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昨晚的事,他知道秦休怕了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想要这人的臣服,但真看到他脸上浮现委屈的表情,只觉得又心疼又恼怒。
还不如看见他尖牙利齿同自己顶撞的模样。
那样的慕少游,才是昔日神采飞扬的慕少游。而不是现在这般,好似只有一个空壳。表面对他臣服,心却隐藏在别的地方。
思及此,一时间,沈千扬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突然几声叩门响,门外有人求见。
“启禀教主,蜀中飞鸽传书。”
沈千扬冷冷应道:“送进来。”
秦休闻言身子僵得更直,蜀中……那是唐门所在地。这书信,应当是由唐秋传来的。
离教前沈千扬曾说过要带他往唐门,让唐秋替他解毒治眼睛……若此番不能从沈千扬手底逃掉,等九月十五沈千扬与独孤行比武一过,他要真被带到唐门去,以他现在的状况,如何和唐秋斗?
要是在一条阴沟里翻两次船,那可真是奇耻大辱。
黑暗中,听见有人进屋来,然后是一阵不明了的细碎声响,等了好一阵,终又听人退了出去,短暂的静默之后,是鸽子振翅远飞的声音。
知道沈千扬已将信鸽放走,秦休才问道:“信上说什么?”
第五章
知道沈千扬已将信鸽放走,秦休才问道:“信上说什么?”
然而话问出口,却久久未听见回答。
房间里气氛一时变得很僵。
秦休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越了矩。
再遇之后,秦休从未问过沈千扬教中的事,以他过往背叛赤峰教的所作所为来看,也不应该问。只是此事涉及唐秋,万事都需未雨绸缪,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从沈千扬眼皮子底下逃走,就要防止沈千扬把自己送到唐秋手中。
看秦休微抿着唇,眼底似落了一层浓重阴影,似颇为后悔的模样。沈千扬略微皱了下眉,将手中信纸折好收入怀,终于开口道:“我本来打算召唐秋回教,但近日唐门与青城两派相争,唐秋走不开,只好等十五会过独孤行之后,我再陪你去蜀中走一趟。”
“恩……”
秦休随意应了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门与青城两派同居蜀郡,正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两派嫌隙怕是由来已久,只是不知道这次是因什么原因爆发?
唐秋毒瞎他双眼的仇,他记得清楚,这笔帐也迟早要算,但算账之前,他得先保住自己才是。
而另一方面,独孤行约沈千扬九月十五在苍云雪山一战,如今已是九月十三,就连师兄莫耶的人都到了,却还未见独孤行的影子。
这让秦休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独孤行个性过于直来直往,极度自信又重承诺,应当不会同沈千扬耍手段才是,但是若有师兄在后面谋划,那一切又不同了……只是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想不通的事情也就跟着多了起来。
思量中,突觉得身边的被褥向下陷落,沈千扬人已坐到身边,反射性地想挪开身前,却被对方扣住手臂。
“你有事情瞒着我。”
并非询问怀疑,而是肯定的语调。
秦休心猛地跳了下,却是浅浅笑了来:“沈教主,我瞒着你的事情多去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
不理会秦休耍赖的言语,沈千扬带了薄茧的手指从对方唇上描过,说话的声音低得快掉进无底深渊里,隐隐有寒意。
“记住,不管你瞒着我想做什么,我的要求只有一条,不许逃。”
经过昨晚的拒绝,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被恨意啃噬吞噬,但仍不能放手。在这个人面前,似乎所有的原则所有的坚持都可以退让。
但仅有一条底线,无法再后退。
那就是不许再逃离。
过往的一切,他都可以学着放开,只是……不许这人再次逃离。如若连最后这一条底线都无法再固守,他们之间,再无和缓的可能。
隔了厚厚的衣物,手臂上的禁锢的温度依然清晰,秦休被一双手臂环住,身后的怀抱如火炉,烫得他快要溶化来。
沈千扬肯退让到如斯境地,他本该知情识趣。
只是……沈千扬所坚持的底线,恰恰也是他自己的底线。
沈千扬这个人霸道惯了,要的是别人的一心一意绝对服从,但他不是谁的所有物,他有心有想法,怎能万事由着别人的心意,任人锁在身边?
两人的底线不可共存。
不能瓦全,所以,只能选择玉碎。
手放在怀中,那孩子偷偷塞入他怀里的纸包一时变得沉重无比。
成与败,但看今晚。
下午的时候,太阳终于从厚重云雾中探出头来,秦休贪这雪山上难得的暖意,就让小沅陪着,在屋外晒了一下午的太阳,身子给烘得暖暖的,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朦胧中不知被谁抱了起来,无意识地转过身去,将脸埋在对方怀里蹭了蹭,却觉抱住他的手臂突然收紧来。不习惯地嘟哝了声,嘴唇却被堵住来,唇瓣间的温柔摩擦,那感觉,仿佛他是被仔细呵护的宝物。
不自觉地回应对方的吻。舌头怯生生探了个头,在对方唇瓣上扫过,潜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对,想收回来,又被紧紧缠住。在唇上流连的温柔逐渐被热切所取代,胸腔里的空气被压榨干净,牙关也被撬开来,舌尖被重重吮住,口腔里的柔嫩肌肤被扫过,唇齿相拥的异样快感冲上头,身体享受了片刻欢愉后,大脑却突然清醒过来。
张开眼仍是一片黑暗,但唇上的感觉却清晰无比。将手抵在对方胸前,试图将两人距离拉开来,但徒然无功。
在唇上肆意掠夺的人还没有罢手的意思……不断侵占他思绪的气息,除了掠夺渴望,还有怨恨不甘的味道。
当这个吻结束的时候,秦休已经全身发软,脸上飞满红霞,怒道:“沈千扬……你做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这人居然就在房外……
但是责备的话语出口,却因气喘吁吁和眼角眉梢不自觉晕着的媚色失了气势,平白添了些嗔怒的味道。
沈千扬见秦休脸上染了绯色,因嗔怒而微微皱起的眉秀气无比,眉下一双眼长睫轻闪,心里一动,一个吻又霸道地覆盖下去,直到怀中的身子益发软了下来,无力挂在他身上,他才抱着人回屋。
怀里满当当的,心里却有些空泛。
这人的心抓不住,身体多上一刻的贴近也可以……这样的自我安慰,未免有些苍白无力。
沈千扬未曾说话,秦休也不再开口。极度的沉默中,秦休人被抱到桌边坐下,手里被塞了碗和筷子,但又马上被拿走。沈千扬抢了筷子在手,端起饭碗,挑着秦休喜欢的菜色,喂他吃饭。
眼睛看不见,吃饭什么都不方便,秦休没有过多推拒,任由沈千扬喂他。
沈千扬面色不佳,喂秦休吃饭的动作却少有的温柔,间或用巾子替秦休擦拭下嘴角。小沅端了汤过来,见这场景,不由轻笑了声,沈千扬听这笑声明显一僵,递出去的筷子在半空停驻了下。秦休不明所以,懵懂站起身,无意间却扫到桌上碗筷,桌子边缘的几样小菜加上沈千扬还未动过碗筷一起哗啦啦摔到地上。
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让秦休怔了下,愣愣站在那里,竟觉有些无措。沈千扬看他杵着,放下手中碗筷,拉了秦休手臂,“坐下来!”复又对小沅那姑娘道:“小沅,你重新送副碗筷来。”
听到吩咐,小沅赶紧下去,不一会递了副碗筷过去。
秦休恰巧伸了手去想接过,但碰到筷子又收回手,再之后,食物已被送到唇边,但听沈千扬向他道:“吃饭。”
乖乖张了口,慢慢咀嚼着,却是食之无味。
等沈千扬喂秦休吃完饭,小沅已经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沈千扬草草扒了两口,再看窗外,已是清月依碧树。
身边的慕少游搓了搓手,打了个哈欠,似乎极困倦。
知晓这人向来渴睡,沈千扬放了筷子,起身将人抱起,送到床上,替对方解了外衣掖好被子,又折身返回饭桌前。
却没有食欲。
桌上搁着两双竹筷。
一双是小沅送来时慕少游“无意识”碰过的。
而另一双,是他之后再暗中叫小沅重新送来的。
这一切慕少游自然不知情。
慕少游更不知道,昨日撞进他怀里那孩子的一点小动作,根本未曾瞒过他的眼睛。甚至于派人送秦痕离教时,秦痕身上竹筒的秘密,他也知晓。
一颗心一双眼全落在这个人身上,这人要暗中做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却始终未曾狠下心来拆穿对方。
纵然心被恨意不甘撕咬得零落不堪,却在对方双眼失明还费尽心思想逃离他的坚持下,逼不得已一再后退。
不愿就此将双方逼入绝境。
将往昔旧事想了一遍,隐约想明白了些东西。慕少游一向傲气,又不甘被束缚,自己的霸道个性或许就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故而努力收敛脾气,对那人温柔照顾,一面在背后看着他所有的小动作看得胸口发疼,一面却纵容对方任由事态发展。
连他也不知自己这般容忍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得了失心疯,觉得上一次的背叛不够刻骨铭心,想再尝一次。更或者,是痴心妄想,觉得慕少游这一次的抉择不是背叛?
手握成拳,手指关节握得发白,有风从廊外灌进来,利如刀寒如水,但心底那抹寒意,却比这风更甚。
秦休躺在被窝里,闭着眼,脑子却很清醒。人陷在无边黑暗里,时间就显得尤为缓慢,而在满心忐忑的等待中,时间的流淌就更慢得让人无法接受。几乎是在黑暗中一点点梳理时间的脉络,慢慢等着它过去。
百无聊赖,人的思绪便益发发散开来,过往的事情,近日的种种,他往昔的所作所为,沈千扬这些日子的反常举措,全都不请而来,强挤在脑子里。
掌心是粘腻的。
渗了一层薄薄的汗。
心里的感觉有毋庸置疑的紧张,忐忑,可以重获自由的期待……但在这些理所应当的情感之下,还有些许的犹豫与不安。
比起十年前的背叛,这次的逃离或许温和了许多,没有杀戮没有鲜血,似乎很快就可归于平静。但他知晓,以沈千扬的个性,自己再逃这一次……必定会将彼此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若从此都远远避开不见还好,只要再遇,届时他要承受的责难,绝对比今日苛刻一百倍。
当初的沈千扬只知霸道掠夺,而近日的沈千扬,却有了改变。
这些日子,沈千扬的付出他不是看不见……
只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因此,再明白再清楚也好,心里的犹豫不安,尚还不足以动摇他想逃的心思。
……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身后拥着他的人终于有了浅浅的鼾声。
秦休轻轻动了下,坐起身来,见沈千扬没有反应,便试探着推了对方一把。
还是没有反应。
又低声唤了两声,房间里一片寂静,回应他的,只有沈千扬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心跳的速度益发加快,秦休小心翼翼地将叠在枕边的衣服抓起,凭触觉勉强穿好。又摸索着坐到床边,弯腰摸到鞋子,慌忙套上。
静夜里清扬笛声适时响起,他站起身想要走,却猛觉手臂上一紧。
手臂骨节似乎要被捏碎来,秦休心下大骇,回过头去,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沈千扬的声音森冷阴郁。
“现在就走,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第六章
“现在就走,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手臂突然被人扣住,秦休一时间有些慌乱,随即又听沈千扬说道:“你碰过的竹筷,我根本没动过。”
“……”
随着臂上加诸的力道,秦休猛地跌坐回床上。
脑子里还在想着对策,身体已先一步有了反应,他嘴上开始否认开来。
“我不过是睡不着,想出去透口气。”
沈千扬闻言冷冷发笑,看着秦休的表情阴寒不已,眼底火光似要燃尽所有。
“这么拙劣的借口,你还真说得出口!今天那孩子撞到你时,借机塞在你怀里的东西,你当我没看见是不是?还有秦痕身上的丝绢,你写给你师兄莫耶的信,你以为我当真不知?”
自己暗地里动的手脚被点破,秦休身子陡然僵直,一向灵活的舌头似乎打了结,“你既然知晓,又怎么……”
沈千扬截过他的话,道:“我既然知晓,又怎么会轻易将秦痕送到药王谷,又怎么会遂你的心意将你带出来,又怎么会若无其事地忍你到今时今日?你是要问这个吗?”
秦休一时怔忪无语。
心底却被震撼。
是啊,沈千扬既然早就知晓他想逃的心思,又怎么会依照他画好的路子来走。
他那样的性情,不应当是扣住秦痕,将他押在教中百般威胁凌辱吗?
他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这些日子……居然还能对他比以往温柔大度。
看穿他心底想法,沈千扬抓着秦休手臂的力道陡然收紧,冷冷问道:“你当我真能若无其事,真能轻而易举忍下这口气?错了……我只是想看看,你慕少游还有没有心而已。”
还有没有心,看得见他的付出。
当初发现秦痕身上的丝绢,他并非不恨,只是极度的恼怒之后,却是无可奈何。
慕少游这人,就算瞎了双眼也执意离他而去。
再多残酷手段,困得住人,却永远留不住心。
他不甘,也不希望这样。
所以还是依约送秦痕至药王谷,每日去见慕少游的时候,也强迫自己将恨意忍下,假装不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努力尝试改变自己的态度,对这人温柔,叫自己不再再步步紧逼……可结果呢,再一次心软的结果,不仅未见这人的态度有丝毫缓和,更险些,连人都留不住。
苦涩的味道从口中漫开来,沈千扬恨恨问道:“慕少游,我这些日子的隐忍,在你看来,是不是一场笑话?”
过度骄傲的个性,将这般话语问出口,沈千扬几乎将牙根咬碎。而秦休只是垂首坐在床边,一句话不肯应,一声不肯出,那样的态度,看似恭谨,其实不过是默认。
默认他的愚蠢与竹篮打水一场空。
体内怒火翻腾犹如江海巨浪,沈千扬觉得血气上涌,喉头一阵腥甜,嘴角竟有血丝溢出。他抬手想拭去嘴角血迹,但更一动,就觉出不对劲来。
他整条手臂已然麻木,就连抬起来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而那种麻痹感不仅仅是在手臂而已,它蔓延得极快……眨眼间全身都僵住来,只有扣住慕少游手臂的那只手,仍然紧紧抓住对方。
“怎么回事?!”
惊觉自己不能动,沈千扬声音益发冷了来,如墨深邃的眼瞳中一派痛色。他现在不只是全身僵硬,就连身上的血液,也被心底的寒意冻成了冰。
他明明没有碰慕少游动过的东西,怎么还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