聊的架，我才不想打。」啜了一口茶，他又慢悠悠道：「反正这种事情再讨论也是没结果的，琰弟一心向着我，谁又能改变呢？」

　　「你乱讲！」

　　风家人耳朵利得很，混战中仍听到风宁琛的大放厥词，战局一变而为同仇敌忾，拳脚尽往风宁琛身上招呼。

　　「大哥！你给我记着--！」

　　「是，我会铭记在心的！」风宁瑄嘻皮笑脸，一个漂亮的铁板桥，便见一不知名物体从他上头飞过，直直往厅门而去......

　　「喝！风老弟，你家都是用这么大阵仗在欢迎客人的啊？」

　　一个爽朗的声音从厅门口传进来，风家老小一听有外人，立刻偃旗息鼓、敛容整装；本来这种架就是要关起门来自个儿打，让外人见笑可不好了。

　　「欧阳老哥？」风安泓又惊又喜，上前就是一个和故友久别重逢的拥抱：「哈哈！老哥你生意做得大，总算又转到杭州啦？」

　　「可不是？」欧阳景榕瞇眼笑着，显然也十分开心：「这次在杭州大概得停上两三月，顺道就来看看你们啦！哪，我家凌熙这回跟我一起出来，你也有几年没看过他了吧？」

　　「风伯伯好。」一直立在欧阳景榕身后的欧阳凌熙此时方上前几步，微笑着向风安泓拱手为礼。

　　「呵呵，好好好，才几年不见，这孩子长这么俊俏了？上回看到时，他还只到我这里呢！」风安泓比比自己的肩头笑道。

　　「哪儿话，他还比不上你那票儿子们哩！」风家四个兄弟一一上前问安，其中只有风宁瑄两年前还看过，那时是风安泓带着他出外，在江苏巧遇的，不然他也有十多年没上风家啰！

　　「哈哈哈，老哥你太客气了，可惜我就没个女儿，不然咱们这亲事可是结定啦！」风安泓笑着引欧阳父子进厅，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问道：「瑄儿，怎么没看见琰儿？还有你娘，一起请过来吧！」

　　「啊？爹，现在吗？」四兄弟闻言，一致的面有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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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是现在，你们还磨菇什么？」风安泓不理会风宁瑄的欲言又止，转回去就和欧阳景榕谈笑。

　　「哎，好久不见临月妹子，她还好吧？我家那口子可是想她想得紧，这回知道我会来杭州，兴奋得要命，要不是家里还有那对双胞胎要照顾，怕她不也跟来了！」

　　风宁瑄看他们聊得高兴，一时不好打断，只有叹口气，要一旁女婢进去请夫人和五少爷出来。

　　「欧阳大哥！什么风把你吹来啦？」不多久，江临月笑吟吟地从偏门出现，后头跟着风宁琰；四个兄弟倏地转头，眼光一致越过母亲、落在么弟身上，然后，都不禁倒抽了口气。

　　「还不就你们家的风？我家那口子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跟妳问声好啊......咦？临月妹子，妳什么时候添了个女儿，怎么我都不晓得？」

　　「女儿？我没女儿啊！」风安泓莫名其妙地回头，却差点、不，是已经惊叫出声：「啊--！琰儿！你怎么穿这个样子就出来了？！」

　　只见风宁琰一身绮罗轻绫，淡粉色的衣上精绣繁复花纹，锦緁细致、水袖飘摇，长纱系带束着腰身纤巧......毋庸置疑，那确是一套地道地道的女装！

　　望着眼前风华绝代的风宁琰，欧阳凌熙不禁怔然；这形貌，似是在哪儿见过的？

　　现场只有江临月无视众人惊愕，拉了风宁琰更往前去，开心道：「欧阳大哥，你看这套衣服怎样？我花了好久才绣成的呢！」原来江临月绣工独步江南，布匹一经她手便成名品，她又会自己设计衣服样式，而风宁琰，打小便是她拿来当衣架子、试穿新衣的对象。

　　「很好看、很好看......可是，这位是宁琰？」欧阳景榕仍不太能置信；记忆中的风宁琰还不过是个奶娃呢！怎么这会儿，出落得这般......标致？！

　　「是，欧阳伯伯，我是宁琰。」风宁琰一派从容，丝毫不觉尴尬，温婉笑意一直挂在柔红唇角，浸润得清和嗓音也微微带笑了。

　　啊，那声音？「你......你是那夜湖上弹琴的姑娘？」一段记忆闪过脑海，欧阳凌熙不禁脱口而出。

　　「我们琰弟哪是什么姑娘？！」风宁琬低喝，要不是碍着人家是客，他早发难了！

　　「怎么？你们见过？」风宁琛奇道。

　　「那夜？湖上弹琴？琰弟，你又偷溜出去玩了？」风宁瑄摇着纸扇，稍稍蹙眉。

　　不过风宁琰把身后吵嚷都当做没听见，侧眼看向欧阳凌熙，又偏头想了会，才恍然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位公子啊？那我们还真的有缘，再不自报姓名，倒是我无礼了......小弟风宁琰，敢问公子高姓？」柔亮发丝随着他的微微躬身滑动，拂上了白晢面颊，更托婉嫕；而一双盈盈的澄澈眸子沈静温然，教人分不清他现在的举动究竟是玩笑还是正经。

　　「琰弟，你在玩什么把戏？」风宁瑀看不下去了，欧阳伯伯的儿子叫欧阳凌熙，

　　他们即使没见过也都听过，琰弟干嘛明知故问？

　　谁知欧阳凌熙也是怪人一个，当真起身拱手还礼：「在下欧阳凌熙，上回多有冒犯，还望见谅......不过，我们现在总算认识了吧？」直直对上风宁琰的目光，他笑如阳光灿烂。

　　「嗯。」回以一个会心笑颜，是记忆中的嫣然......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默契，便在两人交会的眸光中，缓缓扩散。

　　而风家其余四兄弟，在看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心中仍一致地隐隐拉起警报......当然，是针对欧阳凌熙。


　　没有意外的，风安泓和江临月都力邀欧阳父子在风家住下，不但方便照应，也可藉此叙叙旧、重温年少轻狂；盛情难却，欧阳凌熙便先由风家兄弟们引到西边客厢，欧阳景榕则仍在花厅，和风氏夫妇开怀畅谈、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