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仇云绪————相留醉[上]

第一章--渐天如水 素日江湖
通向柳州的官道只有一条，但交错小路却是无数。
艳阳高照，繁花碧叶，映着浮影连连，鸟啼蝉鸣，好一派江南盛夏乡野风光。阡陌小道，蜿蜒连绵，昏黄的沙砾覆盖的路面上竟在阳光下泛起如水波澜幻化之意境。
峰回路转，只见道路一旁有一家落魄的小茶铺，孤零零掩映在高大树冠的阴影之下，那污脏的招牌上只有"云来茶铺"寥寥四字，即非朱砂亦非碧琼，只是一团灰黑墨色铺就而成。再看那字迹，却意外洒脱不拘小节，每一个笔画似浓又淡，恍惚间，却竟仿佛带着熏然笑意。
同样破败的麻布凉棚下坐着一个人，远远分辨不出面目，却只依稀认出那人做小二打扮，淡灰的一身长衫不伦不类的在腰间打了个结，脚下一双草鞋也好象穿了不知多长时间，松垮垮的断了几条结扣。
懒懒的，那人仿佛在这粘腻燥热的江南午后睡的正酣，手中握着的一只素色茶杯却格外洁净滑润，一眼看过去便知是上等白磁烧就而成，而其中那半杯淡绿茶水，似乎显示了那人喝茶到一半便恹恹睡去了的样子。
一切静的仿佛能够听到沙土在阳光照射下慢慢龟裂的声音。
"大哥，前面有家茶铺啊，这样的天气可是把俺渴死了。"一阵粗声粗气的声音从小道的转角处传过来，徒然打破了那静寂的午后时光。
"三弟，收声，现在可不是你喊渴的时候。"一个稍微沉稳些的声音低低训斥道，伴着这声教训，路角转来三个骑马的汉子。当先的一个酱红的脸膛，显然是刚才那个被唤做大哥之人。
"俺可不管那么多了，千不选万不选，那帮劳神子的家伙非要选这么一条鸟不拉屎的狗屁小路，一上午都见不到个茶馆，可渴死俺了。"随后跟着的蚱髯大汉便是那大哥口中的三弟，一口粗话继续抱怨道。
最后的一个精瘦的汉子冷冷瞥了那个三弟一眼，手牵缰绳暗自催马，一开口却是尖细阴冷的声音说道："三弟，快闭嘴，如不是选的这么条小路，今天还轮的到我们出手么！"
"二弟，你确定点子走的是这条路？"为首的大哥瞪了三弟一眼，见对方闭了嘴便转向那精瘦汉子如此问道。
"大哥，准没错的，点子确实是从杭州走这条路压货到柳州的。"那二弟放低了声音催马至大哥马边如是回道，说着，却瞥见三弟纵马向茶铺飞奔了过去。
"小子，起来，给老子上壶酸梅汤来解解暑气。"三弟在茶馆前一收缰绳扬起一片尘土，向那懒懒睡着的小二样的穷酸之人喝道："动作快点，不然老子非踢破了你这小王八的蛋黄子不可。"
那人恹恹揉了揉眼睛，仿佛还没有从沉睡中清醒过来般茫茫然抬头看了那三弟一眼。三弟本是粗人却是一怔，他没想到这小二样的人长的称不上俊逸却可道清秀，尤其是那道眉，又细又长，不笑却带着三分笑意。在这炎炎夏日猛的看来，不免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清凉之感。
"妈的！"那三弟一怔之下粗话还是随口骂了出来，"你这兔崽子是睡的傻了还是本来就笨，大爷让你上水，你小子发什么劳神子的愣！"
骂着却瞥见那青年手中握的半杯茶水，二话不说，翻身下马便要将其夺过来一饮而尽。那青年却仿佛极端惧怕的缩了缩身子，无意识的将茶杯护在了胸前怔愣的望着这蚱髯大汉，嘴唇抖了抖却吓的竟没说出话来。
"干你爷爷的！你这兔崽子......"那三弟见那状似小二的青年如此不免飚怒，正要开口骂些更加难以入耳的却被赶来的大哥、二哥唤了住。
"三弟，不得多惹是非！"酱红脸膛的大哥翻身下马，瞪了这多事聒噪的三弟一眼，转向那青年冷冷道："快给大爷们上些水来，迟了就小心你那条小命！"说着，又向一旁的二弟暗示性的点了点头，二弟便转身没入了茶铺后的林中。
"那......那个......"那青年被吓的浑身发抖，甚至一句话梗在喉间都吞了回去。那大哥和三弟却没有注意，他胸前护着茶杯的一只手平稳的竟连一滴茶水都未泼渐出来。
"那你个鸟啊！给老子们上茶啊！"三弟一见那青年怕事至此，心中一股无名业火又窜了起来。想他自傲驰骋江湖多年，最见不得就是这胆小扭捏之人，不由的又将粗话吼了出来，却见那小二样的青年更是抖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要跟他多费口舌，我们自去店里拿了水喝，点子不知何时会到，时间耽搁不得。"大哥微一皱眉，正要迈进铺子，却见二弟从茶铺后的林中蹿了出来，使了个眼色尖声道："大哥，后面的林子正好藏身。他们一行人行到此间必然落脚歇息，就趁那时我们杀出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大哥点了点头，向三弟递了个眼神示意其将马拉到林中安置好，却听远远的传来车马的声音，并且越走越近。微微一顿，三人交换了个眼神，同时牵了马急急没入了林中。这荒郊本是少有行人经过，那未经人踩踏的茂密树丛正做三人藏身之所。他们隐在其后，拨开小小一道缝隙，只见远处车马的队伍大概有十几人，沿着小路，匆匆向此方赶来。
"郑镖头，前方有一个茶铺，这么热的天赶了一上午的路，让兄弟们在此歇息片刻喝点水吧。"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中气十足，显是内功已练就了几分火候。
"恩，也好。"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接口道，却正是那被称做郑镖头之人。
一行人浩荡而行，众人见了那破败的茶铺却如见了救命稻草般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顺了顺干涩的喉咙。压这趟镖，每个人心中都紧张万分，再加上这样浮躁的天气，这一天下来盼的只是这一句镖头的准许。随之，步伐也不觉间加快了稍许。
哪知，这一对人马还未行至茶铺却听一声惊天暴喝，随后便见三个大汉从路旁的林中飞跃了出来，人手一只兵器挡在了路中央。
"哼哼，想不到我们‘山林三虎'在这里等待你们多时了吧！"那酱红脸膛的汉子正是"山林三虎"的虎首林虎霸，只见他晃了晃手中长刀，斜睇着那一行压镖之人冷冷道。
为首的郑镖头微微一惊，当看清了三人后不免急急翻身下马，对其手中的兵器仿若未见，一拱手道："原来是‘山林三虎'，没想在这荒郊相遇，真是久仰久仰。"
"久仰个鸟啊！"首先沉不住声的又是"山林三虎"中的林三虎，他将手中金环大刀一抖，粗声喝道："郑镖头将运的货留下来，不用久仰，就放你们老小子一条生路，不然，哼哼，别怪爷们手里的刀不长眼！"
"你！"郑镖头身后的高厉行副镖头一听对方那粗俗的话语也被激起了火起，一翻身纵下马，手抚腰间剑柄便要动手，却被身前的郑镖头一手轻轻拦了下来。
"有话好说，燥热的天大家难免火气太盛。"郑镖头再一拱手赔笑道："我们压镖求的是少生事端，久仰三虎的侠名，动起手来大家都不占好处。不若三虎就记下我郑某人一个人情让我们顺顺利利将镖运到了，回头定然感谢三位的。"
林二虎冷冷一笑，递了林虎霸一个眼神，尖声道："郑镖头的话我们是信的，但是，正如郑镖头一定要保这次的镖，我们也是劫定了这趟镖了！"
"老小子们别说废话了，要动手就快点吧，爷爷我手里的刀可等不了了！"林三虎仰天一啸，还未等林虎霸发话便第一个提刀杀了过去。郑镖头与高厉行一怔，心道此劫必是躲不过了，便大喝一声抽剑迎了上去。手下之人见此形势也一个个亮出兵器，与"山林三虎"混战做一团。
那一片突如其来的混乱中却只有一个人，冷冷站在战圈外漠然望着众人的打斗，丝毫没有慌乱的感觉，亦没有出手的打算。他清冷的一张脸俊秀超然，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置身事外般的扫视着在他看来可笑而又徒劳的众人，嘴角渐渐勾勒出一个淡然的嘲讽似的弧度。他身于压镖的队伍中，却全然没有镖师的感觉，同时，更加没有那份自觉，为保这趟镖与那群粗人做舌战亦或武斗。
"山林三虎"并非徒有虚名，保了一辈子镖的郑镖头与内功外功都有着一定修为的高厉行再加上十个镖师却渐渐落在了他们下手，只有应对的能力，却没有取胜的把握。郑镖头打斗间匆匆瞥向一旁袖手旁观的青年，见其无意动手，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剑上的攻势瞬时气馁般的弱了下去。
"好小子，你可害惨了我们了！"那一方高厉行却是心直口快之人，眼见一旁的青年冷冷相看，然无心插手，不由怒从心来，大吼一声，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却渐为凌乱了章法。被二虎窥得一机，一刀砍在了肩头，不禁惨叫出口。
同时林虎霸、林三虎手下也均伤了几个镖师，一时间，呻吟声怒骂声混成一气，林中惊鸟分飞，碧叶繁花尽落，刀光剑影所过之处，竟惶惶然染上了几分入秋的冰冷寒气，而众人却又皆不觉间汗湿了一身重衣。
"呵呵，不知大侠们有无空闲坐下来喝杯清茶去去暑气？"正当众人大斗正酣之时，忽闻一声清朗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那声音不甚大，每个人却又听的清清楚楚，仿佛一瞬间浸到了心中一般，有种酷暑下难得的淡淡清凉。众人如此一怔竟皆停了下来，连最为冲动的林三虎与高厉行也恍惚间住了将将出手的兵器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那个小二样子的落魄青年不知何时微笑着慢慢踱了过来，一手轻轻托着那精致的素磁茶杯，竟全然无了刚才在"山林三虎"面前惊吓的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微微抿了口茶水，从容望着众人淡淡笑了起来，刹那间，那柔和的眉眼给了这些平日于刀剑血汗中打拼的武林中人们一种从未曾感受过的淡然的平和感，忽然间，仿佛一切冲突都变的幼稚而可笑。
他淡淡的目光扫过众人，经过那始终于一旁冷眼旁观的青年时静静顿了一顿，隐约看到那人点漆般的眸子瞬的纠结成了一点，然后轻巧的将视线跳了过去。
林虎霸只觉心脏猛的一窒，连那双叱咤风云杀人无数的握刀的手都不免发起抖来。未曾想，这个看来穷酸的茶铺的小二却是个大有来头之人，看到那双平静的仿若无物的眼睛时他就明白了，这个人也许才是这一次劫镖中的大劫。
郑镖头也是一怔，本已屈于下风，以为这次的镖是保不住了，虽然这落魄青年敌友未知，但是，看到他的眼睛，他恍惚间突然有一种觉悟，也许对方将是这趟镖唯一的拯救者。
"怎么，大家都还未口渴么？"那青年还是微微笑着看向众人，抬起手来又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那感觉仿佛那茶水如泉水一般清冽似的，惹的众人不免无意识的吞了吞口水。
林三虎看着那杯茶，又茫茫瞥了眼那穷酸青年似笑非笑的脸，怔愣过后突然莫名的怒气大盛，首先打破这诡异的安静，吼叫道："妈的，兔崽子你活的不耐烦了！看老子不先把你剁了烤肉吃！"说着，晃了晃手中那柄锋利的金环大刀，以为对方会如刚才见了自己一样吓的浑身颤抖甚至这次是跪地求饶，却在下一刻发现对方只是默默含笑看着他，视他手中的兵器于无物。
"三弟不得无礼！"
"住手！"
林虎霸与郑镖头几乎同时厉声制止，他们游荡江湖的年头又岂止是两只手十根手指数的清的，阅人无数，他们早已发现这貌不惊人的青年实非平凡之人。可是再看那青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若说让他们为其如此惊惧，又难言其中缘故。
那漠然的青年也向那落魄青年望过去，对方实是平凡，可是，不知是何原因又难道其身上那股淡然超脱的气质，那两道细长的眉，不笑三分笑，不似江湖人，却正似江湖人。一瞬间，本是漠漠的他也有了一分奇特的好奇感，这个人，究竟是何人？！
正这样想着，却不料对方不经意的望进他的眸子，他微为不适的皱起一道俊眉，淡淡看过去，却发现对方的眼波颤了一刹那移了开去。
"敢问这位世外高人如何称呼？"郑镖头对林三虎一吼之后陪笑着转向那落魄青年，恭敬一拱手，当先问道。
"诶？老先生您这是何意？谁是世外高人？"那青年慌乱摆了摆手，退了几步笑着问道。
"这位高人勿在戏弄老儿了，您将名号告知我们一二，我们也好对您有个称呼。"郑镖头苦笑一下，深深拱手又道。
"哪里哪里，小生不过一界茶铺打杂，哪配高人之称，大侠这般说来岂不折煞了小生。"那青年也学着郑镖头的样子连连拱手回道，却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请高人亮出名号勿再相瞒了，是敌或友也好让我们弟兄心中有个数。"林虎霸瞥了眼赔笑的郑镖头，微微向那落魄青年一拱手，又道："今日的镖我们是要定了，如若高人相助彼方，那么我们‘山林三虎'将命交出去也是要拼一拼的！"
那青年听了还是连连摆手摇头，慌忙道："非也非也，小生即不是敌也不是友，小生只是看众人们打架或许打的累了，过来问一句要不要歇息一下喝点水解解暑气而已。"
林二虎使了个眼色于林虎霸，刚想说什么却又被急性子的林三虎抢了话头，只听其气的"哇哇"大叫粗话道："什么小生老生的，你们这群人说话好不费劲！要打就打，要杀就杀，管你什么高人低人，这镖老子我是劫定了，去你妈的喝个鸟水！"
郑镖头一听皱起了眉头，本以为这青年的出现至少缓和了不少打斗的紧张局势，可是听对方这样一说，想来，却还是免不了一场死伤。瞥了眼一旁冷冷的青年，心中难免又是一叹，本来要依靠他度过此劫的，未曾想，如此关键时刻他却袖手旁观，全然不把保镖一事放在眼里。早知如此，又何不多带些普通镖师就好。
这样想着，看见林虎霸拼命的对林三虎使着眼色，而那卤莽的大汉却完全未将其兄长的意思看个明白，还一直大声骂了下去，那言语也越发粗俗的难以入耳，而那落魄青年却也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微微笑着听下去，再无任何言语。郑镖头摇头苦叹于心，正此时，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厉喝，随着那声音，眼前突然已闪过两道人影。
"大胆狂徒，休得在这里撒泼！"待那两人站定众人才将将看清眼前之人，前首一位老者，枯干瘦小，任谁也想不出刚才那一声大吼竟是他发出来的。可再看他那一双厉目，却任谁人都不敢怀疑了。其后跟随的是一长身玉立的中年文士，面如冠玉，神情却倨傲的紧。
林虎霸在心中长叹一声，对方是怎么来的他竟没有看清就已人在眼前，如若这两人是来相助郑镖头一行人的，那么，看此形势，今日这趟劫相必要将颈上人头拱手让人了。
想至此正要出口询问来者何人，却不料郑镖头首先惊惶的向为首那老人赔笑道："原来竟是"漓溪苍鹰"诸葛乾坤老前辈么，前辈隐匿江湖十几载，竟于今日相见，幸会幸会。"
到底是行走江湖数十载的郑镖头，一眼便认出了在江湖上消失多年的"漓溪苍鹰"诸葛乾坤。那林虎霸、林二虎俱是一惊，淡淡交换了个眼色，却见那老者与中年文士仿若根本没有听到郑镖头的话似的，径直走了过去，那方向竟是那落魄青年的所在。
"公子受扰了。"诸葛乾坤来到青年面前，深深向对方一揖之下语气也竟是谦恭。众人又是一惊，这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诸葛乾坤何以向一个穷酸青年如此对待。再看那中年文士，竟在那青年面前敛去不少脸上之傲气，随诸葛乾坤一齐拱手揖下。
那落魄青年却只是"嘻嘻"一笑，随手挥了挥手中的素磁茶杯，道："到是扰烦两位前辈高人了，这里的人不知为何打打杀杀，小生只是叫他们停下来喝口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