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摩天轮 1
「嗨,小夜!」户田高声叫道,这个老人虽已年近六旬,但嗓门却蛮大的,在甯静的树林中他的叫声显得格外响亮。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闻声回头,那少年轮廓细致,双瞳剪水,衬托着小巧的鼻子和嘴唇,淡褐色的秀发柔软贴服,说不出的清秀可喜,只是面带病容,看来稍略苍白瘦弱,而且眼神带点哀伤。这个叫小夜的少年站树下,挽着一个小竹篮,柔和的阳光透过那片树海洒下来,形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最近怎样?胸口有没有不舒服?头还痛不痛?」户田边喘气边走近。
小夜轻轻摇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然後从竹篮中拿出一个萝卜来,递给这个叫户田的老人。
「长那麽大了吗?植物就是那麽奇妙,即使已经无人料理,呃...对不起啊,我又来了。」小夜一听到这里便显得神色黯淡。
「你别难过,耕作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没精神。」户田立即安慰道:「你一个人住山上没问题吗?」
小夜摇头,那温润的眼睛仿佛在说「没问题」。
「唉,你就是不喜欢说话,如果不是你生病发烧时照顾过你,听过你在梦中的呓语,还道你是个哑巴哩!」老人半开玩笑地说。「夏天快完了,现在中午虽然还很热,但一早一晚已有凉意,再过一两个月气候便会转寒。喏,我不管,总之一入冬你立即来我家报到,知道没有?」
户田这样说好像有点霸道,但自小在棋田长大的他深知入冬後山上有多冷,以小夜这样的身子,加上耕作又不在了,一个人实在不适宜住在山上。
小夜一脸为难,但老人却装作没看到,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後一边哼歌一边离开。
小夜明白户田说得没错,这个慈祥长者每个月总会上山看自己一次,从无间断。但他知道老人无儿无女,户田太太又长年患病住院,单是张罗医药费已是左支右绌,自己哪好意思去做蛀米大虫。小夜叹了口气,暗忖还是到时再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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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居住的棋田是个渡假小市镇,温泉资源丰富。十多年前日本经济如日中天,棋田曾被财团相中,一度有望发展成高级的温泉兼高球渡假区。当年热钱流入,土地价格飞涨,居民有的炒卖地皮,有的透过组成公司,争相与外来财团合作发展,也算热闹风光过。
可惜好景不常,日本的泡沫经济随即爆破,大公司不是破产便是周转不灵,渡假区计划胎死腹中。
由於地价大跌,投资又化为乌有,当地经济一落千丈,加上近十年来邻近县市有个新兴旅游区冒起,棋田变得落伍、过时,旅客不断流失,连这点经济命脉都断掉。年青人苦无出路,纷纷转往大城市,念书的念书,工作的工作,现在的棋田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人镇」。
由於当地人多靠微薄的退休金和积蓄过活,加上位置较偏远,用穷乡僻壤来形容棋田,的确相当贴切。市内只有一条短短的商业街,说是商业街,但也只有几家杂货店和小商店,即使是中午时份,但不甚宽阔的街道上行人仍然稀少,那种萧条的气氛令车道上的黑色豪华轿车显得格外兀突。
「你还是看清楚才决定吧!」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走错一步可麻烦了...」
坐在身旁的年轻男子一语不发地盯着那完全没看头的街景。男子看他毫无反应,也不敢造次,立即闭嘴,车厢内又再陷入沉默。
幸福摩天轮 2
每天清晨带同「供品」到庙旁的小墓园探望爷爷,是小夜这半年来养成的习惯。对父母双亡的小夜来说,爷爷就是一切,两年前大病一场,小命是保住了命,但身体一直欠佳,若非爷爷悉心照顾,自己早就死了。
「爷爷,小夜来看你了。」小夜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无法好好跟别人讲话,感觉就像不可以出声,否则会惹人厌似的,别说陌生人,就算在爷爷和户田跟前,他也甚少开口。听爷爷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大概是那场病的後遗症吧。算了,反正除了户田外,也没有别的说话对像啊!
今天的「供品」是一束小黄花,小夜将花放在墓前,双掌合什默祷,然後开始和耕作「聊天」,甚麽後园的萝卜长得很好,枫林那边找到些野芋,应该够吃之类。
别人听到可能觉得不伦不类,但事实上,「收成」好坏对一贫如洗的小夜太重要了。虽说户田老人偶有接济,但那些山产才是他的主要口粮。
坐了一会,小夜便到庙内拜拜,这间小庙荒废多年,已有点破落,木地板也有好几处烂掉,门外的鸟居也因日晒雨淋而褪色。尽管如此,小夜却非常喜欢这里,每次到来,都有种安心和温暖的感觉,实在是不可思议。
小夜静静跪在神坛前,思绪逐渐沉甸,种种奇妙的感觉一一浮现,心酸、怀念、伤悲...但...只要他能幸福便好?他是谁啊?
每念及此,小夜便会眼前发白,就像触电般,思路啪的一声,硬生生地截断了,胸口像开了个洞似的,又痛又苦。开始时他还会绞尽脑汁,希望想出甚麽来,但就算想到头痛,还是徒努无功。
没错,小夜记不起以前的事,爷爷说自己两年前得过肺炎,发了整个星期的高烧,病愈後便想不起以前的事,「脑子烧坏了吧!」户田老人常拿这个寻小夜开心。
开始时小夜也很不安,总觉得忘了甚麽重要的事,但随着时间过去,加上受两老乐观坦荡的精神影响,也就渐渐释怀。毕竟在这种乡下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人也会变得简单,心思也不像城市人那样复杂。
看过爷爷後,小夜便踏上羊肠小径回家。小夜的家是一间破旧的小木屋,这间小屋见证了小岛家的兴衰。
小岛耕作跟儿子幸雄是土生土长的棋田人,专营木材和建屋生意,小岛木业声誉颇佳,很得乡里信任。一切本来很顺利,但噩运却无声无息地降临。
十多年前财团计划把棋田建设为温泉渡假区,由於大兴土木,故需要大量建材,耕作的公司因此财源滚滚。
或许是胜利冲昏了头脑吧,幸雄眼见房地产价格飞涨,竟然加入土地炒卖的行列,又把公司改名小岛实业,以名下的土地与财团合作发展,结果可想而知。
日本经济泡沫爆破,财团元气大伤,发展项目腰斩,但最惨的是不少乡里也透过公司参与投资。这些人当中有小岛家的亲戚朋友、左邻右里,甚至是不相识的,只要有点馀钱,也会使尽手段去拉关系,无论如何都想掺上一脚。他们连做的是甚麽生意也不清楚,就梦想会发财,最初一切顺利,嚐到甜头後人们变得更疯狂,最後南柯梦醒,血本无归。
公司面临破产,原已半退休状态的耕作只好出来主持大局,他用尽办法,想把伤害减到最低,可惜公司陷得太深,回天乏力。
那时几乎每日都有债主临门,各种各样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都发了狠,希望从快破产的公司中取回点甚麽。以前拉拢幸雄的亲友不是翻脸无情,怒骂二人是骗子;就是袖手旁观,唯恐惹上麻烦。
为了应付债务,幸雄只好厚住脸皮跟太太雏子回大阪娘家求助,可惜岳父自顾不暇,二人无功而还,幸雄在走投无路下一时看不开,竟和雏子上吊自杀,那些乡亲不单不同情,还恶言相向,说他们逃避责任,想一死了之。
耕作强忍丧子之痛,以保险金清还部份债务,还要经常到亲友家「谢罪」,花了将近两年时间才把残局收拾好,期间只有户田丰伸出援手。
户田并没有像其他人般怪责小岛一家,反正是自己要参与的,又没有人强迫,失败了不应诿过於人。豁达宽宏的户田与耕作结为莫逆,两人互相扶持鼓励,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公司倒闭,孑然一身的耕作便依靠微薄的老人金过活,并迁居山上,以小木屋为家 - 一间本来给在山上建温泉酒店的工人歇息的小木屋,一住十几年。现在,就只剩小夜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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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晚下了一场暴雨,令山间的空气变得清爽,感觉很舒服,如果不是满地泥泞水洼,走得急了会弄脏裤管的话,小夜真想一蹦一跳地回家。
低头看了看这条过短的长裤,小夜不禁苦笑,接连几天湿湿闷闷的,洗好的衣服未乾,自己只有两条裤子,要是弄脏了,可就没得替换罗。
小夜走到枫林那边,想到两星期前发现的野芋,便改变主意,到那儿看看。到山上「觅食」是小夜重要的工作。小夜家後面有个自己开垦的小园子,种了些萝卜茄子之类。小夜不懂照顾植物,平日都是放任它们自己生长,收成并不稳定,而且部份要留到冬天吃,故夏天山产丰富时必需物尽其用。
一整个下午就在采采挖挖中过去,夏天日照的时间虽然较长,但还是早点回家较好。
拐过树林便回到木屋,小夜正盘算今晚有甚麽可以吃,蓦地发现不远处的山边好像有些东西。在好奇心驱使下,小夜走过去把野草拨开,赫然发现那东西竟是个男人!
幸福摩天轮 3
「啊!」小夜脱口惊呼,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有人死了」的念头,但怕归怕,人命关天,不能不理。忍住想跑掉的冲动,小夜伸手把那男人翻过来,但在看到男人的脸後,却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好帅!
男子看来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轮廓深刻,在东方人来说,相当罕见,剑眉配上高而直挻的鼻梁,薄薄的唇,俊帅中带种不怒而威的感觉。
小夜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幸好还有呼吸。虽然极少到镇上去,但这麽出色的人又怎会没听爷爷提过呢?那他是外来的吗?为甚麽会躺在这儿?
他使劲摇了摇那个男子,但对方仍然双目紧闭,毫无反应。仔细看他身上有些擦伤,头上也有些瘀痕,说不定是失足由山坡上滚下来。就这样任他躺着也不是办法,只好把他带回家。
男子身材高佻,少说也有180公分,在无人援手下小夜只能拼尽全力,半拉半拖地走着,短短几分钟的路足足花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完。
把男子安顿好後,小夜终於由极度奋亢中冷静下来,刚才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一下子消失无踪,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颓然坐到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夜才回过神来,到屋旁的水井取水,好替那男子处理伤口。怎麽办?要下山找医生吗?就在小夜六神无主的当儿传来了「唔」的一声,听到呻吟声,小夜立即走到床边,发现对方已经醒过来。
「水...」男子对小夜说。小夜二话不说,立即把水送上。
「是你救了我啊?谢谢你,路太滑了,我不小心从山坡滚了下来。」休息一会後男子的精神好多了,他边喝水边留意小夜的神情,看他好像仍很担心的样子,便说:「我只是手脚擦伤,头有点碰到而矣,真的不知道该怎麽谢你。」
男子刚要起来,却突然痛叫,身子倾侧,小夜立即扶住他。
「唔...好像弄伤了,小腿的部位好痛!」小夜示意男子先躺下别动。
「我要做饭了。」此话一出,小夜自己也吓了一跳,虽然细若蚊鸣,但毕竟出自自己口中。「居然敢跟陌生人说话?天要下红雨了。」户田老人在场的话铁定会这样说。
『那是因为今天太刺激了吧』小夜只能这样解释。
折腾了大半天,中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净尽,可是...看看那个用来存放粮食的木桶,里面的米已吃得七七八八,心中不禁发愁。没办法,过门也是客,总不能要客人饿肚子,「只好这样了」小夜心想。
晚饭花了大半个小时来预备,小夜红着脸把弄好的食物送给那男子。脸红的原因不难理解,因为木盘上除了一碗白饭外,就只有一碟渍萝卜和一小砵芋头,里面加了少许晒乾的肉脯。
这顿饭对小夜来说已很「丰富」,但不知怎的,想到要给那英俊的男子吃这个,就会觉得很不好意思。说到底,那男子虽没有俗气地穿金戴银,但再怎麽没见过世面,用摸的也知道他穿的衣服质料有多上乘。
男子一见小夜便咧嘴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来。小夜发觉他比先前更好看了,是因为眼睛吧,那双深邃的眼睛精光四射,为那俊脸起了画龙点睛的效果,配以略为低沉的声音...不知怎的,小夜有种怀念的感觉。
「麻烦你,不好意思。」
小夜不语,只坐在一旁看着男子。
「你不一起吃吗?」男子奇道:「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我刚才吃过了。」小夜一迳摇头。
「真的吗?」男子有点狐疑,自己先吃了吗?再瞟了四周一眼,该不会...但既然主人家这麽说,他也不好说甚麽。
「失礼,那我开动了。啊...那个渍萝卜风味真好,是你自己腌制的?那芋头好香唷。」男子赞口不绝,小夜尴尬地笑了,那些东西有多好吃,自己怎会不知道。
「我只顾吃,还没有请教救命恩人的名字呢!」
「...」
「怎麽?我不是坏人啊,告诉我好不好?连恩人的名字也不知,我会死不瞑目的。」男子边眨眼边夸张地说,惹得小夜笑了。
「我叫...夜...」小夜觉得对方在听到他的名字後好像皱了一下眉,难道他讨厌我?但就像告诉小夜你看错了似的,男子以温柔的声音说:「我可以叫你小夜吗?」小夜点头。
「我的脚受伤了,这里山路崎岖,我又走不动...」男子嗫嚅。
「没关系,养好伤再走不迟。」尽管食物不够,但小夜想到男子要留下来时竟感到一阵喜悦。
「那真是打扰了,不好意思,啊,我还未报上名来哩,我叫翔一...翱翔的翔,统一的一。」小夜突然眼前发白,耳鸣大作,胸口发闷,这是他头痛发作的先兆。
「怎麽了?不舒服吗?」翔一惊道。
「没事...躺一下便好。」说毕,小夜便起身,退到一角去倚墙休息。头痛已有好一阵子没发作了,或许是因为今天太劳累了吧。幸好耳鸣和作闷的感觉过了一会便退却,否则伤病同处一室,那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幸福摩天轮 4
小木屋原本只供工人歇息之用,面积约十坪,完全没有间格,靠窗一面的地台升高,放上榻榻米,要睡时铺上棉被便成,屋内只有简单的家具,煮食则在屋旁的小竹棚进行。
由於爷爷的被铺太旧,已被小夜丢掉,现在只剩一套可用。「没办法,根本没想过会有客人啊,早知道就留着吧。」小夜看了那床棉被一眼,心想幸好还是夏天,早晚虽有点凉但还不算冷,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
小夜懊恼的表情并没逃过翔一的眼睛。
「小夜...我还是走好了。」翔一哭丧着脸道。小夜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