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皱眉道:"雪儿,女孩子家说话大大咧咧的,像什么样?"
雪儿吐了一下舌头,不再说话。
老人道:"救命就不敢当。其实是你的一位朋友把你托付上船的。"
段一道:"朋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绷带,莫非是昨天晚上"梦见"的"大哥"?想到昨晚因为销魂丹药力没消,对着那位恩人做出失态的事,段一羞愧不已。
老人道:"他昨晚抱着你来到渡口,拜托我们把你送走,沿路照顾你。我说,这人伤得这么重,还能活吗?他既然是你朋友,为什么自己不照顾你,偏要交给两个陌生人呢?那人还是坚持要我们把你送走。"
"那他可曾留下姓名?"
"他说自己姓程,还叫我告诉你,永远别回客栈什么的。"
段一一愣,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老人挠头道:"他没说理由。那人走之前,还帮你换了一身衣服,又吩咐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走。那人长得倒挺端正的,就是瘦了点,但行事可真古怪,你明明都不省人事了,还一直跟你说话,说什么对不起,原谅他什么的......"
段一无心再听,颓然倒在床上,紧紧握住了被角。
那老人以为他要休息,就道:"你还没复原,就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就叫我和雪儿好了。哦,差点忘了,你叫我林伯就好。"
雪儿在旁边,也跟着傻傻地点头,笑道:"小老头,你好好休息吧。"林伯又唠叨了她几句,两人就上甲板了。
为了让船舱透透气,林伯把舱口打开了,暖洋洋的阳光直射舱底,光线中看到无数灰尘在飞舞。段一慢慢走过去,大字形地躺在舱口下,迎面对着阳光发愣。船舱里看到的蓝天,跟井口里的一样,都只有方寸大。白云轻快地在舱口飘过,海鸟翱翔的身影一闪而过。段一心里蓦然被抽空了。大哥那天晚上的诺言,实现了。他叫他永远不要再回去。那天晚上,大哥说让他不要再杀人,然后亲手把他放逐。但是,让他去哪呢?
段一躺在那里,越发觉得他要回去。他要通知大哥卧底的事情,诚王爷对客栈图谋不轨......大哥让他离开,只是为了让他远离危险,但是他怎么可以在客栈最危急的时候离开?
段一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久困在笼中的小鸟,已经早习惯于囚笼的生活,得到了自由以后,反而不知所措,只是一心想回到囚笼里。
"小老头,怎么翻跟头翻到舱口了?"雪儿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段一的沉思,然后那张可爱的圆脸出现在舱口,挡住了蓝天。
段一轻笑道:"今天天气很好,在下也忍不住在舱口看看风景。"
雪儿趴在甲板上面,用两只小手臂撑住腮边,笑道:"你真奇怪,跟你那个姓程的朋友一样奇怪。小老头,你叫什么名字?"
段一站起来,抬头道:"我叫段一。"
雪儿伸手摸摸段一的头,笑道:"那我叫你阿一就好了。"段一故意躬身,道:"雪儿姑娘有礼了。"逗得雪儿朗声大笑,他也跟着笑,因为他抬头的时候看到她充满笑意的眼睛,比月亮还明亮。
大笑过后,雪儿伸手道:"阿一,要上来甲板吗?"段一点头,接过雪儿的小手,稍微一提气,就跃到甲板上。
雪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啧啧称奇:"原来你是武林高手?刚才那个就是轻功?"
段一道:"对,我刚才使的是‘攀云跃',只要稍微有用力点,就能够跃升。"
雪儿眨眨眼睛,道:"好威风啊!你可不可以教我?"
段一暗地心里一紧,以前他对武功,也是同样的崇拜。现在才知,武功,不过用来杀人,越高的武功,杀人越多,若是当初没学武功,现在至少干干净净,顶天立地。于是轻笑道:"雪儿姑娘还是不要学好,武功会让女孩子变粗鲁的。"
在一边抽旱烟的林伯也调侃道:"丫头听到没有?你已经够粗鲁了,还学武功?变成男人婆我可不会养你一辈子。"
雪儿啐道:"我就是要做男人婆,不嫁人,一辈子跟在你身边,气死你这个老头!"
林伯懒得跟她拌嘴,转过头继续抽旱烟。
段一静静闭上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海的声音。海浪拍击船身的声音低沉有力,海鸟的叫声欢快高亢,海风的呼声温柔飘忽。他嗅到海独有的潮湿的咸味,一种最原始的生命的味道。他忽然有种新生的感觉,刚刚在大海里面,洗净了过去的血腥和伤疤,现在孕育的生命,是自由的,只属于段一自己的个体。
"阿一你听着,你的命现在是自己的,不再是别人的。"大哥昨晚这样对他说。
此时,他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大哥。但我还是要回去,跟你共度难关。"
大隐于市
扬州,烟花之地。文人骚客,高官显要,如走马灯般流连的地方,一个是绮花阁,一个是慕月楼。前者是他们寻欢作乐的青楼,后者是他们谈论大事的酒楼。绮花阁的姑娘,和慕月楼的酒菜,并成扬州两绝。慕月楼的镇楼之宝姓金,名无双,其巧手曾深得诚王爷赏识,并亲提对联于酒楼门口。对联曰:
味绝扬州,无双曾为清圣手。
艺冠天下,慕月可称第一楼。
于是,慕名而至之人络绎不绝,均以一尝金厨的巧手为乐。酒酌之间,难免谈论天下大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前通三皇,后达当朝。久而久之,慕月楼言论之风日盛,以自由通达名满天下。
在众多高谈阔论之人中,有一个清秀少年几乎每天都来慕月楼,坐在角落的桌子上。别人一尝美食,他却只点青菜豆腐,别人高谈阔论,他却从来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有时候,他怔怔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沉思,往往一愣就是大半天。这样的客人,在慕月楼里不多见。那些掌柜下人,都暗地里觉得奇怪,但慕月楼毕竟是打开门做生意的,自然十分尊重客人的习惯,不会随便打听。对于那些熙熙攘攘的客人,就更加不会注意少年的存在了,只管自顾自聊天下大事。
最近的大事,莫过于京城和扬州相继发生的血案。
这几个月来,还真是不大太平。先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李魁的灭门惨案,轰动全国。李魁一生乐善好施,生意上左右逢源,为人圆滑世故,积怨甚少,却全家一百零八口被杀得鸡犬不留。有人猜测李魁背后和二皇子交好,为二皇子扩展势力贡献不少,引起二皇子的政敌不满,所以趁他羽翼未丰,来个先下手为强。甚至有人猜测所谓政敌,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弟,现在朝廷上只手遮天的诚王爷。不过,这些都是猜测,这些大胆莽断的言论,只能在慕月楼说说。
李魁灭门之后两个月,竟然传出诚王爷府遭刺客行刺的消息。那刺客只身一人,闯过重重关卡,直杀入王爷府,还伤了府中侍卫高手数十人。虽然王爷最后安然无恙,但是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捋这位当时得意的权臣的虎须,实在勇猛。于是各种猜测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二皇子的报复,有人说是流寇余孽的最后反扑,更有大胆的人说,因为王爷功高盖主,骄傲轻慢,惹得皇上起了杀机。不过,这三种说法似乎都有一攻即破之处。第一,二皇子刚刚失了一个大金库,等于折了一只翼。一只折翼的雄鹰如何能够于诚王爷抗衡?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这只雄鹰自然不会轻举妄动,自取灭亡。事实上,王爷遇刺之后,二皇子这边似乎没有什么动静。第二,流寇之乱主要在南方,经过五年的连续打击之后,基本退守南岭以南的蛮荒之地,即使王爷不领军,也再难成患。再者,流寇出身均是贫民贱民,与江湖中人交涉甚少,难以访寻到如此一位武林高手行刺。第三,当今皇上耽于声色,鲜理国事,王爷之所以能够权倾朝野,也是拜他所赐。皇上对王爷的权势,不仅不以为忤,反而大加赞赏道 "有王弟在,朕之江山安耳!"而且,有人传言,皇上身边的婢女太监大部分被王爷所收买,均乐于逢迎,大进谗言,皇上闭耳塞听,更不可能起杀权臣的雄心。
最震惊的是,连续十天之内,发生了两宗谋杀惨案,死者分别为刑部左侍郎王孝先,两浙右都督陈广,后者更直接发生在扬州城里。有人传言,这两人均是王爷一手培植起来,是王爷党里面的佼佼者。这显赫的两人均在十天之内相继丧命,究竟谁下手如此狠毒?
这几单血案,除了李魁之外,策划者的用心再明显不过--就是诚王爷。但是究竟谁和王爷有如此胆量和实力,和王爷硬拼?连当今皇上也不敢轻言的念头,此等人居然付诸实践,而且一而再,再而三。
再者,这几单血案,极似江湖人所为。因为血案都是偷偷潜入死者宅邸,实行暗杀。这些权势赫赫的人死后,也没有明显的权力接管,都是王爷的人接管了他们的职位。但朝廷与江湖素无瓜葛,高官何以招致杀身之祸?
因此,最大的可能性是,某些武林中人,江湖组织受人驱使,卷入朝廷斗争中。
但,还没解开的谜团是,朝廷上究竟有谁,公然向王爷挑战?
主要的猜测无非就是上面提及的三种,但没有一种能够站的住脚。
于是,争论又回到了原点。
这场貌似永无止境的争论在慕月楼纷纷扬扬地展开,持续了好一段时间。那个沉默的少年似乎丝毫不在意这些所谓大事,只是一如既往专心地吃东西,然后半听半发愣地度过大半天。
"留意那个孩子了吗?"一个一身红衣的美艳女子站在二楼雅座的楼梯扶手上,跟身边一个掌柜打扮的干瘦中年人道。
那掌柜点点头,沉思道:"那个少年年纪轻轻,面目和善,杀气却很重得很,而且隐藏得十分好。看来不是善类。"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但白掌柜尽管放心,这个孩子只是来听情报的,不是冲着逍遥楼而来。说不定,哪天他还会成为我们逍遥楼的一员呢。"说着就又咯咯笑起来。看她年纪不小,但是风韵犹存,尤其那一笑,如风尘女子般销魂入骨,却多了几分成熟自持,如少女般天真,却又多了十足的风情。看得身边的白掌柜也痴了。
此风情女子,就是武林上大名鼎鼎的神秘组织"逍遥楼"的楼主凤慕月。这"慕月楼"表面上为客栈,实际上是逍遥楼的基地所在。逍遥楼在江湖中崛起,也是近十年的事情,和秘密杀人组织"客栈"一样发展迅速。据说奇女子凤闵初建逍遥楼之时,只是为了给些饱受流离之苦的江湖人士提供一个避难之处--当然,此奇女子为何如此大发善心,则无人知晓--于是,久而久之,逍遥楼就聚集了五湖四海的奇人异士。这些江湖人士都出于各种原因,天下之大,除了逍遥楼竟然没有容身之地。他们对逍遥楼和凤闵深感大恩,因此都极力辅助凤闵之女凤慕月,或明或暗地维持和发展逍遥楼。
因此,慕月楼从掌柜老板到厨师小厮,都有背后的故事。例如那白掌柜名叫白立木,二十年前乃是黑道上的"绝命刀",十年前翔龙帮帮主清元龙灭门惨案之后,销声匿迹于江湖,潜隐于逍遥楼。那金无双也曾是武林一厉害人物,凭借绝世轻功和独创的"无双拳"独步天下,十年前加入逍遥楼。一年后,"慕月楼"在扬州开业,这些能人就潜于市井之中,一晃就是九个年头。
如此人才云集,逍遥楼自然能够保持其武林避难所的地位,屹立不倒。
逃难避世
凤慕月和白掌柜聊天之间,一个人影慢慢背过去,拐过雅座有点昏暗的走廊。凤慕月和白掌柜自然听到了此人的脚步,对望了一眼,继续观看楼下的动静。
那人影身穿灰色长衫,上面印有青竹暗花。他瘦长身影绰绰地晃过后楼梯,走到后园。一缕阳光迎面而来,才看清那人长相。他脸上蒙着一层黑纱,狭长清亮的眼睛露在外面。此人名叫徐弑,一个月前加入逍遥楼。入楼以来,一直戴着面纱,很少和别人打交道。他入楼的原因,凤慕月也没有详细的交代,只是说他精通医术,藉此作恶,最终惹祸上身,容貌尽毁,被人追杀,无处容身。
徐弑轻轻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看着手上那条开始痊愈的刀伤,眼神忽然变得凄凉起来。他走到了后园的湖边,怔怔地看着自己湖中的倒影。整个庭院虽小,但错落有致,精巧秀丽。庭院中心的湖不大,但池水碧绿清澈,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渠把湖水引到园外的大河去。湖的另一面,依势修了一个小凉亭,周围还种了四季适时的花草,让园子总是满溢馨香。此时那凉亭里面,有一个年轻女子,斜斜靠在柱子边,悠然的闭上眼睛打盹。忽然,那女子身子猛然一震,倏地睁开眼睛,轻轻拍着胸口,口中轻声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儿,她眼中的恐慌才渐渐退去,又回复原来那种漠不关心的姿态,散漫地四周望了一眼。
徐弑显然也被刚才女子的反应所吸引,目光移了过去,正好和女子的撞了个正着。女子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站起来往屋里走。
徐弑对这个古怪女子好像习以为常,自顾自地走到凉亭里面。果然是逍遥楼里难得的清静之地。逍遥楼总是人来人往,但都是各怀心事,很少有人有闲情到这里来。从亭子的角度看整个园子,每个角度都是一幅画。那个工匠想必是先建造了凉亭,然后才细心经营凉亭周围的景色。现在他的职责,就是维护好这个园子的花草。
凡在逍遥楼避难的人,都或多或少在慕月楼担任一些体力活。凤慕月看他不喜欢以真面目示人,又长得文弱,于是吩咐他负责经营这块楼里唯一清静的地方。这里的花多半供人观赏之用,其中不乏雪莲、白梅、胭脂玉这些罕有的兰花品种。在这些名贵的兰花当中,穿插着几盆不起眼的小草,是徐弑最近培养出来装饰兰花用的。那小草叶子有细细的锯齿,靠近根部的地方呈现紫色,隐隐散发着清香。草香和兰花的幽香混合在一起,居然十分和谐,沁人心脾。凤慕月也十分喜欢。
徐弑走到小草前面,弯腰检查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这草虽然粗生,但就切忌多浇水,否则根部会腐烂。看泥土还湿润,难道刚才有人给它浇水了?他有点担心,莫非逍遥楼之中有人怀疑他的来意?如果真有此事,这人必定精通毒理,知道这草的来头,轻轻把危机化诸无形,偏偏又不揭露他的来意,实在高深莫测。以后行动,必须多加小心。
正沉思间,院子外面传来两人谈话的声音。其中一人是男子,声音和善,道:"慧师,谢谢你......给我包扎。"话语中透着一丝欣喜。
然后那个叫慧师的女子冷冷道:"亏你还是逍遥楼的玄武,竟然会中这么低等的箭毒,还被狗咬了。"正是刚才那个古怪的女子。
那男子讪笑道:"又要劳烦你的巧手,实在不好意思。中箭毒是我一时疏忽,不过咬我的绝对不是狗。那小东西白白滑滑,身上还有金钱斑纹,我看着可爱,谁知道它忽然扑过来,在我伤口咬了一口。"徐弑闻言心中一动。
慧师道:"你武功不行,别找借口了。不过这箭毒竟然自动解除,也有点邪门,而且箭头的铁没有生锈,算你走运,只是伤口有点发炎,还要吃点消炎的药。"她语气虽然还是冷冷的,但是徐弑却十分了解其中的关切之意。
那男子困惑道:"发炎?你说什么啊?"b
慧师没有作声,快步冲进园子,正好又瞥到了正在玩弄花草的徐弑,略微停下了脚步,然后径直穿过园子,走入大堂。
"慧师!"那男子紧追着她进了园子。那男子容貌英俊,却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看到徐弑,朗声一笑,抱拳道:"在下赖孟平,请问兄台贵姓?"
徐弑看了他一眼,继续把弄手中的兰花,道:"那女子要现在不追,就追不上了。"
赖孟平尴尬一笑,道:"那,后会有期。"然后也冲进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