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中提着水桶,吃力地走到一座坟茔前面。水源处离这儿有段距离,小小的径道人烟极少,一路行来桶中的水撒了大半。
都几岁人了,力气小至如斯。我在心中嘲笑自个儿不济事。
不过,无妨。早有了自知之明,打上来的水还是够用的。
「公子,小的来给您问安了。」我对墓碑道。
我开始打理四处。才旬日未至,杂草长了不少,掏出把短镰刀使劲割下,一把一把的草儿被我连根拔起,扔在旁边堆着。可我看着眼前的小花,怎么也割不下去。
坟上的花,生着淡淡的粉黄色,是路上随处可见的那种。风吹来了种子,随处生根,今儿让它吹到了这,难道就这么被我铲去?小黄花开的极好,在隆起的坟土上轻轻曳动。我想了会儿,动手将它挖起,捧到石碑前头种了。
「公子,这花开的挺好,小的给移来陪您好么?」公子爱菊,可这的气候又不适菊花生长,每每过了二日便枯去,同样是黄色的,公子看了也会高兴点吧。
拿过了桶子,我浇了些许水在花上,淡黄的花瓣含着水珠的模样倒也可爱,我看着它笑了。
抓起抺布拧掉水份,用力拭起碑上的风沙,谷里风大,上头积了层厚厚的尘土,我摸着碑上刻着的几个字,不觉痴了。
歪歪扭扭的字迹,是我一刀一刀刻上去的。那时我身上别说银子,连个铜板子都没有,没能请人来弄这些东西。棺木是我砍了谷下的竹子编成一块块凑成,前头的墓碑挑个平滑点的石头,刻上公子的名字立着就算数。我大字没识几个,只知道公子和自个儿的名要怎生写,想帮公子刻些好话都做不到。
公子说要教我读书,以后出去才能出人头地,不要只当个小厮没出息,但他只教我这么点儿,就去了.........
侧过身去,不着痕迹地将泪抹去,公子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能哭给公子看?而且,嘴上不说,但我知他见我哭也会跟着难过。
背着公子吸吸鼻子,取出个水袋,倒出水先洗净杯子,又酙满一杯,放在面前。
「这是您先前跟小的说,水质清洌的滇潞泉水,小的特地去了一趟替您取来,请您尝尝。」
说罢,我又由布包中拿出几个瓜果搁在前头,希望公子能够吃的到。近来闹水祸,兼之战端四起,饥荒凶了,外边随处可见死去的灾民,还好这谷中尚称平静,林子中总有些野果走兽能裹腹,不至饿死,也可以拿些东西来给公子。只是......如果我再有用一点,也不用老让公子吃这些了.........
当初公子可是名动四方才子呢。家里虽然不是什么富甲一方的大户,但也算是有钱人家了。说起公子,哪个不称好?媒人踏破了门坎要给他提亲,就是没有哪个成功的。他总是一身青衣,我也没见过有人穿青衣比他好看;公子对下人很好,总是嘘寒问暖,还有,他兴致一来会在亭中吹笛,笛声极美......
瞬间,我耳边彷佛听到传来悠扬的笛声,令人心醉。
又站了一会,我收拾收拾,又向公子问候一声,起身离开。
头顶上艳日高挂,已经七月了呢。
又过了数日,我在小屋外头劈柴,正盘算着缸里的水还能用多久时,背后传来一声叫喊。
「峋奕!」
还来不及回头,便被人从后头揽住,力道之大,竟令我挣脱不得。
「你没事,我就知道你没事!」沙哑的声音,透露激动的情绪。
我用力挣扎:「你认错人了,放开我!」
来人明显一呆,怔怔地松了手,我趁机逃出他的怀抱。
回头,我也怔了。
「你不是峋奕,那么,他呢.........?」他喃喃,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自言自语亦或是在问我。
「我不知道。」我看着他,冷冷地说:「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不等他回答,我转身入内。
刚踏进门,他就从后面追上来。
「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年约二十许,身穿青衣、相貎清秀的男子?」他急道。
「没见过。」
「拜托你想一想,他大约这么高.........」
「我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我反手关上门。
「等一......」他伸手想阻止我,却在下一瞬间没了声音。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一身冷汗。
他忽地闪进屋内,寒声问道:「为什么峋奕的玉笛会在你这儿?」
「这是我的。」
「不可能!笛上的流苏还是我亲手系上去的。」他表情狰狞,「他在哪里?」
我默默地看着他。
「我问你他在哪里?!」
我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我认识他。
四年多以前,他是公子的常客。
我总是看到公子,和他愉悦地笑着。
我认识他,却不如不识。
开始,我以为他是公子的好友。每次他一来,公子总是很开心的样子,为他吹笛的次数,多到无法想象。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公子因为他,拒绝高官之女的亲事。
老爷怒了,怒火极盛。
百般劝解责骂无用后,老爷决定将公子逐出家门。
就当作没这个儿子。
我追出去时,公子只是摸摸我的头,告诉我他已经不是少爷了。
那并不重要。于我,只不过是将称谓由少爷换成公子而已。
我仍是常偷偷找公子,看看他的情况。
刚开始一切都很好,那个人其实很疼公子。
但.........
我想我们太天真,我和公子都是。
那个人,结婚了。
这是有原因的,事关江湖一大势力合并,他身为南盟之主不得不娶、面对家里的威迫,他不得不娶.........
说了再多,也只不过是借口。
公子接受了。即使心伤,即使脸上笑容不再,公子仍然接受。
只是,他从此不吹笛。
就这么过了二年。
其实我不清楚事情的经过,但前一天,公子很高兴的对我说,他和他要去奚山一游。
离我们上次出游已经快二年了呢。公子笑道,脸上充满期待。
数日后,我从府里总管的口中,得到公子失足坠崖的消息。
老爷的脸色铁青,而夫人当下一病不起。
我则起程前往奚山,寻找公子的下落。
很难。我完全不识路,身上也没有足够的盘缠,光要到那儿便是个大问题。
也许是上天保佑吧,我还是找着了公子,甚至在其它搜索的人之前。
还是他们根本无意寻找?想到这个可能性,我不禁全身发冷。
找到公子时,尸身已经腐化的差不多了。我只能由他惯穿的青衣和玉笛来辨认。
尸首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看着被蛆虫蛀的面目全非的脸,我简直不能相信那是我玉树临风的公子。
我抱着公子痛哭,而后惊愕的发现,他的胸骨已经碎裂片片。
失足吗?我又狂笑,笑的无法自己。
我决定,在这儿葬了公子。
不带他回去。
棺木阖上前,我伸手将公子怀中的玉笛拿出来。
这是我一点小小的私心。
又过了二年。
在我身后跟着我的,是那个人。
跟我来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他难以言喻的狂喜。
是真?是假?若是真,他在高兴什么?若是假,他又在高兴什么?
我不知道。
「到了。」我停下脚步,看着他,「就在前面。」
他依我的手指的方向望去,表情由雀跃转为愕然,再变成不敢置信的哀伤。
「不─────!!」他朝着坟奔去,抚着墓碑嘶吼着,「峋奕.........峋奕............」
我看着他泪流满面的脸,静静转身离开。
是真是假,已不再重要。
耳边又响起清亮的笛声,今夜,是否伴我入梦?
七月十五,公子,您会来么?
--END--
《非人哉》之夜色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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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其实你也不是人吧?」我对着眼前的人说。
「为什么这么觉得?」北嶙回头,用有些讶异的表情笑问。
「就凭你现在的行为。」直勾勾地锁住他的脸,笃定地回答。
「现在的行为?我有做什么吗?」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看起来好无辜天真,只是瞧他下手那副狠劲,我想大概没有什么说服力。
我扁扁嘴,无语。
刀起刀落,银白的利刃又滑过了另一个人的颈子,顿时血色漫天。
他随手扔下已经无力软倒的身体,走到另一具尸身旁,伸手将插在其心窝处的短剑拔出。依旧温热的血液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到白晳的脸上,他皱起眉头,不悦地用力抹拭。
「恶心死了。」他恨恨的低喃。
既然觉得恶心就别杀啊,我在心中这么想。
他甩甩短剑,把残余的血液甩去,再拾过散落的白练─那是拿来绞人颈子用的─把东西全包在一块儿,背在背上。
「好像有人来了呢。」他歪着头说。听力还是差的可以,都快遇上了才发觉。
他向我伸出染了整片鲜红的双手,甜甜一笑:「走吧,赤瞳。」
我带着他飞出大宅,后头毫不意外地传来了惊慌的尖叫和嘈杂,但我们离喧嚣的场面已经遥远。
北嶙现在正从我的怀中摩啊摩地探出脑袋:「赤瞳你看,今天的月色好美。」
我低头威吓:「别挣了,再乱动看我不把你丢下去。」
「啊──你不可以这样啦,现在离地面有几十丈耶,摔下去会死的。」
摔的死你吗?心里这么想,嘴上仍道:「知道就乖一点,扭来扭去的,你当自己很轻不成?」
「是不重。」他煞有其事地点头。
哪天换你来抱着我飞就知道重不重了。我翻白眼。
今天月亮真的很漂亮,淡淡的清光洒上夜空,一点一点的晕开,一幕玄色染着浅银,赏心悦目。
干脆再飞上去一点好了,上面许更美些。我又往上窜高数丈。
「你干嘛又上升?真打算摔死我?下来一点。」他不依地拍我的手。本来不想理会,直到他的掌心传来微凉的湿润,我才想起,他其实有轻微的畏高症,要不是为了躲过地面上追查的人群,他决计不会让我抱在几十丈高空悬着。
看他紧张得额际都冒出滴滴冷汗,心中泛起一阵怜惜,缓缓降下。为什么人类没有翅膀呢?如果他像我一样每天都在天上飞来飞去,莫约也不会怕高了。
不一会儿高度已降下十丈余,他几不可闻地松气,又开始窜动:「赤瞳赤瞳,我们去后山好不好?那里林子矮些,月亮看的清楚。」
我挑挑眉,看的最清楚的是天上,不过依北嶙畏高的性子,是断无可能。
「好不好嘛?」
「可以,不过你得先净身,全身上下又是汗又是血,黏糊糊的我抱着难受。」
「切,好啦,啰啰嗦嗦的.........」
他躺在山坡微斜的草地上,深深吸气,伸懒腰的动作让人想到刚起床的猫儿。
「嗯──好舒服哦.........」他整个人软软地挨在我身旁,刚清洗过的身子发出淡淡的清香,我忍不住低头咬了他的脸颊一口。
「哇哇,你做什么!」他红着脸大喊,模样果然像猫,不过这会儿的是被人踩了尾巴慎怒地竖毛的小泼猫。我又轻轻舔了他一下,顺着脸颊、耳垂到雪白的颈项一路吻吮下去,他被搅得咯咯笑个不停,扭过来拐过去,眼就要滚出几尺,我赶紧长臂一捞将他捉回:「哎,小心斜坡。」
他埋在我胸前嘘嘘喘气,过了半晌才传出闷闷的声音:「好个赤瞳,净会使坏,看我好欺负么?哪天惹了小爷,当心小爷把你扔到路上,看有谁要捡你!」
我听着好笑,奉上几个讨好的吻:「是是是,除了爷您没人会捡我这红发赤目又翅膀的妖怪,成了吧。」
「知道就好!」他冷哼一声,脸又埋得更深了。抚着他一头乌亮细柔的发丝,满意地发觉他的身体愈加放松,几乎是要化在我身上了,好一只发完脾气就撒娇的猫儿。搂着他目光望向天空,除了已有些许西斜的月外尚有满天星尘一闪一闪地悬挂,不觉间,我想起与他初遇的情形。
遥远的记忆有些模糊,那时,我正在逃命,顾不得全身迸裂的伤口,也顾不得扎人心肺的激痛,拖着残破的身体死命地逃。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逃不动了,原本一表便可滑出数丈的翅让箭射穿几个洞,双腿也因为大量失血,想迈出一步都困难无比。倒在路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印象,只有高挂的明月,和不知何时凑上我身旁,北嶙灿胜繁星的清澈眼睛。
醒来时已经过了六天,睁开眼睛一入眼的依旧是北嶙如水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到我清醒的时间,总之准的吓人。
北嶙见我醒可乐坏了,先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半晌,而后猛地捧着我的脸惊奇地叫道:「红色的!你的眼睛是红色的!」
红色就红色,作甚么这样大惊小怪?撑着精神瞪他,喉咙却干涩地说不出闭嘴二字,嘴唇颤颤地嚅了半天,他却还伫在那不知道给我倒杯水,光顾着对我上下其手。
「眼睛是红色、头发是红色,还有你背后的翅膀也是红色,再加上你受伤满身是血亦是红色.........唔,好像假的。」他戳戳我的脸。
谁是假的!他东摸摸西碰碰,完全无视我杀人的目光,我快被他气得背过气,他才终于想起来其实病人应该要好好休息。于是在喝完他端来的所谓苦口良药之后,我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现在想起来,那药苦得让人怀疑下去熬的是不是只有黄莲,八成是北嶙为了报复我让他一连守了六天才故意干的。
再次醒来,又过了一天。北嶙依旧是准时得可怕,醒来的那一刻,他刚好端来刚煮成的白粥走进来。白粥的样子令人不敢恭维,但在他实为胁迫的劝说下,我也只好乖乖张口喝下,味道不是很好,但是捧在手上热热的。
我想我有些迟顿,直到北嶙开口问名字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没有以往记忆。这个事实让我惊慌,挠弄着脑袋苦苦思索往日的蛛丝马迹,北嶙倒像是很开心我失忆似的,拉着我的手笑道:「那以后我叫你赤瞳好不好?你的眼睛是色朱,刚好适合。」
他说的兴高采烈,水汪汪的眼睛闪闪发亮,美则美矣,但我总觉得他是在高兴自己能有帮宠物取名的机会.........只是他笑的好灿烂,这一瞬间我竟然除了他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
北嶙是个怪人。我的记忆虽然没了,但常识知识可还在。我和他是不同的种族,这一点光凭外表就能明白,而脑中存在的印象说人頪这种生物,对于同族或不同族的人经常都抱持着敌意与恐惧,每每见之即殊。但北嶙不是。他肯为我治病让我养伤,吃的用的穿的都打理周全非常无微不至,有时甚至可以看到他跟后林中的小精小怪嬉闹在一起。他也总是收留一些受了伤倒在路旁的各类动物鬼怪安置家中,如我一般。
可这通常都不持久,清醒伤愈的小东西们在见到北嶙的瞬间就扑上攻击,我好生气,气他们不知好歹,北嶙却淡淡的说这很正常,因为伤他们的就是人类,对人类当然不会有好感。又说其实我见到他没有攻击逃跑,才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一直以为只有从小伴他长大的林中精怪,才不把人类当一回事。
这样的北嶙让我惊奇。
「你不怕吗?」有一次我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要怕?有时候值得怕的,并不是异族人。」北嶙收拾替换下来的裹伤布,轻轻笑了,笑容有我自不懂的东西和一点点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