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立即睁开眼。因为不必。
我知道此时有个人一定在看著我,也知道我此刻一定是躺在明黄华丽的流苏帐下。这个认识几乎是和我的意识一起同时间到达我的神经中枢。
我闭著眼静静地感受著空气里不同以往的气息。算得上熟悉的气息。也是让我神经紧绷的气息。
我没有死。这个事实让我莫名地想笑。总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的。还是活了下来。不认为自己是蟑螂看来都不行了。而且还是只死而复生的蟑螂。脑中突发奇想,若我真的到了那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再活过来是不是所有的的事都会忘掉?而我的人生是不是也会像按了刷新的网页一样有个全新的开始?
"醒了为何不睁开眼来?"果然床边响起了一声低沈的询问。
我不情不愿地将眼皮抬起,聿华那张威严尽显的俊颜就出现在我视线范围内。
我微微笑道:"因为不想看到你。"
"那你现在又为何睁开眼来呢?"聿华反问。声色不动,沈稳如山。
一段日子没见,他似乎变得更加深沈,也更加冷傲威严了。
我微笑如旧:"因为我忽然想问问你: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感觉如何?"
聿华沈默不语......良久......
眼睛缓缓闭上,脸上表情有些飘忽:"......没有想象中的那麽好......"
我这下轻笑出声来:"呵呵,是吗?那真有些遗憾了。"
他看著我。没有说话。身上翔云腾雾的金龙将他的气势衬得更是凛然摄人。
"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才对?渚国皇帝陛下的珍贵解药没有救自己的父亲,却给了我这个无权无势也无名的人。"我满眼嘲讽地看著他。
聿华一边嘴角向上扬了一扬:"你会吗?"
我嗤地笑答:"你以为呢?"
慢慢笑容敛去。我坐起身来对著他问:"你早就知道我中了雨谢吧?" 语调随和得完全不像是一个刚从死亡边缘走过一遭的人,仿佛只一觉醒来後找人闲聊而已。
"事後第二天就知道了。" 他毫不否认。
"那你也早就知道闻兰的意图咯?"我一边扣著外衣一边问。
"没错。" 他点头,答得更是没半点犹豫。
我也禁不住暗赞一声,好气魄!连这种等同轼君轼父的行为也满口应承。
"解药是你偷的?"我想著闻兰死前说的话,这解药自然就不会是他给聿华的了。
他纠正道:"准确地说是我换下的。解药本就不多,闻兰自然心里有数,只有偷梁换柱才让他不会起疑。"
想起离开皇宫的那天,我满以为自己是只浴火凤凰,经过涅磐可以重生。原来却是一只在猫眼瞪视下自娱自乐的老鼠。等猫玩得无趣了,随便爪子一伸,又被置於牢牢的掌控中了。有些可悲!
我开始系著外衣的带子。手忽然一停,眼光直直投向聿华:"你把子衿小青他们怎样了?"
如果说他什麽也没做,就让我再死过一次醒来我也还是不会相信。以他的行事手段,这样的机会,他怎会放过!
聿华淡然一笑:"没有怎麽样,"接著看了我一眼,语声悠然,"只是让他们答应不再见你就是了。"
我的视线在他身上停顿了几秒。然後起身下床拿起随身的软剑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他跨步拦住。
我咧嘴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算无遗策的皇帝陛下,你是不是算掉了一点,他们不能见我,难道我就不会去找他们!"
他恢复冷静,沈声道:"你现在毒伤未好,不能过多走动。"
"只要我能动就好。"
他闭了闭眼睛,表情似乎有些难过:"你为何要如此固执?这麽糟蹋自己的身体!"
我耸眉哂笑一声:"没人愿意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我只是不想做一只被猫肆意玩弄的可怜老鼠罢了。"
"我从没这麽认为。"他说得黯然。
"你敢说你放我出宫那天没想过会有今天的结果?"我昂首逼问。他自然无话可答。却也没有退开。我向旁边移开一步,他伸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眼神骤冷:"你不要以为救我一命,就可以为所欲为掌控我。只要你喜欢,随时我都可以将这条命还给你。半点迟疑也不会有。"
慢慢地放在我肩上的手松了开去。
"蓼青说你答应留在蓼天宫了,是不是真有此事?"他声音沈闷得吓人。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是又怎样?"
他步子又紧跟过来:"为什麽?"语气很是痛心疾首。
我却冷笑:"为什麽又与你何干?"
"你要去找蓼青吗?"
我面无表情:"这是我的私事。"
聿华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慢慢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那夜盗取诏书之事他也是主谋,你还会去找他吗?"
他面上带著一丝嘲讽的冷笑:"那个计划若没有他蓼天宫主的首肯,我一人又怎麽成功得了。"
"我知道。"我眼光停在腰间的软剑上。
"那你可还知道,"他望著我,笑容里的嘲讽意味越来越浓,"当日他答应和我联手的首要条件就是要我指派你去?!"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有感觉自己的肩不受控制的颤了一下。
............老师,如果我做错了什麽,你会像恨聿华那样恨我............不理我吗............
原来如此............
我轻闭有些发颤的眼帘,将所有情绪埋葬。转身朝外面走去。双肩却被聿华从後面扣住。
我头也不回:"放开!"
"不放!"
我深呼一口气:"我再说一遍,放手!!"
"尹悦,我知道你恨我、想报复我。但如果你这样不顾惜身体,命都难保,又怎麽报复?"
我缓缓转过身看著他:"那是我的事。"
我一把推开聿华。却被他扣得更牢。
"你不要逼我出手!"我语气森然。
他头摇得坚定:"我不会放手的。"
我没有再说话。这种时候什麽言语都已多余。只有......我手中的剑。
细长轻盈的剑身在我手中微晃。我用剑说话:"放手!"
他依旧笑著摇头。连看也没看一眼那指著他胸口的剑尖。仿佛并不相信它只要再往前轻轻一送就可以刺穿他的身体。
"尹悦,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迎著剑锋他悠悠地问。
我神情木然,将手往前递进半分:"放手。"却感觉肩上压力更大。扣著双肩的手收得更紧。
剑,在一寸寸地深入。血,也已顺著剑身一缕缕渗出。
"尹悦,我要怎样才能留下你来?"他一双眸子清亮透澈。看不出半点痛楚。感觉似乎已与他的神经脱节!
对上他的双眼,我一字一字地道:"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肩被扣得很痛。而我的手却已有些微微发抖。我睁大眼看著那缕缕殷红随著自己手的推进汩汩外泄。我在杀人!而眼前这个本该奋起反击或者至少也该大声痛呼的人,此刻盯著我的眼睛在笑。我突然觉得世界是不是有些颠倒了。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聿华有些微颤的声音让我错乱的神经猛地一清。这不是文明的现代。这是靠武力靠心机靠算计才能得以生存的世界。而眼前这人也不是什麽谦谦君子,仁义之士。我即使杀了他也只不过给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的冤魂讨回个公道而已。不用心怀愧疚。
我一咬牙,手又向前递了寸许。心里却居然发疯地开始希望聿华能主动将我推开,甚至狠狠一掌将我打飞也行。可他什麽也没做。只是一双眼睛直直盯著我眨也不眨。
血,已经在他和我的脚下蜿蜒。然後,连成一片。
"!"地一声,"皇上!!!!"一个端著盆子进来的太监将水洒了一地。眼前的骇人景象让他思维停顿了几秒才接上线。看样子扯著嗓子马上要高呼。却被聿华一声沈喝打断:"朕没事!你出去。"
我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的成分:"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手用力一搅。聿华顿时脸色刷白。大概再往里进寸许就到心脏了吧。或者已经到了......我残忍的想著。感觉肩上的压力顿松不少。我抽剑移步退开。顺手从聿华腰间扯下一物拽在手里。
聿华一离开了剑的支持,身体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抽剑的那一刻,血涌得更凶。我的袖上、前襟都染了不少,有几滴还溅到脸上。我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像个地狱里出来的索债厉鬼。神情凶狠。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
身後传来聿华微弱的声音:"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肯原谅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著地上和著血躺著的聿华面无表情:"在我眼中你已经死了。今天以後,无论你是死是活,我和你的恩怨都已两清。再无瓜葛。"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身後响起一声惊呼:"皇上!!皇上醒醒!!来人啊......太医............"
将手中的玉佩朝守宫门的侍卫一亮,立即跪倒一大片三呼万岁。我冷笑。原来这就是当皇帝的乐趣啊。被人当神当佛一样敬著拜著。一片脚趾甲也能让那些鸟兽虫鱼高呼几声万岁。
第二次站在宫墙外驻足回望。心境却是已差别太多。上一次我是飞身掠过宫墙跳下来的,现在却只能一步步的走著出来。当日宫墙上俯视的我心里有一腔深重的恨意,有一股热烈的报复的渴望。斗志昂扬。
而此刻站在这朱红宫门下的我,有的却只是满心的迷惘与无边的萧索。
脑中还停留著转身那一刻聿华哀伤痛苦的眼神。他会死吗?刺得那麽深、流了一地的血......我这算是在为他担心?我苦笑。不管他是死是活,今後都与我无关了。就当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这是我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微风中、夕阳里,我自嘲地嗤一嗤鼻,转身朝著条笔直的大道走去。
"料峭春风吹面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嘴里随口低吟。
只是我是否也能和苏东坡那样将这风雨看穿、尘俗撇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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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我不能。待到天黑,我才发现一个很实际也很严重的问题。我身无分文!而现在的事实是在我感觉肚子已叫了有些时候了。昏迷的时候我当然没吃过东西,醒来後更是来不及吃东西。现在饿得腿脚发软也是理所当然。身子有些发冷,我拢了拢单薄的衣服。手触到一硬物。掏出来一看,是那块从聿华身上扯下的玉佩。我竟然顺手塞到衣襟里没有立即扔掉。老天保佑!不管怎样,这皇帝身上的物件应该也不会太低劣次品。我用力睁大眼睛在酒楼客栈林立的街道上找当铺。
平生还未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这下可算见识了。我虽是个百分之百纯正的一穷二白分子。但在这个时空里一年多却是衣食无忧。确切一点还可以说是锦衣玉食。就连青荷镇那样清静的日子里,在弄雪的打理下过的也是小康生活。
可现在弄雪不在了。皇宫和聿华一起从我的脑中删掉。死了。
蓼天宫............也不会去了。或许是已经历了太多,或许是时间已过得太久,听到聿华的话时我只有震惊,并无恨意。我不明白小青那样做的原因,但也没有往下深想的欲望。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感激起聿华来。至少如果我不去找小青,那暂时就不用和他见面了。也正好可以给他充足的时间来把我忘掉。
比起欺骗,我心里更在意的是小青对我的那份苦苦痴迷。让我心慌,也让我心揪得痛。那个心机深沈的孩子,想必连那几天蓼天苑的醉酒也是他和葛云合演的好戏、故意逼我的手段。但......那些虚假背後、威胁背後,我领悟到的还是只有心痛与怜惜。只因为我深知,那样的憔悴是真的、那些鲜血也是真的!
此时我心中只想见到一个人。现在我心里难过,身体更难过。天使怎麽还不来拯救我这个饥寒交迫身心疲惫的问题男人呢............我脚步不稳,一个踉跄不知倒在了哪家店铺门前............失去意识前,我心里在想,如果子衿在的话,我就不用躺在人家门外吹著寒风没人搭理了............
我缩著鼻子轻轻嗅了嗅。好香!
一声甜美的声音里我诧异地睁开了眼睛。"公子,你醒了。"
一个胖乎乎、圆溜溜的少女脸庞出现在我面前。这圆脸少女倒是有双灵动的好眼睛。她笑得眉眼弯弯:"公子昨儿晚上饿晕了呢。"
我一听觉得耳朵有些发烫。我竟然会饿到晕过去。这也太可怜可悲到有些丢面子了吧。仔细一想也应该不全是饿的。身上毒刚去、伤又未好,再加上一冷一饿,晕倒了也没什麽好奇怪。
"请问这里是什麽地方?"
"拈花楼啊。"
拈花楼?"......这拈花楼又是什麽地方?"
这圆脸少女瞪大眼睛一脸诧异:"公子是不是饿得有些糊涂了。拈花楼都不知道了。"
我心里更加诧异,我为什麽一定非要知道拈花楼不可?
她嘴张了半天,可能看出我的确是真的不知道完全没有假装的嫌疑,又把嘴闭上,抿著笑了笑:"拈花楼名满京城。城里更是没有一个王公贵族、公子哥儿不晓不来的。我家小姐更是名满天下。公子不知拈花楼,那又可晓得我家小姐?"
我摇了摇头:‘"你家小姐是谁?"我心下暗惊,听这语气,莫不是到了那青楼妓馆里来了?我目光一转扫了下房中的摆设、又再嗅了嗅空中那极浓的胭脂粉饼的味道。十有八九就是了。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嘿嘿,我是不是也该好好体会一下杜牧当年的醉卧美人膝、留恋花丛里的风流浪荡呢?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恶俗不堪。不过,据我所了解的来看,历代风尘女子里有才有貌的才色双绝的佳人真是比比皆是。若能遇上一个倒也不错。不知她说的这个小姐是个怎样的人物?
我一个人胡思乱想时,那圆脸少女也奇怪的上上下下在打量我。我知道她奇怪什麽。此时我身上还是那件从蓼天宫穿过来的银色长衫。布料做工都是上品。可穿著这身衣服的我却饿得晕倒在别人门口。也实在蹊跷了些。
"拈花楼采薇姑娘名远播,公子你竟然也不知?"
我无语。美人我知道得当然不少。林青霞、关芝玲、李嘉欣、奥黛丽.赫本、泽塔.琼斯............来到这古代後,见到的真正称得上美女的也就是闻香一个了。又怎会知道这个采薇。
说话间,门已经开了。进来的人的确让我眼睛一亮。确确实实惊了一番。不同於闻香的秀雅柔美,这个采薇是百分百的明。容色照人。光凭这容貌名远播一说就已经当之无愧了。
"公子醒了?"采薇态度很随和。并没有因为我是个没钱买饭没钱住店差点饿死路边的穷光蛋就带有色镜。果然不俗。一般来说烟花女子很少有不势利的。
"多谢采薇姑娘昨天相救。尹悦感激不尽。"我诚心诚意的感谢。
采薇微微笑道:"尹公子不用客气。昨日见公子晕倒在拈花楼门口,采薇开始还以为是客人身体突然不适晕倒。找来大夫细看後,才知公子只是久未进食身体虚弱所致。"
哦,原来她是误以为我是来逛妓院的公子哥儿才救的啊。看来还是这身衣服救我了一命。难怪连佛也要金装了。
"尹公子还未吃午饭吧?"
我很诚实的点了点头。肚子却不觉得怎麽饿了。可能是昏迷中,给我喂了些稀饭汤水之类的了。心中又多了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