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约 ———— 沙加

他还是那一身吟游诗人的装束，懒洋洋地靠在门背上，打了个呵欠道：“我是很不想打断你们啦！只不过觉得如果你们俩想要这样在床上呆上一天的话就有些麻烦了，只好出声稍微叫一下。”
他抬抬手，向迪寇尔打了个招呼，笑道：“迪寇尔陛下，现在身体还好吧！”
迪寇尔一看见他，眼神就凛然了起来，还带着些觉悟的味道。莫非看了他一眼，又打了个呵欠，挥挥手道：“不用这么紧张啦！我这次真的只是路过而已。在这里有些事要办，想到你们好像会过来，就来打个招呼。”
被人家撞见和迪寇尔的亲密举动，斯罗的脸红了，咳了一声，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看武技大会啊！”莫非回答得理所当然。
迪寇尔放松了下来，轻轻一笑，问道：“只是看而已？”
莫非“哼”一声道：“说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设了个局，跟人赌点小钱嘛！”
“咦？”斯罗疑惑地叫了一声，莫非迈了一步，突然就到了他身边，敲了一下他的头道：“有什么好稀奇的？这本来就是凯泽斯腾大会的传统，我不过是掺了一脚而已！”
斯罗撇撇嘴道：“你没出千吧？”
莫非又敲了一下他的头：“我看起来像是会出千的样子吗？”
斯罗的回答又换来了第三下——“像啊！”

今天是凯泽斯腾武技会的最后一天，主要进行的是各项决赛。比赛按淘汰赛的方式进行，把昨天剩下的人从八分之一开始，一直进行到最后的决赛。
奇拉在昨天就落败了，但她似乎跟薇亚结下了不错的战斗友谊，今天就去帮她加油。当然，这也不免有想要避开迪寇尔和斯罗的嫌疑。早上吃饭时，因为莫非在的缘故，斯罗都没怎么和迪寇尔说话，看在奇拉眼里，就像斯罗无法接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一样。这个直爽的女孩最怕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因此就很不讲义气的落跑了。
而特杜则更敏感一些。他冷眼旁观，发现这对刚出炉的兄弟虽然不怎么说话，眼神却时时交会，这时迪寇尔微微一笑，斯罗就露出更加幸福的笑容，看在他眼里，似乎甜蜜得有些异样。兄弟感情就是这样的吗？他困惑地想着。
莫非带着三人到了一个大房间里。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悬在空中的水镜，里面光华变幻，显出的情景正是外面的赛台。走到窗边，还可以直接看见不远处的真实场景。可惜这里视野虽好，环境却极嘈杂，莫非一进来就钻到了水镜下方的那张大桌边，大声叫道：“现在比赛还没有开始，还可以买最后一注！”看上去，什么叫掺了一脚，他明明就是这场赌局的庄家。
比赛顺利进行，赌局也顺利进行。薇亚第一局便败了下来，输在一个矮小的盗贼手上，倒让斯罗惋叹了两声。迪寇尔脸色一沉，微微有些不快，但一转念，又苦笑了起来。斯罗敏锐地发现了，凑到迪寇尔面前，轻笑道：“吃醋了？‘哥哥’？”
迪寇尔睨他一眼，冷哼一声，斯罗登时不敢再多说，嘴唇的笑容却更是得意。
比赛进行到了决赛，参赛一方是那个盗贼，另外一方有些眼熟，仔细想起来却是第一天下午那个取巧得胜的卡温法师。没想到他居然晋级到了决赛啊……斯罗和迪寇尔对视一眼，都颇有些兴味。
这个卡温法师的战斗方式仍然没变，许多一触即发的情况都让他轻巧避了过去。迪寇尔微笑着，斯罗也渐渐看出这人其实相当高明，与盗贼之间的实力差颇大，只是用了这样的方式，让别人不太看得出来罢了。
可赌桌边的其他人就越来越鼓躁了。大家都觉得那法师之前都是靠运气得胜，因此买他的人并不多，现在看那身手不凡的盗贼久久拾掇他不下，都不安起来。莫非噙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不动声色地看着。
最后，那法师趁盗贼前扑之时微微一让，竟然抡起法杖敲击他的后脑，把他打晕过去，获得了胜利。众人一下子哗然，莫非大笑起来，叫道：“交钱交钱！”
吵闹声中，突然有一人用力指向莫非，大声叫道：“他出千！我昨天看见他跟那个法师在一起，这两人一定是串通好了的！”
众人一听，眼都红了，冲上前去想抓住莫非，斯罗“啧”地一声道：“白痴啊？串通输家还有可能，串通赢家有什么用啊？”
他迈前一步，想要上去帮忙，迪寇尔却微笑着拉住了他。感觉到迪寇尔的手指在自己腕上滑动，斯罗心中一荡，压根儿就懒得上前了。
眼看情势就要发展到不可收拾，莫非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突然变得宏大起来：“色鬼老弟，看清楚了！”
他弓起背，抖了抖身子，瞬间变成一头黑色的异兽，张着一双纯金的眼睛，瞪着面前躁乱的众人，用力吸了一口气。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众人身体中被吸到异兽嘴里一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斯罗一惊，挡在迪寇尔面前，看见一会儿后，众人又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呆滞地走了出去。
斯罗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还没有抓住这个思绪，就听见后面声音响动，一个温暖的人体倒在他身上。斯罗大惊失色，转过身去，扶住了正倒在他怀中的迪寇尔，疾声问道：“怎么了？”
迪寇尔一时间竟然停止了呼吸，身体也迅速僵冷了下去。斯罗的心中登时漫出无边的恐惧，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色的异兽走了过来，用爪子扒了扒迪寇尔的身体，发出了声音道：“起来吧，你还不是亡者！”
声音有些像莫非的，但感觉上庄严了许多，在房间里引起了微小的共鸣。在它的命令下，迪寇尔居然真的有了呼吸，身体也渐渐回暖。斯罗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回暖了，松了口气，但仍抱紧迪寇尔不放。
异兽瞪着斯罗，闷声道：“笨蛋老弟，这样就不行了，他真正死了怎么办？”
斯罗张着嘴，想要回话，迪寇尔在他怀里已经发出了轻微的声音，问道：“莫非，我还有多少时间？”
斯罗听见这句话，心中立刻升起不详的预感，紧紧地看住莫非化作的异兽。
异兽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道：“唔，人类的身体果然无法支撑我的力量，撑不了多久了。”
迪寇尔在斯罗怀里坐起身来，转头看他一眼，闭了闭眼睛。斯罗敏感地查觉到，他的目光无神，显然再度失明。他心中更是不安，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迪寇尔叹息道：“回去再说吧。”他又看向异兽的方向，沉静地道：“莫非，你也一起来吧，我们也应该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了。”
异兽直立起来，一下子就变成了莫非的样子，轻“哼”道：“这件事情可早就跟我没有关系了！”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走了过来，跟斯罗和迪寇尔一起回到旅馆里。

回到两人的房间，斯罗小心地扶迪寇尔在床上坐下。早晨在这里时，他还是满心的喜悦与甜蜜，但现在，不安与惶恐在他心中涌动着，让他想要狂叫着逃出去。
可他还是坐了下来，胆战心惊地看着迪寇尔，却不知道自己想要知道些什么。
迪寇尔一脸疲倦的样子，沉默了一会，突然直截了当地道：“斯罗，其实我已经死了！”
十
斯罗一惊，瞪大眼睛望着迪寇尔，紧张地抓起他的手，试了试他的脉搏，感受到那规律的搏动后，笑了出来：“别开玩笑了！”
而莫非却轻松地向着迪寇尔笑道：“你还真是干脆呀！”言下竟是承认了他的说法。
迪寇尔反手拉住斯罗的手，阻止了他的行动，道：“斯罗，你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吧？”
斯罗疑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迪寇尔轻轻叹道：“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会认出你吗？我说变装魔法对我无效，其实那是假的。我会住在伊诺奇总督府的那个房间里，本来就是在等你！”
斯罗闭紧嘴巴，紧紧地盯着他，手指紧紧地握住他的，捏得他有些疼痛。迪寇尔也反握住他的手，继续道：“早在十多年前，我就已经和你一起，知道了那条密道。”
“斯罗，我们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父亲是卡斯利亚的国王，母亲却是一个美貌的奴隶。从小，母亲就反复告诉我，我的父亲是国王，我是王子。因此，我根本无法像其它奴隶一样承认自己的地位，即使，那只是莫卑根本就不记得的一次泄欲后的结果。”
“我过得很不快活。奴隶的孩子还是奴隶，我也一样。但是，我碰见了你。那时候的你，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好孩子，虽然小小的有些叛逆。你对我们这些奴隶非常好，尤其非常亲近我。在我身边就觉得安心，你从那时候就开始这样说了。我很高兴。”
“在伊诺奇的时候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你和我专拣没有人会去的地方乱跑，那条密道也是我们那时候发现的。”
听到这里，斯罗嘴皮一动，想要打断他。迪寇尔紧了紧手指，阻止了他：
“因为我是奴隶的身份，所以自然有时候过得有些……不太顺利。”
跟着他的话，斯罗想到的是在罗科得沙漠中透过他的眼睛看到的那些极其凄惨的伤口，突然生出了一股怒气，却不知道该针对谁而发，只能咬住牙，握紧了手。
迪寇尔的拇指抚了抚他的掌心以示安慰，斯罗的怒气莫名地消失了，突然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情，微微地红了脸。
迪寇尔也温柔地微笑了起来，继续着讲述：“所以有一天，你说你实在受不了了，就带着我逃走，结果逃进了罗科得沙漠。”
“罗科得沙漠住着怪脾气的异兽，最喜欢挑出人们最讨厌的回忆让人变得更痛苦。可你实在是一个幸福的孩子，在沙漠里你居然看不到任何幻影。”
听着这些话，斯罗觉得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样，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他看向莫非，这家伙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神却很认真，听到迪寇尔说起他的恶习，撇了撇嘴，却什么话也没说。
“即使看不到幻影，罗科得沙漠也是致命的，所以我们俩不久就遇到了危险。这时候，异兽出现了。”
“呀呀呀！！”莫非突然叫了出声，大声道：“我忍不住了，下面的我来讲！”
迪寇尔微微一笑，住了嘴。斯罗关心地看着他，倒了一杯水给他。迪寇尔接过水，拉他坐在床边。
莫非挺起胸，大声道：“罗科得传说中的异兽，名字叫‘貘’，那就是我！”
“哼哼，”他得意地笑了两声， “我的特长，就是‘食梦’。我可以吃掉别人的梦想和记忆，一点儿渣子都不剩。所以，那，王子殿下，我对你还算是蛮客气的！”
他突然又叹了口气，道：“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很久了。跟我一起的，还有一些老家伙们，可大家都活得太久，失去了活力，往往呆在一个地方就不愿意走。就算是我，一开始也是这样。”
他变得有些伤感，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那次会现身在你们面前，也只是因为看到有一个会不受我影响的人类，觉得有些好奇。但也没想到，会被另一个人类的歌声打动。”
“寂寞是什么？
是歌声中混杂的永远只有沙漠的风声；
寂寞是什么？
是胸中的叹息永远无法化作口里的哭声；
寂寞是什么？
是永远没有人告诉你心碎的笑声；
寂寞是什么？
是永远不想看见天空的其它颜色……”
他轻轻地唱了一会，道：“会想要放你们出去，也不过是因为这首歌而已。”
“我走过去一看，看见一个睡着了的小孩，和一个活着的死人。因饥渴而死去的少年用自己的身体帮孩子遮挡着阳光，唱着歌召唤我的到来。我很奇怪，即使人类的意志力有时候会产生奇怪的力量，但这种情况也实在很少有。明明已经停止了生命机能，为什么还能够守护自己重要的人呢？”
斯罗听到这里，猛地看向迪寇尔，看到他温柔沉静的笑容，再度沉默下来。
莫非看都不看他们两个，继续道：“我有些好奇，就夺走了孩子的记忆，赐予了少年维持生命的力量，想要看看他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我没有想到，那个少年居然会处心积虑地杀了自己的父亲，把最重要的弟弟再次逼到了我的领地里；我也没有想到，在弟弟要死去的时候，少年居然还能够操纵我的身体救了那个孩子！真是稀奇！”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觉得蛮值得的样子。他的故事讲完了，身影也消失在空气中，屋里留下的另两人沉默着，让时间在空气中嘀哒作响。
过了很久，斯罗才缓缓问道：“还有多长时间？”
迪寇尔摇了摇头：“连莫非自己都不知道，但他说，不久了。”
斯罗咬着牙，一声不吭。过了老半天，他站起来，疾声道；“我要走了！”
迪寇尔沉默不言，斯罗声音急促地道：“迪寇尔，哥哥，我会完成你的愿望，再回到你身边！所以，你一定要等我！”
无光的金眸凝视着斯罗，白发青年的脑海里浮现出最珍贵的弟弟的身影。他金发飘扬，蓝眸闪亮，一旦开怀大笑，就连同自己的心也要一同快乐起来。
他垂下头，然后再度抬了起来，坚定地道：“你去吧，我会等你！”
斯罗紧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的容颜深深地镂刻进自己的心底一样地深深凝视着，然后猛然转身，连道别也没有地离开了。
屋里安静了很长时间，迪寇尔也仿佛僵硬在了床沿上。身体内部还在隐隐作痛，手掌上似乎还有斯罗的余温，这点感觉，也会在几天后消失。他紧紧握住拳头，静静地问道：“你也要跟着一起去吧？”
高大的侍卫无言点头。迪寇尔仿佛能够看到一样欣慰地笑了：“去吧，去代替我看着他吧！”
房内卷起微微的气流，迪寇尔松开拳头，视而不见地看着，对着已不在这里的人轻声道：“斯罗，早点回来！”
十一
三年后，安普路大陆吟游诗人的口中，流传着新的故事，那是大陆西边卡斯利亚王国的英雄王传说。原本只是复国报仇的普通故事，却在一个曾经见过卡斯利亚新王的吟游诗人口中焕发出了新的光彩。如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卡斯利亚新王斯罗·英格法·卡斯利亚回到帕拉欣王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两个传奇人物的会面。这一对兄弟之间将会出现如何感人的场面呢？大家都不知不觉地这样期待着。

时值秋季，风中尚残了些暑气，帕拉欣的壮美离宫里，回荡着悠扬歌声：
“……美妙的歌声让异兽伫足凝听，
更打动了它铁石般寂寞的心。……”
虽然没有正式登基，但已被全卡斯利亚公认为王，即使在新王斯罗崛起之后仍然声望不堕的迪寇尔微合双目，静听着吟游诗人的吟唱，却在唱到这一段时摆摆手，打断了吟游诗人的歌声，道：“不要唱这一段，唱后面一点的。”
吟游诗人点点头，又弹响了竖琴，嗓声低沉地鸣动着：
“年轻的王子怀揣着一颗复仇的心，
潜进了杀父仇人的卧室里，
潜进了亲生兄长的卧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