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接下来我便看到池悠正坐在韩涯的床前,手里拈着银针正为韩涯做着针灸。他的神态是如此专注,竟连我站在窗外都没有发现。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站在窗外,看池悠如何认真而温柔地为韩涯治疗,生怕把他弄痛了似的。这种神情,和以前他看着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时间已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发出声息,只有树上的知了不断地嘶叫。
忽然,池悠拈着银针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的身子随即一僵,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我大吃一惊,赶紧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将池悠抱在怀中,走向外屋的软榻。
“林。”还没将他放在榻上,池悠已经醒了过来,看着我笑道,“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回事?真真把我吓死了。”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心脏还在不安地跳动,“你这些天怎么了,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是吗?”池悠仿佛不相信一般看了看自己,笑道,“没什么,可能是帮韩公子治病,休息不够。”
“怎么不叫人来帮忙?”我心痛地看着池悠瘦削的脸和尚未恢复血色的嘴唇,“明知道自己身体弱,还这么逞强!哪有医生为了给人治病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
听着我满含关怀的责备,池悠低下头,温柔地笑了:“因为我知道韩公子是你最敬爱的大哥嘛。”
“可是你也不能……”我话还未说完,池悠已经笑着从榻上撑起身子,“好啦好啦,要骂我到外面去骂,不要吵到韩公子。”
我见池悠手臂不住颤抖,似乎连身体的力量都支撑不住,连忙伸手去扶他,哪知这一扶之下,却蓦地见到了他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刀口。
“悠,这是怎么回事?”我情急之下,抬起了他的手腕,“是谁伤了你?”
“没事,是我最近在配一种新药,取用了自己的血。”池悠轻轻一推我,“我们到外面去说,韩公子好不容易睡着,我们会吵醒他的。”
韩公子,韩公子……想起池悠方才为韩涯治疗的专注神情,我不知怎么的心里便有些不快,却没敢往深处想。当下也不再多言,当先便走出了房间。
“林,你最近是不是很辛苦,眼下都有黑晕了。”池悠没有发现我的心思,依旧微笑着走在我旁边。
你现在才发现吗?我心里苦苦地叹息了一声,一直走到院子角落里的槐树底下,才盯着他的眼睛道:“悠,你取血是不是为了给大哥治病?”
“嗯。”池悠也不隐瞒,点了点头,“韩公子的病很严重,我一时还找不到根治的办法,只好先用我的血稳住他的病情。”
我知道由于在药王谷中当了多年药人的缘故,池悠的血能化解多种毒素,于是问道:“难道大哥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算是吧。”池悠的眼中竟闪过了一丝彷徨,有些掩饰地道,“他说这是他的老毛病了。”
毕竟是不习惯撒谎的人,我立时便发现池悠雪白的面颊上染上了紧张的红晕,心中的失落一点一点扩散。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你对我也有所隐瞒了?
见我盯着他若有所思,池悠更有些慌乱起来,故作轻松地道:“林,没关系,我保证一定会把韩公子治好的。”
“嗯。”我心不在焉地坐在山石上,抬头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池悠,“悠,我记得你以前对大哥有偏见。”
“是啊。”池悠笑了笑,坐在我身边,“那时候我总怀疑他对你不利,不过我现在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就好。”我干涩地吐出这几个字。要是平时,我听见池悠消除了与韩涯的嫌隙,定然会欣喜万分,可现在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有些紧张,悄悄伸出手就想握住池悠放在山石上的手,以确保自己什么都没有失去。
“林,你看下槐花雨了。”一阵风过,池悠惊喜地呼喊了一声,站起来伸出双臂,仿佛想接住树上纷纷扬扬掉下的槐花。
我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看着他眼中毫不在意的欢乐,忽然发现,其实就算池悠,也离我距离遥远。我的一生,注定要孤独地奋斗。
自从齐护法和魏堂主死后,十二楼的防范比平日更是加强了十倍。或许是感受到了我们严密的布置,那个神秘的杀手没有再出现。
可是我的心却仍然静不下来,因为我知道,事情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我的房间里放着一个木质的模型,那是十二楼总舵的整个建筑构架。秉着烛火研究着我亲手布置的防御哨位,我蓦地发现——凶手的杀人路线其实有一个规律!死去的三个忠心属下虽然各住在不同的方位,但他们的住处离我书房和西厢房的距离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我此刻已经能判断,下一个会被袭击的目标是谁了。那是住在北面的莫长老,当年我登位时大力扶持我的十二楼耋宿之一。
想到这里,此刻虽已深夜,我却了无睡意,推门就往北配院走去。
叫醒独居的莫长老,我让他从今以后晚上偷偷歇息在别处,而我则占据了他的房间,等待那个迟早会再度光临的神秘杀手。
将苍魂魔剑放在身侧,我躺在莫长老的床上,脑子里诸多事情混杂翻腾。直到天色将明,我才朦胧睡去。
一连守了几个晚上,却没有丝毫动静。我不动声色,平日照旧处理公务,由于怀疑十二楼中有内奸,我和莫长老都没有透露换房之事。
这天下午,我从书房里出来散散筋骨,却又看见了池悠。
自从上次去西厢探望过以后,我一直没有再踏入那里,似乎一看到西厢的月洞门,我就会想起池悠一边口中叫着“韩公子”,一边温柔地为他针灸的情景。尽管狠狠地讥笑自己心胸渺小,我却始终无法挥去那片阴霾,因为我在等待池悠再度出现在我的书桌前,为失眠的我端上一盅药膳,可是他却再没有出现过。或许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我。
虽然心中有些气闷,但此刻看见池悠单薄的身体正慢慢行走在烈日之下,我还是感到一阵心痛。“悠,到我这里来歇歇。”我大声招呼着他。
可池悠仿佛没有听见,依然脚步缓慢地往前移动,蓦地身子一倾靠在墙上,就顺着墙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我吃了一惊,难道他现在身体竟然虚弱到如此地步?连忙纵身跃到他身边,将满是虚汗的他抱进了书房中。
将他放在长椅上,微微在他胸口中传入真气,池悠缓缓地醒了过来。
“你几天没睡觉了?”我心中心疼,面上却硬邦邦地问。
“四天?不,三天……”池悠眼神涣散,却微笑着说,“只是中暑,没关系的……”说着就要下地。
“急着去哪里?”我见他如此不爱惜自己,心中大是懊恼。
“韩公子那里……到针灸的时候了……”池悠摸了摸胸口,仿佛放心一般笑道,“还好,买回来的配药还在。”
“你好好在这里睡觉,哪里也不许去。大哥那里,我自会找人照看。”此刻的我,用一贯的楼主口吻命令道。
“不,林,我一定得去。”池悠有些慌了,胡乱地就想推开我。
我心里又急又气,干脆伸出手指点了他的昏睡穴:“你好好睡吧,我送你回房。”
“不行,我要去找韩公子……”池悠微弱地抗议着,却终于抵不过我的点穴手法,安静地沉入了梦乡。
我坐下来,重重地呼了口气,也不知道心里的感觉是苦是酸。
如果我可以知道结局,或许我会让池悠走,可是,一切都不能再挽回。
当天夜里,我照例睡在莫长老房间里,因为总是失眠,我虽然闭着眼睛,却对身外的一切事物感知得清清楚楚。
忽然,一阵轻若蜻蜓点水般的风声由远而进,如此高妙的轻功,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练得出来。我心中明白,身子虽然没有动,手却暗暗握紧了身侧的苍魂魔剑。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月光中,散乱的长发随着夜风徐徐飘动。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长剑,就那么定定地站在,似乎在等待什么命令一般。
由于背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模糊地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熟悉。他是谁?为什么还不动手?就在我一瞬间出神的时候,那个人影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身而起,手中长剑似乎已与他的身体合而为一,无声无息地就朝躺卧在床上的我刺来。
尽管早有准备,我还是被这诡异奇绝的的剑法震惊了。身体沿着床面向外平移几尺,我已躲开了他如影随形般的一击,随即一剑朝他反击过去。
似乎被我手中苍魂魔剑独特的剑光惊住,那人呆了一呆,却立时以迅捷无伦的身法闪躲开去。就在他这一闪之际,我凝起内力,点燃了桌上的烛火,立时有巡夜的侍卫发出信号,集结着向这个北配院的普通房间涌来。
蜡烛点燃之后,我蓦地看见那个杀手的脸,只觉心头一阵巨震,竟连追击招架都忘了。我万万没有料到,那个眼中露出凶光的杀手——正是我的结拜大哥韩涯。
此刻的韩涯已不再是他向来儒雅温文的样子,他的神情,只如同一只嗜杀的恶狼,阴寒恶毒,如同他手中冷冷的剑光。
“大哥——”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韩涯根本不理会我的呼唤,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毫无征兆地飞身而起,又是以方才诡异的剑法向我刺了过来。
“大哥,为什么?”我苦涩地问了一声,力图唤回他的一点旧情,手中的苍魂魔剑并不敢使上全力。然而韩涯并不领情,他象一个最冷酷的杀手一样,利用我最后的一点情义和破绽,将手中的剑刺进了我的右肋。
“楼主!”集结而来的属下眼见我受伤,都忍不住摆开阵势,想要冲进来跟韩涯拼命。
“都出去!”我寒着脸严厉地命令道,心知以这么小的房间,他们冲进来只会碍手碍脚而已。必须等我想办法将韩涯引出房去,才能凭借人力将他擒获。可是引出房去,以韩涯的轻功,万一逃跑,又有谁能追得上他?
正在两难之间,韩涯的攻击又到,如此狠厉的剑招,竟是一心要取我性命。我长啸一声,万料不到自己果真引狼入室,心中如被撕裂一般,加上肋下火辣辣的伤痛,竟激发起我无尽的斗志和——杀气。
生死关头,我再也顾不得留下活口的顾虑,奋起平生所学,与韩涯斗在一处。
第九章 池悠
醒来时已是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看看四周,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屋外隐隐传来吵杂的声音,却听不真切,脑中腾地想起今日还未给韩涯针灸,我连忙翻身下床,披上衣服就往西厢房奔去,心中不断祈祷着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
推开西厢的房门,却只看到塌上空无一人,我暗叫“不好”,转身回屋取了药粉便向院外赶去,韩涯此刻会在何处我并不清楚,看天色,只怕他已经得手,我只期望能在某处碰上他,趁青林没有发现之前将他带回西厢。
平时便戒备森严的外院,此刻又增加了人手,见我要出去,一名护卫恭敬地拦住了我的去路:“池公子,我们奉楼主之命在此保护池公子,请池公子勿要外出随意走动。”
我心中焦急,也顾不得向他解释什么就要往外走,却被几名护卫紧紧围住脱身不得。我脸色一沉,厉声道:“还不快让开,耽误了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护卫们不敢再阻拦,又不能违了青林的命令,只好紧紧跟在我后面。
没走多久,我便发现前方有侍卫在急急忙忙地向一处地方聚集,赶上前去,我拦住一名侍卫问个究竟,那侍卫愤愤地答道:“没想到那个天涯剑客就是暗害我们堂主的杀手,楼主此刻正在与他交手。”我心中一凉,青林他知道了!韩涯的那招“如影随形”他要如何应付?顷刻间满心都是青林,我紧紧抓住面前的侍卫:“快!快带我过去!”那人被我激烈的反应下了一跳,连忙引着我向交战处赶去。
莫长老的房外已里三层外三层地集结了不少十二楼的门下,排开人群,我一路挤了进去,发现最里面的弟子手里攥着金丝网蓄势待发,想是只要青林一把韩涯引出房间就用这掺了人发的金丝网将他困住,此刻人人眼中都是仇恨与愤怒,可是又有谁知道韩涯是无辜的,即便是现在,他也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究竟在做些什么。
还没等为首的莫长老反应过来,我已经冲进了青林与韩涯交战的屋子。狭小的屋子里,二人正在酣战,青林右肋受了伤,血不断地渗出,可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全身心地与韩涯斗在一处,那近乎凶恶的神情仿佛一个修罗,我无法估计,看到最信任的义兄竟然是杀害属下的凶手,对青林有多大的打击。对手的韩涯只攻不守,每一击都向着青林的要害,出招狠辣,平日里和煦的面容完全被狰狞取代。
我想要将袖中的迷药洒向韩涯,但二人纠缠在一处,又担心失了准头。正在踌躇,青林刚好战到身边,发现是我,他一愣,对着我大叫:“悠,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快出去!小心伤到你!”就是这瞬间的分神,韩涯凌厉的攻势便直劈青林的要害,我顾不得许多,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替青林挡了这一剑,便将青林往旁边撞去,同时又把袖中的药粉向韩涯撒去。青林被我撞得跌向一边,立刻明白我的意图,一边稳住身形,一边顺势将我拉入他怀中,跳出战圈,韩涯的剑却仍是划开了我的单衣。
韩涯一击未成,又待发起下一次攻击,怎奈迷药发作得迅速,他向前趔趄几步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青林将我护到身后,还要再战,见他已被迷晕,便回过来看我是否受伤,哪知关切的话语还未出口,青林就愣住了,愕然地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我这才想起前几日韩涯在身上留下的印迹并未消退,青林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可这时再想遮掩却是为时已晚,并不习惯在青林面前撒谎,情急之中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浑然不知自己的面上此刻已是绯红一片。
见我红了双颊,青林越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想,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咬牙问道:“是韩涯那个畜生?”
“林,先不说这些,你的伤好重,快让我看看……”说着我便要上前为他诊视伤处,不想青林却退后几步,只是盯着我和一旁的韩涯,那目光,愤怒、痛心、震惊交织在一起,是我从未见过的痛苦颜色。
良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用苍魂支撑住身体,仰面苦笑:“原来我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林,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又上前,伸出手想为他检查伤口,却在半空中被青林狠狠摔开。
“林……”我抬起头,却对上了青林轻蔑冷淡的目光,十一年来,在我面前从未有过的眼神。
顿时心中又气又苦。
你不相信我么?
在你眼中,我难道就是这样一个轻薄之人?
泪陡然间迷蒙了双眼。
我低下头,不再多说,却发现韩涯的气息越来越乱,干脆弯腰拖着昏睡中的韩涯就往外走。
青林也不阻拦,立在屋中,看着我走出屋外。
我头也不回,费力地拉着韩涯,心下正兀自委屈着,却冷不防侧面窜出一个人影,口中大叫着:“池大夫让开!我要杀了这个混蛋!”我想也未想就挡在韩涯身前,只等着那人手中的利剑落下,眼中却看到青林身形一晃,下一刻已立在我们当中,一手擒住一个,我定睛一看来人,原来是齐护法的弟弟齐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