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仇云绪————相留醉[上]

即使众人皆看到那两位前辈高人对这青年恭敬不可置信，想来那青年必有极大来头的。然那落魄之人却依然一副乡间茶铺打杂的口吻，不肯将身份暴露出来。
"这群人岂配公子出手，交给我二位打发便罢了。"那中年文士轻蔑一笑瞥向众人，又问道："刚才是何人口无遮拦脏了公子的耳朵？"说话时虽是扫视着众人，目光却在那林三虎身上顿了顿。
林三虎也是行走江湖多年之人，虽是脾气暴躁了些，却也心中了然那两人绝非泛泛之辈，如今又对自己刚刚出言不善恶言相向的落魄青年如此恭敬，乍听此问不免闷闷涨红了一张脸，没了言语。
"唉，‘千手书生'李若谷又何必对茶铺中喝茶的众人如此说呢，大家不过在这炎夏偷个清凉，喝完茶自会散了。"那落魄青年对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话中之意却是让其善解此事。
众人一听那‘千手书生'李若谷之名却悚然动容，曾经丧身这冷面书生"千手佛指"之下又岂下百人，然十年前这书生却在江湖中猝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未曾想，如今在这里遇到，却对一落魄青年恭敬若此。众人不禁越发疑惑，这青年到底为何人？！
怔愣间却见那青年走向林虎霸，淡然一笑，道："林大侠今日本冲这一镖而来，但江湖撕杀难免伤了和气。这样燥热的天气，何不坐下来喝杯清茶，缓解一下暑气，看在诸葛老前辈和李大侠的面子上，就此作罢呢。"
林虎霸听其如此一言当真有了作罢之心，况且正如对方言中之意，倘若诸葛乾坤与李若谷同时出手相阻，又岂是他们"山林三虎"能抵之势。但转念一想，如这镖劫不下来，回去，又如何向上面的人交代。偷偷瞥了林二虎一眼，对方也皱眉踌躇，似是此事极难定夺。
那落魄青年见对方有所动容，又是一笑，转头望向郑镖头道："郑镖头也莫与其三人结仇才是，所谓漂泊江湖身不由己，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请大侠切莫记恨于心。"
郑镖头听其一说，不知为何只觉对方身上一股莫名的淡然威严，不由向其微微点了点头。
"哼，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还不过是借着老虎发威的一只狐狸而已。"正当众人缓和了心绪之际，却听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漠然青年冷哼一声，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望过去，一张薄唇不屑的撇了撇，如此讥讽道。
那落魄青年听了话中之意却不动怒，反而笑着望过去，诚恳道："这位少侠一表人材，正是英俊少年，淡对江湖，难得难得。"开口这一句话说的却甚是老气。
"不敢不敢。"冷漠青年随意一拱手，那俊逸面庞上的倨傲神情却似胜过那"千手书生"几分。
"小生不过一界茶铺的小小打杂，确是仗着认识几个江湖上归隐的老前辈狐假虎威一番，看在少侠眼中，却是惭愧了。"落魄青年还是微微笑着，言语似是随着那冷漠青年的话意自我嘲弄一般。
"在下到确是此意。"那冷漠青年却仿若强调那落魄青年的自嘲般，冷冷道来后，便淡淡一抿唇角，不再言语。郑镖头却微微皱起眉头，那落魄青年必是神龙不现身，却自绝非平庸之人，而自己的手下如此出言相讥，想起刚才打斗之时却冷眼相看，未得丝毫出手相助之意，不禁怒从心来，冷冷道："樊兄却是有真本事，在镖局中给大家展露了好身手才容你此次随镖望你相助，原来樊兄只会凌空摆摆花架子，对敌的本事却是没有的。"
那冷漠青年冷哼一声瞥向郑镖头，俊眉一拧，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看着他，嘴角讥讽的意味更盛。
"好了好了，本是同一镖局的兄弟，何意为了小生反目。"那落魄青年仿佛极怕惹事，见两人瞪视便如此温言笑道。
"哼，兄弟自先反目，到看你们这一镖运到与否！"林虎霸也冷冷在一旁自语道，随即瞪了郑镖头、高厉行及那漠然青年一眼，转身将将没入林中，却又回头言含威胁道："我自会回去禀报主子，那人我想你们是谁也惹不起的。"
郑镖头听了此话一怔，瞬间不禁嘲讽道："到要问问你家主子是何人，做出劫镖这等下流之事？！"
"哼！"林虎霸傲然冷笑，回过身去看真众人，仿佛颇为自豪道："说出来到是怕你吓破了老胆！武林四公子‘风花水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家主子却正是那四公子中的‘风公子'何晓风！"
听其这么一说众人脸上不免变色，却听那落魄青年一怔间"嘻嘻"笑了起来，道："那到正好，小生正与你家主人相熟非浅，改天见了他定要好好问问他，何时做起这劫镖的生意了。"
林家三虎乍听之下同时变了脸色，以为搬出"风公子"的名号至少恐吓一下众人，涨涨心中志气，哪知这看似穷酸的青年竟连武林四公子中的"风公子"都以相熟相称。他，到底是何人？！
"我家公子却是何人，你可知晓？"诸葛乾坤在一旁冷冷一笑，看了一眼众人，又看向那落魄青年，见其并无阻拦之意，续道："我家公子却正是武林四公子中的‘云公子'云峥！"
此话一出，连一旁一直冷漠的青年脸上也不免变了变颜色，谁人料到，这看似不足为奇的落魄青年却是名响江湖的四公子中的"云公子"。他默默望向他那张平凡的面孔，那道又细又长的眉线，不笑三分笑，看在他眼中忽然是那样的不同凡响。再瞥向对方那不知何时从腰间解下下摆的灰色长衫，还有那双断了结扣的草鞋，谁人敢言这善解天下纷争的"云公子"只是表面的落魄穷酸而已。
"好！算我们‘山林三虎'浊眼未识真人！"林虎霸狠不得咬碎一口坚牙，看了郑镖头一眼，狠狠道来，却递了两兄弟一个眼神，转身匆匆而去。
郑镖头与高厉行望着那三虎消失的树林，心中也俱是感慨万千，庆幸以极。若不是今日遇到这"云公子"云峥，这趟镖怕是保不住了。思至此，急忙转过身去对云峥深深一揖，道："多谢‘云公子'仗意相助，我郑某人定将此恩永记于心！"
云峥听郑镖头如此说来却只是淡淡一笑，道："郑镖头切莫谢我，小生不过借江湖人等错爱冠上如此名号，借这名号混迹江湖罢了。若要说谢，却是折煞了了小生了。"

郑镖头见对方并不接受自己的谢意，想是其并未将他们镖局一行人放在眼里，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云峥再不看他，笑着向一旁的冷漠青年走了过去。
"这位少侠虽未出手，我云峥眼浊却也看出少侠乃不凡之人。面对这江湖争斗可以如此淡然相向的，试问这纷乱江湖还有几人。少侠若不嫌弃可将名号相告小生，小生算是高攀了兄台这一个朋友。"云峥淡然笑望那冷漠青年，话说的极是恳切。
冷漠青年默默看了眼身前的云峥，却竟也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然而转念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的诸多疑团纷杂，叹了口气，依然漠漠道："在下樊非言，不过江湖一介无名小卒，却不敢与云公子称朋道兄的。"
云峥听得樊非言此言，虽是极为客气，却宛然拒绝了自己的求识，不禁略微失望。低头沉思间，却又笑道："那是小生强求了，少侠莫怪唐突。只是心觉少侠虽未出手气度已不凡，小生识浅，却仿佛没有听过少侠的名字。敢问少侠师承何家，是何方人氏？"
"在下无师无家，自于江湖漂泊浪迹，实是无所相告公子。"樊非言漠漠拱手，心中含着几分歉意。他的身世纷乱繁杂，此中牵连江湖多少恩怨，瞥了眼身旁众人，又岂是能够轻言相告于人的。
云峥却仿佛早料到对方会这么回答，淡淡一笑，道："神龙自是难现身，少侠不方便相告，却是小生无礼在先了。"
樊非言正要说什么，那旁郑镖头却又插话进来，看了对方一眼，向云峥赔笑道："云公子莫怪樊兄，他不过二十二、三的年龄，初入江湖，不懂世故人情，如言语有所得罪，请公子海涵。"顿了一下，看了眼云峥没什么变化的脸，又继续道："樊兄说起来也是前一个月刚刚入了镖局，展示了功夫给老镖头看，老镖头很是满意，所以就将其留了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镖，以为他可以派上用场，结果您也看到了，刚才打斗间他却慌了手脚忘了应对。公子您这样高看于他，不仅折煞了他也折煞了我们镖局了。"
樊非言冷冷瞥向郑镖头，对其那一副赔笑的嘴脸很是厌恶，而那张俊逸的脸上却只寥寥表现出漠漠的神情，想是对郑镖头贬低自己的话极端的不屑以顾。
云峥却微微笑了笑，脸上却露出了难得一点不奈感，缓缓道："郑镖头虽是老江湖，但是对于江湖新人却不得小看。我云峥虽蒙武林同道抬爱博那一个‘云公子'之名，说来也不过是个没用的名讳，其实何尝不与这位少侠是一样浪迹江湖。我虽长了樊兄几岁，比樊兄多入江湖几年，但樊兄的前途我云峥却斗胆敢说是期待的。"云峥说着笑着看了樊非言一眼，又回过头去对郑镖头道："还是，莫非郑老前辈连我这样的江湖新人也都是不放在眼里的？！"
郑镖头一惊，听云峥的话是偏袒那樊非言定了。虽然他入江湖几十年了，确实看不起这些初出茅庐的江湖小辈们，但是"云公子"江湖名号之响却在他之上是不争的事实。心中泛着酸意，郑镖头还是假笑客气道："老生不敢，若是云公子看好之人，那确是值得期待的。"
云峥恹恹看了那趋炎附势的郑镖头一眼，他确实是失望这江湖风气而已。圆滑世故，这些老江湖们日子混的旧了，在这染缸中也浸了变了颜色，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可是，见到樊非言，仿若一股清流滑入了他心里，那样漠漠注视着打斗的他，无心邀功无心讨好，视这人人看重的江湖纷争于小孩子的游戏，脸上那股傲然不屑的神情都懒懒的没有隐藏，说他冷傲么，还是说他冷傲的纯粹呢。
微笑着看向樊非言，云峥柔声道："樊兄对小生的话也不必介怀，小生庸人一场，说来实是无资格说着樊兄被小生期待与否的。只是此次相见难道不是缘分，樊兄保了这趟镖后若有时间就知会小生一句，小生之宅便在杨州郊外的‘浮云谷'中，到时定当好好招待樊兄的。"
樊非言听云峥说的越发诚恳，不禁一怔。他即使刚入江湖，却也知江湖四大家，这"浮云谷"乃其中之一，又岂是他有时间知会一声便可入去的。再看云峥微笑的一张脸，忽觉自己必定是要让对方失望了，心中瞬间涌上了一股愧疚之情，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缘故，那拒绝的一番话再难说出口去。
那方诸葛乾坤和李若谷听了云峥的话却也不由大惊，想那"浮云谷"是何地方，他们身为老谷主的座下门客也是在杨州城中的"云迹山庄"等待了两年之久才得以入谷。如今，这初遇的一介江湖无名小辈却这样被云峥说着邀约至"浮云谷"的话，不免大奇。
"云公子......"诸葛乾坤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被云峥一记眼神制止了，呐呐的和李若谷互视一眼，他们确没见过做事如此冲动的云公子。
"好了，耽搁你们太多时间了。"云峥从欲言又止的诸葛乾坤脸上收回视线，看了樊非言一眼，对郑镖头道："请入茶铺稍做休息，喝点茶水解下暑气，便不耽误郑镖头压镖赶路了。"
郑镖头点点头，心道云峥对其漠漠，但对樊非言却是偏袒，不禁觉得无趣。招呼了一声手下的镖师，牵了马赶了镖车，向那寥落茶铺走去。
樊非言默默瞥了眼诸葛乾坤与李若谷，微微皱起眉头。今日，他终于见到了江湖上消失多年的两位隐士，他心中存着疑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细心算来，这两位当年叱咤江湖的侠士正正隐匿了十年的时间，十年了，他脑中浮过纷乱思绪，他们，是否也与自己的身世有所关联呢。
想来，自己投身镖局，此行非虚，这正是他选择江湖之行的开端，默默无名，他想，也许不久的以后，即使他非情愿，也将掀起江湖一阵狂流吧。
再望向云峥，"浮云谷"的云峥，是否也与自己的未来有所关联呢。这样仿若与世无争的云峥，这样善行天下的云峥，他的笑容后又藏的是什么呢。茫茫走至云峥身侧，几乎与自己同高的云峥，平凡的一张恹恹笑脸，他竟是"风花水云"四公子中的"云公子"，想来，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他忽然觉得未来之茫惑，压在身上凌乱愁绪之沉重。漠然闭上双眼，初入江湖，他却厌倦了这江湖，冷眼看着欲念横生的广大人界，他只急切的想结束这一切，隐匿山林，再不碰这徒惹的是非。
樊非言嘴角泛起嘲讽的笑意，似是嘲讽这江湖，似是嘲讽这群不知所谓之江湖侠客，似是嘲讽他自己，堕入江湖，身不由己。
"过了小店再有半日路程便至柳州了，不知樊兄之后有何安排？"云峥见樊非言走到身侧，转够头来微笑道。
樊非言的目光漠漠望进云峥的眸子间，淡然道："在下不过身在镖局中的一介小辈，镖如期送至，也该回镖局了。"
"不知樊兄自小是否于江南长大，柳州是否有游玩过呢？"云峥淡笑继续问道，却没有在意樊非言眼中一闪而过的诡异情绪。
"在下确是江南人氏，自小在江南长大，从未离开。但是柳州却是十几年前来过而已，那时还小，印象并不清晰了。"
"哦？"云峥一丝惊诧，转念又想许是对方这多年苦练武功无心游玩之故吧，初入江湖也无悠闲至游山玩水，于是应了一句，其中细节却也不便再问。
"小生会在柳州盘桓几日，如若有缘，那么也许还会再遇。"云峥诚恳继续言道，樊非言听对方始终如此相约，心中盘算，到觉也好。自己尚是初入江湖，也许借"云公子"此人可广识天下豪杰，再者，他想起对其恭敬的诸葛乾坤与李若谷两人，或许，同时更是他探知十年前那一场浩劫的捷径。
想至此，便不再推脱，对云峥微一拱手道："云公子好意在下了然于心，如有时日，必前去拜访。"
云峥恹恹一笑，再不多说，此时两人已行至茶铺，见镖局的人都急落座喝茶，便也择了处位子坐了下去。云峥将一直拿在手心的素磁茶杯轻轻放于桌上，樊非言无心一瞥，却见那杯中纤细的三个墨字：晓风赠。他恍然记起云峥曾说与"风公子"何晓风相熟，原来，确有此事。但又觉事情微有些蹊跷，再次望向那三个字，文笔虽俊秀，却仿若习字尚未成熟的十几岁孩童所为，难道声名显赫的"风公子"写得这样一手字？！他忽然觉得云峥身上仿佛有着比他还渺茫的秘密深藏着，却在那道似笑非笑的眉目间，淡淡隐去了。
"樊兄请稍等片刻，小生自去取水。"见樊非言坐定，云峥却又起身这样说道。
樊非言一怔，也忙起身尴尬道："又岂能让公子亲自为我取水，还是在下自己去吧。"
"哪里的话，小生自是茶铺的打杂，樊兄是客，岂有劳动客人的店家？"说着一手轻轻按在了樊非言肩头，樊非言瞬间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量让自己稳稳坐了下去，猛的抬头看向对方，对方却只无言笑笑向茶铺的里间走去。
看着云峥消失的背影，樊非言心中一股绞痛，开始还在嘲讽着云峥狐假虎威仗势虚伪助人的自己，原来竟抵不过对方那淡淡一掌微薄内力。虽然是自己毫无准备的时候，但是练武之人的身体却敏感的感受到了，对方的武艺又岂止高出自己些须而已。他身上背负的沉重纷乱疑云啊，他竟有那个能力将一切结扣统统化解么，他有那个能力，傲然蔑视这个纷庸江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