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悠的丹药果然灵验,当侍从将药丸从他口中灌下后,过了一会儿他就已经醒了过来。
再次艰难地开始爬行,尽管几次被刑棍打得再无力气,池悠依然用他令人震惊的毅力挨过了最后一棍,伏倒在祠堂的台阶下。
“求楼主……准我……回来……”微弱的语声,从不断涌出鲜血的嘴唇中吐出,我看得出,池悠此刻是拼着最后的清醒等待着我的回答。
“好。”我才一点头,池悠微微一笑,头一低,伏在地上再无动静。
“楼主,按照规矩,通过百人棍阵之人伤好之后还要做三个月苦役,方可尽赎叛离之罪。”莫长老说着,指了指正在指挥人将池悠抬下去治伤的齐堂主,“就让齐冉督促池悠赎罪吧。”
“好。”我吐出这个字,咬牙克制着自己冲上去查看池悠情况的冲动。
池悠是什么时候伤愈到可以干活的,我并不知道。虽然属下们偶尔会提醒我对这个重新回归的叛徒进行审问,我却始终找到借口推脱。我究竟在逃避什么,连我自己也不很明白。
由于兄长被韩涯杀死,而池悠又是帮助韩涯逃走的人,齐冉对池悠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有一次我装作无意中问起,齐冉就含糊地回答:“楼主放心,池悠对他现在的生活并无怨言。”
“林儿,你想过池悠为什么会回来吗?”师父玉玑子也这样问我。
玉玑子是我的师父兼叔父,因此我老实地回答:“我想不出来。”
“唉,林儿,那是因为你不肯往坏处想。”玉玑子看透了我的心思,郑重地道,“池悠和韩涯狼狈为奸,如今韩涯又不知身在何处,说不定他们又酝酿了什么阴谋对十二楼不利。”
“我会小心的。”我答应着,心中却苦笑我不知道该如何“小心”才是。十二楼总部现在已经平静了,可外地的分舵仍然不断传来各种让人忧心的消息。我总觉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暗处与十二楼作对,可我们却无法探察到端倪。
虽然刻意不探听池悠的详情,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他,这种惦记让我本就痛苦的睡眠变得更加不可能。终于在一天夜里,我推开门悄悄往池悠所住的杂役房走去。
杂役们住的屋子早已熄了灯,我站在窗外只听见一片鼾声,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池悠的声息。正当我讥笑自己的举动时,我蓦地发现旁边的磨房里居然还有隐约的灯光和人声。
心中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我快步向磨房走去。透过破烂的窗纸,我看见磨房中有两个人,一个是齐冉,另一个是——池悠。
“装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给谁看,还不快点把今天的活干完!”齐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随手将手中的鞭子抽到池悠身上,“今晚不把这些麦子磨完,明天不许吃饭!”
尽管被鞭子打得浑身一颤,池悠却没有出声,依旧无声无息地拉着磨。映着昏暗的油灯,我看见池悠瘦弱的肩膀早已被磨绳勒出血来,双腿也不住地颤抖,每迈出一步都如同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由于闯百人棍阵时断了两根肋骨,伤到了肺叶,他不时发出低低的咳嗽声。
“这么慢吞吞的,想让我也陪你熬夜啊?”齐冉见池悠再也拉不动厚重的磨盘,跌倒在地上,走过去一脚就踢了过去,“起来!你不是说要赎罪的吗,怎么就现在这个德性!”
“求你……带我去见楼主……”池悠咳了一阵,伏在地上无力地道,“就算我死了……也感激你……”
“你想加害楼主是吗?我凭什么答应你?”齐冉不耐烦地道。
“我想见他……求你让我见他……”池悠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在窗外只觉得心头一酸,虽然知道会是如今的情景,但亲眼看到池悠受苦还是让我于心不忍。推开门,我大步走进了磨房。
“楼主!”齐冉没料到我会来,吃了一惊。
“免礼。”我挥了挥手,却将掌心的一点真气输入了池悠后心,看着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并在看见我的一刹那盈满了泪水。
“你想见我做什么?”我示意齐冉退去,虽然被池悠形销骨立的样子震惊心痛,然而看着他的目光却依然没有表情。
“林……公子……我想在你身边……侍奉你……”池悠费力地说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蓦地记起了师父玉玑子的提醒。池悠付出如此的代价,想要回到我身边,这其中究竟是否隐含了什么阴谋?
“公子请不要……误会……我只是……只是想给你治病……”
“治病?”我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一贯习练上乘内功,连风寒都不曾染过,哪里有什么病?池悠,你要编借口也要编个好一点的不是?”
“如此说来……公子是怕……是怕池悠了?”池悠忽然骄傲地一笑,挑衅地看着我。
明知道这是他的激将法,我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只好用冷酷的话语稍作掩饰:“好,从明天起你就做我的侍从,不过这边的活也一样不能少干,明白了?”
“谢公子。”池悠勉力爬起来,跪在地上静静地道。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池悠,如果我发现你果真有什么阴谋,我发誓再也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第十二章 池悠
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棍阵的,断掉的肋骨刺进肺里,连呼吸也成了一种折磨,有人将我拖曳着进了一间屋子随便扔在地上,四周便渐渐安静下来。伸手一摸,贴身的小包仍在,便放了心。秋夜的寒气毫不客气地袭来,令我不可抑制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内部却又冒出另一股热力,不断着灼烧着我每一处伤口。心里清楚这是重伤过后伴随的高烧,也知道,这一关也许只能靠自己挨过。
口干得厉害,身体在迅速地脱水,可是我却没有力气移动半分,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能任高温的黑暗无情地将我拉进深渊,心底仍不放弃地希望,能够见到青林。
清凉的泉水缓缓地滴在唇上,本能地张开口,让生命的源泉汇入我的身体,减弱高烧带来的灼热。当泉水不再留入口中时,周身原本火辣辣的伤口便逐渐被清凉的感觉所代替。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想看清面前的好心人,可无论我怎样努力,眼前始终是模糊一片,一袭白衣,长发披散,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高烧令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无从判断来人究竟是谁?清泉和伤药带来的清凉,身边的人散发出来的温柔的气息,令我放松地再一次跌入黑暗。
梦醒梦睡间,青林又回到了我身边,久不曾见过的温暖而舒心的笑容又回到他脸上。我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青林却笑着飘然离去……
意识再度清晰地回来时,已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幽香清凉的感觉,不是玉凝霜又是什么?
容不得我思考,小屋的门被粗暴的推开,迎着突然射进来的强烈光线,我看不到来人的面目,正在努力适应耀眼的光线,腹上却被重重地踢了一脚,钝痛令我反射性地蜷起身体,耳边已经传来齐冉愤愤地声音:“哼!你还活着啊?真是贱命一条!不要在这里装,醒来了就干活吧!”
我才想起,还有三月的苦役在等着,“齐堂主,可否让我先见见楼主?”撑起身子,对上齐冉仇恨的眼睛时,便知道可能性不大。
“见堂主?你这叛徒也配见楼主?还不快滚起来去干活?”齐冉恶狠狠地提着我来到院中,扔到一对木柴面前,“你不是要见楼主吗?先把你这三月的苦役做完再说!”
被禁止走出这四方的院落,劈柴,提水,推磨,从那天开始,总有做不完的活在等着我,白天齐冉要处理楼中事务,派了心腹看守,到了晚上便由他亲自监刑。有时,齐冉黑着脸来到杂役房,见了我,也不说话,只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鞭子,末了,几近昏迷的我才隐隐约约的听到他愤恨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肯审问这个叛徒!”
心间一直隐隐地期盼着,青林也许回来,不知怎的,就是有这样的信心。可是一日、两日……十日、二十日……除了愤怒的齐冉与越来越频繁的昏厥,我的生活便是做不完的苦役。
于我,若非昏迷,便不可能有片刻的休息,往往是晕过去,再被冷水浇醒,如此反复,直到秋日冰冷的井水再无作用,或是齐冉失去兴趣回去睡觉。更不可能有足够的食物,齐冉也不会忘记,将饥饿作为惩罚的一种。我不知道这样的身体还能够支撑多久,不只一次的绝望,也许就这样,再也见不到青林。间或的,深夜昏迷时,身边似是有人,温柔地为我照料伤处,一直无法看清他的相貌,只是若有若无的香味总是令我无比的安心,起初只当是幻觉,可次日醒来时,身上的鞭伤却果真上了伤药,怎奈并不频繁的造访也只是杯水车薪,身体仍是一天天垮下去。
开始不断地请求齐冉让我见青林,然而,换来的只是更多的鞭子……更多的昏迷……
一股缓缓地热流从后心弥漫开来,我慢慢睁开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青林,泪在瞬间盈满了眼眶。
青林,你终是来了……
可是,他并不相信我的话,即便最后应允了我的请求,恐怕也只是试探。不过,对于我,只要能有机会在他身边,便已足够。
重新置身这熟悉的小院,昔日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如往昔的摆设,床前精巧的小药橱,书桌上青瓷的茶碗……忽视心中钝钝的疼痛,我手脚不停地伺候着青林更衣穿靴,再奉上清茶早饭,却隐隐担心青林会察觉什么,不肯将那清茶饮下。却见他将那茶水握在手里,略一迟疑,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便负气般地仰头把清茶一饮而尽,末了更是挑战般地看着我。自然清楚他定是以为自己想要加害于他,才会有如此举动,也不便解释什么,只能咽下胸中泛起的浓浓苦意,垂手静静立在他身旁。
“你身上为何会有玉凝霜的味道?”青林突然冒出一句。
“昨夜池悠神智不清,醒来时已是这样,并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青林冷冷地看了我一阵,又问:“韩涯在哪里?”
心中便知道他必是怀疑韩涯来过。不见我回答,青林也不追问,起身离开,只听我在身后低声道:“公子,韩涯确实是无辜的。”
如此这般,清晨伺候青林更衣出去,深夜再服侍他更衣睡下。一日三餐总有一杯淡淡的清茶,青林也不过问,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只是如常的用饭,再离开。他不在时,我便回到杂役房继续工作,许是青林交待过,齐冉对我不再拳脚相向,仇恨无处发泄,便加重了活计的分量,时而是他自己,时而派了侍卫,日夜监督。深夜停下手边的活计来到小院伺候青林就寝,却总是见他还在灯下忙于公务,便奉上一杯酽酽的香茗,轻轻放在他身旁,有的时候便会错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只是心中清楚再难看到青林从书堆中抬起头对我温柔地微笑,再难听到青林在耳边轻轻呢喃的关切话语,如今的青林只剩下漠然,近乎冷酷的漠然。
夜里伺候青林睡下,静静候在他身边,直到他的呼吸逐渐均匀变缓,才敢轻轻将手搭上他的腕,感受他跳动的脉搏,确认药物的作用。可是不知为何,每次悄然离去时,寂静的夜里,总能隐约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慢慢踱回磨房,忽然发现那后半夜的访客已许久不曾出现,齐冉又在骂骂咧咧,我紧走几步,开始继续着将要持续到凌晨的劳作。晕眩的感觉仍是频频造访,青林房中的小药橱里还备着醒神丹,偷偷取了些出来,实在撑不住时,便悄悄服上一粒。庆幸的是,身体不再受伤,齐冉不敢违抗青林,时间一长,整夜守着我劳作也觉无趣,便时常中途回去睡觉,于是,后半夜我便偶尔能留下属于自己的时间。
一月匆匆流过,青林原本细而数的脉象已有所好转,补心丹方中的远志眼看就要用完,想起山腰小屋中还有,从青林院中出来,我便向小屋走去。一路上月光清冷,群星闪烁,不禁想起过去与青林一道走在这山路上的情景。走进久不曾涉足的小院,无人照料的紫藤周围已是杂草丛生,正值第二次开花的时节,郁郁的紫藤枝上已挂满了串串花蕾,一阵心疼,进屋取了远志后,忙来到紫藤下清理杂草。背后却传来青林的声音:“你倒是好兴致!”
转过身怔怔地看着青林:“林……公子……你怎么会来?”
青林走到我身边,轻轻将我拉起,答非所问:“天气渐凉,你不在房里歇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脱去了平日的冷漠,浸在月华里的青林不经意地流露着久违地温柔,我转过头,看着青青紫藤慢慢说道:“忽然想起了它无人照料想来看看。”仍是不习惯在青林面前隐瞒心事。
似乎看透我一般,青林放开手,淡淡地笑了笑:“看来你的苦役并不苦,还有心情想这些?”
望进青林淡漠的眸子,满腹的话语,却无法向他说清,我只能苦笑一下:“这紫藤是我最珍贵的回忆啊……”
青林微微一愣,丢下一句:“你也早些回去休息,明早不要迟了。”便转身拂袖离开。
天气渐冷,肺上的旧伤开始蠢蠢欲动,几天以来,咳中总是带血。服侍青林吃饭时总尽力忍住,不愿让他发现,但昨晚一夜的劳作似乎受了寒,一直尽量忍下的咳还是在晚饭后发作,刚刚踏出青林的房门,强烈的咳意便再也忍不住地爆发出来,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一般,我掩住口竭力压抑,却无法压制住身体内部的痉挛。尽力向院外走去,不想让青林听到,但仍是被他赶上抓住了想掩藏在袖中的满是血迹的手。
“怎么咳成这样?今晚你不用过来此后了,回去休息吧。”意识到一旁的侍卫正在冷眼旁观,青林放开手,眼中闪过一抹痛惜,随即恢复平静。
“谢公子。”我深深行了一个礼,慢慢走回磨房。在那里,齐冉并不打算放过我。
即便是服过醒神丹,还不支持不住晕了过去,又被冷水激醒,继续拉磨,齐冉今天心情不好,自然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再一次跪倒在地时,齐冉正打算走过来,却发现门口有白影闪过。“什么人?”齐冉大喊一声便追了出去。
我无力地靠在磨旁闭目积攒气力,不多时,忽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传来韩涯近乎颤抖的声音:“悠!才两个月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感觉到我的僵硬,韩涯有些尴尬地放开我,满眼地心疼,“对,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怎么会变成这样?青林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你是回来替他治病啊!”
“要返回十二楼,这是必经的惩罚。青林处在楼主的位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何况他并不知道我回来的目的。”我平静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