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夏弥

作者:夏弥  录入:11-26
影子

"黎,替我看看他最后的下场。"他笑得凄婉,笑得艳丽,笑得绝伦。
"这是最后的心愿?"
"......是的。"微垂眼帘,柔长的睫毛下星眸闪烁,唇边笑意微减:"对不起。"
"明白了。"我长叹一声,身形一闪,在其他人赶来之前离去。有些人,有些事,明知会变成如此,却无法改变。之前我没有干涉,现在,我也没有能力,没有权力干涉。更何况,他是这样一个骄傲、任性的骄子。

第一周
偏堂里外热闹非凡。
里头,侍女们忙着张灯结彩, 摆酒设宴;外头, 苦力们忙着在寒风中搬运沙石, 重筑主堂, 包括我。
我忙得不亦乐乎。驼袋推车递砖砌石,就差没在柱子上雕花。没办法,刚打完一仗,人手不够很正常。好在粮仓没烧毁,现在卖力等会儿应该还是有回报的。眼角撇到堂里,管家呼来喝去,侍女忙成一团,红灯红绸下,桌椅大致排列妥当。真没想到,才刚驻进城里就忙不迭的庆祝。
"喂。"
不似那家伙的作风,这么快就失态了?
"喂,"一只大手忽的搭上肩膀,不禁使我身子一震。
"没事吧?"粗布短衫,满身肌肉的大汉向我咧嘴一笑,"我看你平时一直跟在少爷身边,一定不习惯粗活吧,来来来,我来。"
这一周还头一次有人跟我说话......微微一愣,肩上的麻袋已被拿走。
还真有脑子缺根筋的人。
抬头问:"没听说不能和原主子身边的人走得太近吗?小心惹祸上身。"
"那又怎样?我可是有恩报恩的。"大汉粗声粗气,全然不顾自身安危:"谁不知道少爷和你都是好人,我是您俩从雪地里救回来的,现在因为怕得罪新主子就连你也不顾,太不近人情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围几个曾被我俩救过的家丁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过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曾经的好少爷只是对一个人有兴趣才顺便救人的。
"那个......"
"咦?"
"没、没什么。"他脸上腾的红出来,"那个,当初我和红儿的孩子也多亏了你才保住。"
"咦?"
"啊,忘了也没关系,听红儿说少爷发脾气时都靠你劝着我们这些下人才免于遭殃,你一定是好事做多了没把我们这件放在心里。"
我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不,我记得。"怎么会忘呢?红儿这精怪的丫头,居然吭都不吭一声就怀了孩子,气得上位者半死。清逸的脸庞微红,眉宇间减了分秀气,增了分凛冽生威的气势,虽说看起来咄咄逼人,却有点像小孩子在发脾气。
"红儿说,当时少爷看起来很吓人,还好有你在旁说情。"
不,他本就不想把事做绝,失个忠心的好属下。我只是顺水推舟,让大家都有台阶下罢了。他若真生气,不怒反笑,笑得决绝。
"她现在好吗?"
"这......她不见了。"他的脸立即垮了下来,七尺大汉此时戚戚然,"还不准我找她。"
不见了?闲置一周的大脑立刻飞速运转,分析了所有可能性,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
不过,唉,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吧,明。
"你们在那干什么?想偷懒?"
这种聒噪的叫法应该是刘管家。
"呦,这不是安篱么,真委屈您在这做苦力了,不过身为下人就要守下人的本分,过去你在姓朱的身边倒茶送水,现在可不同......"
让我在这儿卖力不是你安排的么。强拉住正要发作的大汉,一脸谄媚地迎上去,刚准备叫声"刘管家",一浑厚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你们在干什么?"
这一声问道不是针对我的。刘管家一脸谄媚地迎上去:"禀肖将军,小的正准备摆酒设宴,庆祝谢主子得胜。"
剑眉微蹙:"谢大人的意思?"
"不,是左将军的吩咐。"
嗯,看样子不是那人的失误了。
"撤了它!"
"这......"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他语气不急不缓不硬不强,却透出十足的压迫感。
"是,是是。"管家被吓着了,打着哆嗦进去张罗。
在这藩镇割据,军阀混战的时候,庆功宴一事可大可小。北边界的吴王势力强大,一直有意并吞这块领土,前藩王篡权成功,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取领地,使吴王无机可趁,让它保持了几十年的和平。而今,新旧势力交替,百姓对旧王持有眷恋,对新王报有怀疑。在多数人还未从战争的侵害中摆脱之际,王府大摆庆功宴的事传了出去,小则让人听得不是滋味,抱怨几声,大则为临近藩王所利用,夸大成新藩王自顾享乐,不理民生,到时民心尽失,窥视已久的藩王们便领军趁虚而入。
望着那将一身锐气尽敛于内的男子渐渐远去。呵,我差点忘了,在谢辽云身边还有肖闻星的存在。有他在,这台怕是一时半会儿倒不了了。
明,我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才能遂你的愿呢......

第二周
终于有机会看清他的现状。
翻飞的血红披风,耀眼的银色战甲,依旧松般英挺的身躯,依旧刀削般俊朗刚毅的容貌。巡视时,目光深沉有力,举手投足间是不可进犯的王者之气。
丝毫没有......颓废的迹象。
算了,现在才第二周。我摇摇头,准备离开,却听身边的大汉不满的哼哼起来。
"怎么了,贵平?"
"你还不知道怎么了吗?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少爷好心把他从雪地里救回来,他却恩将仇报!"
忘恩负义?不然不然。他不是忘恩负义,而是把这恩仇分得太过清楚了。仇是仇,争地灭族之仇定报,所以无论明对他多好,他都执意要把属于他的领土拿回来,首刃仇敌;恩是恩,明为他做的一切他一定都铭记在心,即使攻下城,最多也只会将他软禁,决不会赶尽杀绝,满府家丁完好无损就是证据。明自己心里清楚,只不过他的自尊心不允许有人这样对他。
因此,他选择死。
我原以为他会选个谢辽云看不到的地方死,让他担心、让他焦急,慢慢折磨他,没想他如此干脆地在他面前在他面前自刎。或许他另有打算,也罢,他只要我做个旁观者,代他看看谢辽云最后的样子,多想无益,站在一边看就是了。
"小篱,听红儿说少爷最喜欢的地方是北边的川横崖吧?"
"是啊,那儿风景很好......你该不会想去那里找她吧!"
朱贵平脸一红,支支吾吾的样子憨实可爱,难怪红儿会喜欢--对一个常年在暗处滚爬的女子来说,他确是个安全温暖的归宿。
"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那里地势险要,普通人爬不上去的。"
他立即脸色一沉:"别小看我,好歹我也有点功夫底子。倒是你,脚步虚浮,明明不会武功又怎么知道川横崖危险?一定是道听途说。"
"抱歉,是我说错话了。"看他的确会些功夫的样子,我也不多操心了。他听我道歉得如此直接反而开始不好意思。
"你......"记得红儿说最喜欢他这副样子,本想问他是不是经常被她欺负,但仔细想来这话问得不妥当。
"什么?"
"再不回去要挨骂了。"
"啊!糟糕!"他拔腿就往回跑。
(结论:这为仁兄一定常常被欺负,而且还不自知。>_<)

第三周
尘封半年之久的西风院今日门户大开。
这坐落于王府东北,风格简约却又别致典雅的庭院时明亲自设计的,14岁建成,自谢辽云不告而别起封院。此次命我们这群可怜家丁打扫庭院,又警告我们不许移动院中任一花花草草瓶瓶罐罐的正是新主子谢辽云。
西风院尤为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后院的小窑子。明喜欢陶瓷,原先只是收藏,后闲来无事时突然兴致大起,动手自制。
"这屋子里瓷瓶真多。"朱贵平忍不住到处张望。
"这里是少爷的收藏室。"我头也不回,伸手指向当中的架子"那上面是少爷最喜欢的,包括几只少爷亲手做的。"为谢辽云做的。
"哦......最上面那只青的好漂亮。"
青的?
我回头。本已看熟的架子上多出一只青色的长颈瓷瓶,淡淡的青,似山间缥缈的云。
......云?
门外突然骚动起来,接着是此起彼伏的"谢大人"的喊声。
"不必多礼。"一只乌靴踏进门槛。
来者一身便装,卸下重甲后挺拔健壮的身姿显露无疑,气势依旧逼人,使正在清理的家丁手中动作一顿,其中也不乏看得脸红心跳的侍女。
鹰眸扫过房中陈列后,微眯地停在那只青瓷上:"竹文,把中间架子最上面的青瓷拿来。"
"是。"侍从小跑上前,踮脚把瓷瓶拿下,倾了倾,听得瓶内"叮咚"一声响,惊讶之余手臂轻撞木架。木架微晃,他也没放在心上,双手捧着瓷瓶转身走向主人,却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后头。
排满上等陶瓷的架子晃动后直接向后倒去,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参差的"乒砰"声后,地上一片狼籍。
屋内顿时寂静无声。无人再语,无人敢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可怜的侍从身上,除了谢辽云。
他低垂眼帘,紧盯木架的眸中闪过阴鸷光芒,又重新抬起望向侍从。
竹文哪里还经得起这一看?原本瑟瑟发抖的腿一软,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小的......小的......"眼见主子一步步走近,抬起右手,吓得缩脖子闭眼,接着手中一空。
屋内仍旧悄然无声,大家屏息以待,看新主子如何发落,但谢辽云只是抓过那仅剩的青瓷,翻手一倾。
瓶中掉出一颗鸡血石,晶亮亮,明艳艳,光色琉璃,红得滴血。掉在地上又弹动一下,发出的轻响在若大的房内回荡,如溶洞石笋尖的水,红色的水,滴落在地,声声敲入人心。
石子在地上滚动两下后停止,静静地毫无保留地溢出阵阵森冷。瞬间,我看到他的脸抽搐了一下,速度之快,仿佛让人以为那是错觉。然后"砰"的一声,仅剩的青瓷被内力震碎,灰从指尖流逝,散落于地。惨惨的,沉沉的灰白,犹如坟头白垩。他弯腰拾起红石,也不管在地上颤抖的侍从,调头离开。
镇定之下或愤怒,或惊异,或痛苦,无人知晓。

第四周
"知道吗?那个打碎一架子古董的竹文,居然没受半点惩罚,只是被开除而已。"
"听说了,听说了!连钱都不用赔!原以为像谢大人这种背叛主子的人,不会善待我们,没想到......"
竹文离开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对新主子怀有恐惧的人也有所放松,在晚饭时间肆无忌惮地议论。
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没有受罚是理所当然的呢?
木架会倒并非因为他那轻轻一碰,而是架脚上涂的千年腐。这千年腐药性奇特,人愈多,腐蚀速度愈快。封院,木架本可支持几年之久,然开封后,众多家丁涌入,架脚自然很快就撑不住了。谢辽云看得清楚,所以并没有发落......他还很理智啊。
"安篱。"刘管家颠颠向我跑来。"大人要见你。"
"啊?"
"啊什么?快走啊!"
"是。"
我跟着他一路小跑去谢辽云的房间报道,却与他在路上撞个正着。管家觉得他样子奇怪,小心翼翼:"大人,您要的人带到了。"
"叫他在房里等着。"他风风火火地随侍卫离开,目光焦急中带有一屡似有似无的期待。 
我被带到房里,刘管家交待了些主子的东西不要乱摸之类,然后离开。
这里原本是朱老爷的卧房,房内家具摆饰没有丝毫改变。看得出,他的新主人对这些毫不在意,住在这儿,只是为了向自己证明自己已经拥有这里的一切。
檀香木制的家具逸出丝丝淡淡的香在鼻尖攒动。
朱老爷喜欢檀香。记得第一次闻这股香味时,我十二岁。第一次走进精致的宅院,第一次穿上上等的衣服,第一次站在久仰大名的人物面前,故作天真地眨着眼,怯怯看着眼前人心花怒放,挥手招来侍从,让他带进一个满脸傲气地漂亮男孩。转眼间,7年过去,男孩长大了,干练了,学会谈笑用兵,与父亲打理江山,却永不削弱那身傲,从骨子里透出的傲,傲到宁可放弃触手可得的幸福,也不放过欺骗过他的人。只是,我曾有许多次机会阻止他与他相识、相知,若我当初阻止的话,朱家还会被灭,明还会死吗?明只有一个,说不后悔放任他的行为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生性凡事顺其自然,不愿强求,明又是高傲任性,说一不二,如果时光倒转,重来一遍,恐怕我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选择待在一边,默默地做他的影子。
往事忽然不受控制地一一在我眼前浮现,惊恐无助的母亲,待我若亲子的师傅,朱家的一切,明的笑容......自觉危险,奋力挣扎着想要脱离幻象,思绪却愈发无力地沉溺于往昔。恍惚间听到身后门被粗鲁地撞开,一个声音激动的高喊:
"明!"
我被这声喊惊出一身冷汗,顿时清醒。冷静想来自己浑身上下除了身高没一点像他,于是镇定地转头,讷讷叫了声:"大,大人。"
他愣了愣,随即危险的眯起眼睛:"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这......不是您叫小的来吗?"
他又愣了愣,似乎在回想:"你就是朱少爷的侍从安篱?"
"是。"说起来明在府里多少有我跟着,也有不少次和他打照面,只不过我眼睛鼻子嘴巴身材气质,没一处是不平凡的,一站在明身边,风头自然被他抢尽,谢辽云自然满眼都是明,平凡如我,看样子就算再打几次照面他也一样记不住。
如芒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扫荡。
不用比,我小时候吃得少现在怎么也吃不回来,所以和明不一样,瘦一点。
他上前几步,右手伸到我耳下。
"大,大人......"有本事就揭,我这平凡的面具用特殊的药水浸过,不再用药浇是看不出痕迹更揭不下来的。
果然,他试了试,就重新在心中为我打上平凡的标签,自顾自坐下来,把披风扔给我:"在你眼里,朱少爷是个怎样的人?"
"......"
"不用怕,我不会为难你。"
"少爷是个照顾下属的好主子。"我把家丁那套搬来用。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我刚才去了你那好主子的坟,棺材大开,尸体消失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消失了?我惊讶的张嘴瞪眼。
谢辽云细细观察我的表情又道:"你知道什么吗?"
摇头。我刚听说,听你说的。
"与你有关?"
我当即下跪:"小......小的冤枉啊......大人,小的......"
他不耐烦地摆手:"不是就不是,不用激动,起来!我说过不会为难你。"
我赶紧起身。
一时间,二人无语。
昏黄的灯光在屋内轻轻摇曳,墙上人影随光扭动,竟有说不出的诡异。他怔怔盯着前方,曈中似乎跳动着如豆般的暗淡灯火,没有焦距却露出款款深情。然后缓缓掏出血红的鸡血石,在指间来回磨挲。
回忆,思考,抬头。
"你说,你家少爷是不是回来了?"
"......"
"怕什么,你不欠他,他不会来找你。负他的是我,是我,是我......"他的声音愈说愈低,接着,痴痴地笑起来。

推书 20234-11-26 :不想放弃(修改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