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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
“日月交替,朝代变更。苍麟出,成天下。”
--------------------------------------------------------------------------卜算子 昕帝七年
寒冷的冬夜,北风呜呜的刮着,扫在脸上,生疼。
看这天,是要下雪的样子。他费力的扛着幡子,背着木箱,在风中蹒跚前行。一抬眼,心头一阵惊喜。前面有个破庙。
老天有眼,今晚总算不用冻僵在野外了。好不容易从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他不禁加紧步伐,待到了庙前,左眼皮却突突的跳起来。心头猛地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抬头看看天,已经是墨黑墨黑的了,风卷着雪花,气势汹汹的向大地扑来。
不管了!咬咬牙,推门进去。反正死不了,在这破庙能有什么劫难?最差不过是庙倒人残,总比在野外,明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大雪埋了强吧。
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庙里的黑暗,顺手把庙门一关,踩着满地的断壁残垣,走到供桌前。放下木箱,从中拿出一个小巧的掸子,扫了扫桌上的灰尘。
咳、咳咳,那供桌上的灰尘少说也有一寸厚,边扫边用袖子遮住口鼻。扫得差不多了,他一个翻身上去,拿木箱当枕头,把幡子靠在一边,双手一拢,犹自打起盹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一直都是信命的人,信得不得了。
所以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倒也不以为意。老天留这条命给他,总不会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要回去吧?所以,在那之前,无论处于何种恶劣境界,他都能保持一颗平常心。
只是,当那一天到来,如果还没找到一直想找的,面临死亡,不知道会是什么滋味?
被别人称为神算的卜算子,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观天之星象,占人面桃花。却独独算不出自己的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掉,算不算一件有趣的事?
供桌前的佛像,灰头土脸,看着面前逐渐进入梦乡的人,眼神却流露无限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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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王爷!”几匹快马在黑夜中一闪而过,为首的一人身穿深蓝缠丝绫袍,目光如炬,不顾身后侍卫的高喊,一味地向前奔去。
奉旨微服在民间私访已经将近一年,离皇帝给的期限越来越近,却一点也没有头绪。虽说完不成任务也不会掉脑袋,本来这个任务就没想着能完成。可是,自己好歹是堂堂烈朝的王爷,连个人都找不到!这算什么?!
苍王明昭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气愤,本来是一句赌气话,害得自己在民间奔波忙碌一整年,却毫无所获。面前渐渐出现一座破庙,明昭放慢速度,后面自己的贴身侍卫离合追上来,大喘着粗气:“王爷,你看,好像要下大雪了,我们明天再赶路吧。前面路我们也不熟悉,贸然前行,我怕——”
“今天暂且在这休息一下,明早继续赶路。”明昭沉声道。
“是!”侍卫纷纷下马,赶在苍王进入破庙之前进去收拾。
痛!正在睡梦中的卜算子睁开眼,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群人,两眼还没睁利索,就被人提起来,扔到一边去。
“去去,”木箱也被扔过来,接下来的,是自己的幡子,“出去!别在这碍了王爷的眼!”
卜算子揉了揉脑袋,才弄明白眼前的事。原来是王爷?嘴角一动,卜算子站起来,拖着木箱向佛像身后走去。这般野蛮士兵,想必王爷也好不到哪去。罢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哎,你这野民,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一个侍卫上前,一把拖住卜算子的手腕,“我让你出去!不是让你到佛像后面!”
“放开!”眼里微微闪着波光,生平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被别人碰到自己。这是师傅在自己下山之前千叮万嘱的禁忌。
“噢呀,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说着,手就要往那张混污不堪的脸上掴去。
“慢着!”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如期到来,卜算子默不作声的看着侍卫身后忽然出现的一个人影。
想必这就是王爷了吧。果然一表人才!脸部的线条刚毅,眼神深邃,目光明亮。
看面相,果然是富贵之相!可惜,那张薄唇,折了不少福分。要不然,又岂会是一个王爷?
薄唇之人,必极刻薄无情。卜算子想起师傅教的面相之学。
“都是赶路人,别太难为他了。”明昭不耐烦地说,“收拾一下,赶紧补眠,明早还要赶路。”
“是!”悻悻的放开卜算子,“算你走运,王爷大量,不跟你这野民计较。”
什么也没说,卜算子拖着自己的东西走到佛像后面。还好,地上有些稻草,拢起来铺在一起,倒也舒服。赶紧睡一觉,明早继续赶路。
不知道那个乌水镇,离这还有多远?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又睡过去,耳边响着那群人的窸窸索索声,也慢慢变得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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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这是——梦境?卜算子茫然四顾,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白茫茫。可是却明明白白的听见有人在唱着那首有名的江城子,音调悲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听声音,应是个男人。
又是一个断肠人,想必,他一定很想念他的妻子。
卜算子睁大眼睛,那个身影逐渐靠近,刚想说些什么,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也挪不动脚步。身影逐渐靠近,细看来人,身上衣履破烂,头发胡乱披在肩上,手里不知紧攥着什么。
卜算子身上一阵发冷,心剧烈跳起来,那人逐渐走近,却并不看他。待身影又远,卜算子才发现自己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刚放下心,身子忽然被人狠狠抱住,正是刚才走远的人!
谁让你走的!你怎么敢走!给我回来!给我回来!你要是回不来,这里的所有人,都要给你陪葬!听见没有卜算子!卜算子!那人恶狠狠的叫着,忽然张口,在卜算子肩上就是狠狠一下——
“啊!”卜算子猛地坐起来,捂着心口,额头上淌下冷汗。原来是梦!
幸好是梦!伸出手,拂开额前稍显过长的刘海,颤抖着摸着自己的额头,那个地方,正在猛烈的跳动。
这个梦,很久没做了!今天,怎么又做起来?那个人,那个在梦里抱住自己的人,到底是谁?
待心跳弱了一点,卜算子想了一下,抽出木箱的一层,小心地拿出一个龟卜,轻声摇了摇,几枚铜片散落在地上。他伸出手,归了归位。
果然!无力的闭上眼,不由得苦笑几声,还是,一点都算不出。
世人眼中的神算,救人于水火之中,却没有人会想到,连自己的梦都解不了。
“没想到,你还是个算命的。”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睁眼,却是那王爷!
“你刚才,做恶梦了。”明昭蜷腿坐在卜算子旁边,自己本来就很轻眠,刚才卜算子啊的那一声,声音不大,却已够将他叫醒。
“草民打扰到王爷,实在该死!”卜算子不自然的往旁边挪动了一下,这王爷是什么想法?坐到自己身边干什么?
“算了。”明昭不以为意的挥挥手,看看地上的铜片,“你会算命?”
“糊弄口饭吃罢了。”卜算子收起铜片,装进龟卜,不知为何,不愿意让这王爷知道自己会算命。是因为他的面相吗?想起师傅的话,“遇见薄唇之人,特别是高官显贵,定要避开。”
“只是糊弄饭吃?”明昭哼了一声,“那你且给本王看看,本王此次江北之行,后果如何?”
“草民不敢。”卜算子毕恭毕敬,“王爷不远千里来到江北,肯定是为了百姓疾苦。在如此风雪之夜,与草民同露宿在这荒山破庙,就这份胆识,王爷的江北之行,必是大顺。”
“你倒会说话。”明昭弹了弹自己的衣服,“我问你,你可曾听说过烈朝预言?”
“?”卜算子不解的看着王爷,预言?f
“有识天象高人,曾作了一个什么狗屁预言,说什么日月交替,朝代变更。苍麟出,成天下。这在百姓坊间,流传的很广。你也算是同道中人,可知是何意?”看似无意,实际上却紧紧地盯着卜算子。不知为何,第一眼见他,就觉得面熟。刚才被他惊醒时,自己正在做一个许久未做的噩梦。醒来后就看见他在摆卦,直觉告诉他,这个算命的,并不是一般市井骗人之流。
“草民,不曾听说。”卜算子想了一会,摇了摇头,“王爷多虑了。现今圣上圣明,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昌盛繁荣。盛世怎么会被一个不知何谓的流言打破?”
明昭抿唇,盯了卜算子一眼。说话还真是滴水不漏,可又抓不到什么不妥。
他说得没错,明昭想着,盛世本就是人为,只要皇上明德,治理天下,怎么会无端生反?那该杀头的狗屁高人!做预言就罢了,干吗扯上自己?苍麟出,成天下,这个苍,不就是自己吗?
当时在御花园,皇帝,也就是自己的三皇兄,拿笑话一样说来与自己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尤其是最后一句,怎么听怎么别扭:“苍王,你说是不是很好笑?竟然说你会谋反?”一气之下,向皇上领了懿旨,开始微服进入市井坊间,就是为了找出那个所谓的高人,向他讨个明白!为何要把自己牵扯进去?
我明昭不想要的,硬塞给我我都不屑,如果我想要,这皇帝,还轮的到他明昕来做?
“你说的有理。”顿了一下,“你知不知道王爷我为何在这般恶劣天气中还要拼命赶路?”
“草民不知,请王爷指教。”卜算子平静得看着明昭。
圣上圣明?天下太平?安居乐业?昌盛繁荣?r
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镜花水月罢了。有哪个朝代,开朝的时候不是这样?不是国运繁盛?终究逃不过灭朝的命运。
那个预言中的苍王,你怎么就知道是你?说不定,十几年之后,又会有其他王爷封号为“苍”。
老天安排好的命运,谁都逃不开。e
有谁会想到,那个做预言的人,就是我?
一年前在冀平山夜观星象的时候,卜算子已经预料到,短则三五年,长则几十年,有王为苍,弑帝代之。虽说自己的预言从来没出过错,但是对于这种禁忌之说,一旦传播开来,还是有所顾忌。
不得已,卜算子把此预言写在山顶上,有缘之人,自会看到。有心的话,必会安排好人生一切。
只是没想到,那句话被人看到了,还流传了开来。e
现在都惊动到皇帝了,他就是不信,心里也会惶惶不安,要不然,堂堂王爷怎么会出入百姓之间?想想也知道是奉旨来寻那做预言之人。
“我就是要找到那所谓高人,向他问个明白!”明昭眼光一沉,“也好向圣上交代。”
“不知王爷找到他,要如何处置?”卜算子似乎已经嗅到一丝血腥。
“如何处置?哼!害本王如此劳苦,害皇上心神不安,你说如何处置?”话刚出口,明昭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皇上跟我对这种东西根本不屑,只是传播开来,终究有损皇威。”
“王爷说的是。”干脆装傻到底,卜算子可没忽略明昭眼中闪过的一丝凶光。“但不知王爷如何寻找?人海茫茫,找一个不知名的人如大海捞针。”
卜算子转变话题,不与明昭就处置问题继续讨论。他是明白人,一眼看透,如果只是单纯的寻找,何必带这么多人?没想错的话,就是立斩无赦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留个全尸?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当我带这些人,都是白吃饭的?”明昭指指在外面睡着的。
“原来王爷,也信我们这些算命之人所说的胡话。”明白明昭所指,那些随从中,一定也有通晓命理之人。只是,再怎么强大,也强不过自己,所以,也只能大体算出自己的行踪。
“我倒是希望是胡话!”明昭恨声道,“偏偏是皇上亲指,不能不带。这混子也算不出个什么所以然,让本王白白跟着他跑个半个疆土。”
前几天这混子观星象,说什么高人即将显现,就在江北名镇乌水。想起这些日子跟着他流离颠沛,也没有什么结果,听侍卫离合说那混子又在胡说八道,本想一巴掌把他打回京城,可他信誓旦旦的说这次是真的,半信半疑,就转路奔赴乌水。
谁知在这半路上突遭风雪,不得已,只能在破庙中将就。
不过,事情有好也有坏,这不,碰上了一个好像很有意思的人。
“愿王爷不虚此行。”卜算子打了个呵欠,眼皮有点睁不开了。
“你且睡下吧。”王爷起身,又看了卜算子一眼,真的,很面熟。
“不,王爷不必顾及草民…….”喃喃地说着,已经睡过去。
“!”明昭这才想起来,还没问他的名字。
罢了罢了,乡山野水,萍水相逢,也算的一种缘分。他日有缘,必能再次相见。
就是,这道聪明伶俐之人,做个算命先生,会不会觉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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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梦。卜算子睁开眼,被白花花的一片耀得睁不开眼。他起身,大厅空无一人。那王爷倒是心急之人。卜算子推开门,地上一层薄雪。风还是刮得厉害。
那王爷要是知道我就是他踏遍半个疆土要找的人,会不会气的吐血?卜算子整理了一下东西,如果是天意,逃都逃不掉。不如去看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几天前测算行程,卦象显示,东南方向乌水小镇,将有天劫。
本着救人为善,卜算子日夜兼程,赶往乌水镇。
反正,在那天来临之前,我也死不了,不是吗?嘴角浮现淡淡的讽刺之笑,卜算子扛起幡子,向着乌水镇出发。
那幡子在风中噗噗的抖着,上面两个字时隐时现,“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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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昭喝了口茶,嗯,不错,是极品碧螺春。抬眼看看门外两步并作三步跑过来的人,一进屋,还没看清人,就跪倒在地。
“下官不知王爷到此,有失远迎,请王爷恕罪。”一脸谄媚相,想来也不是什么清官。一个小小的乌水,再怎么繁荣,这县官竟然喝着上百两银子一斤的极品碧螺春,与他这个王爷倒是平起平坐了。
“起来吧。”不是没看见那贪官筛糠一样的抖,他定是以为自己是前来查办他的。哼,明昭冷笑一声,你个县令,用得着劳烦我亲自出马吗?这次来乌水,那混子口口声声说妖言惑众之人必在此,否则愿意拿人头交待!不想再失败,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不得已,只得来到县衙,靠官府办事。
那县官还跪在地上,一口一声请王爷恕罪。明昭听得心烦,怒喝一声:“你是想让本王亲自扶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