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承认这个挤得乱七八糟眼泪鼻涕一把流的家伙就是我身边的人,我立马挤到大个子后面去,掏掏袖子,发现自己带出来的钱竟然没有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到那个烤肉摊,肚子又咕了一下。
刚才被我抓错的少年也跟着挤了过来,嘴一咧,亮出他雪白的牙齿,“一起去吃烤肉如何?”人多,他又跟我靠得那么近,想当然自是听到了我刚才肚子里的声音。
“在下没带多少钱。”我感叹道。世道啊!当县官的竟然会袖子里铜板都掏不出来。还得在心里阴险地打着一个小少年的主意,赖别人的烤肉吃。
“我请你。”少年倒是毫爽,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开始往不远处的小烤肉摊冲,烤肉摊在对面,中间只隔了一条小小的街道。不过现下这个时候,这条街道上也是挤满了人了,看不出一条街道的样子来了。
“恭敬不如从命。”我微笑道,看到那个少年又怔了一下。
“好,好啊……”少年嗫嚅道,好像还略有些痴痴呆呆,不过一下子好像清醒过来了,“走吧。”
目标,前面的烤肉摊。
刚走下街道,就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让开!让开!”
四周的人立刻动作迅速地往街道两侧散去。人流一动,少年跟我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毕竟,我们离对面的街头已经很近了。
少年紧紧拉着我的手。不知是哪家的小孩在我们脚边跑动,只觉脚下一个踉跄,人突然摇晃了几下,没有摔倒,在这种人密得如麻的地方,也不可能摔倒,但是小腿上熟悉的痛楚又传了上来,刺激着神经末梢,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抽搐了一下。
一股黄尘突地冲过来,不知道是哪边的人突然涌了过来,手上一松,那个少年温热的手似乎就离开了。
可恶!我的烤肉啊!
“啊——”
“危险!”
黄尘扑面,我咳嗽了几声,却听得旁边刺耳的尖叫声。出事了吗?我小心地抬头,却看到已经站到烤肉摊前的少年惊慌的脸,还有他掩着嘴的手。
“天啊——”
少年的手……可真是白呢……
嘈杂的人声中,似乎突然传来 “遇——”一声大吼。自己的身子似乎一下子被人从地上拔了起来。
“啊,三哥,看我救了谁了?”一个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离我很近,近到那说话时鼻息间软软的气息都扑到了我的脸上。
我有些愣愣地。低下头来,瞪着环在自己腰上的两只手。
“宋烈,不得对姑娘无礼。”那个被救了我的人唤作三哥的二十多岁人道。
“无礼?”宋烈哈哈大笑,转过我的脸来,仔细地瞅了几下,“看样子是蓬门女子,我就娶了她,又有何不好?”
这个唤宋烈的人似乎还不过十五岁。脸上已经稍显刚毅的男儿之色,但是还脱不了稚气。我抚摸着自己的小腿,确定不再痛了,才回头对宋烈道,“这位小贤弟,可否放我下来?”
“小贤弟?哈哈哈,小烈子,你没戏唱了!”身边一群跟着他们的汉子放肆大笑[自由自在]。
“是啊,人家当你是小弟弟呢。”
“哈哈,小烈子,我就说嘛,你就是留起了你嘴上的那几根茸毛又能表示什么!”
这群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北方汉子的笑声实在是有些震耳欲聋。我拍了拍自己仍在嗡嗡作响的耳朵,瞅见小福跟着韩师爷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老爷——”
“在这儿呢。”我没好气地拉开宋烈的手跳下来。
“老爷?”不知谁反问了一声,刚才还嘈杂的一堆汉子立刻停住了声音。
“老爷——老爷您没事吧。”小福手脚最快,三两步地便迎上来,帮我拍了袖子又拍旧袍子,我挥挥手,道“没事。”
“男人!”一堆汉子中突然有人大吼一声,震得我的耳朵立刻嗡嗡作响。
“怎么会是男人呢!小烈子,你这下了可惨了……”
“是啊,人家小仆叫他老爷,你刚才差点撞到一个老爷——”
“老爷又怎么样,咱在京城,撞死过几个老爷,还不是都一脚踩过去!”有一个人立刻反唇相讥。
“这个不一样啊。这个是小烈看中的老爷——”
“长得跟娘们似的,怪不得小烈刚才会看错——”
耳朵里似乎有些隐隐发痒。十几个男人一说起话来,你一句我一句的,让人觉得脑子里尽是叽叽喳喳的,跟他们口中的娘们儿没有什么两样。
拍了拍发痒的耳朵,我顺便拍了拍自己满是黄尘的脸,一脸委屈地瞅着小福。
“老爷,您受惊了,我们赶快回去……”小福不愧是小福,立马就扶着我要走。
我把委屈的脸转向气喘吁吁地赶到的韩师爷。
“老爷,您没事情就好,真是吓死老奴了,我们回衙门吧,王寡妇的案子还得等您……”
挫败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是败给他们了。还指望着小福能撑着腰指着这几个蛮子道,“哪里的人,冲撞了我们的老爷,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哪里,这是谁的地盘?冲撞了我们的父母官,你们担当得起吗!”哪里知道这两个狗奴才就是一副拉着我想逃跑的畏畏缩缩的样子。
管教不严啊……
想我堂堂李斐,竟然教导出这般懦弱的手下来……唔,当然也不是要自己的手下人狗仗人势啦,但是起码当老爷求救的时候,手下的人应该是立马冲上前去,前仆后继英勇对外的吧。
凄凄惨惨凄凄。
瞅到刚才被我拴到街另一头的老驴不知何时已经咬开绳子,慢慢吞吞地踱到了我的身边,对着那几匹高头大马嘶一声,不由地感动得想鼻涕眼泪一把流。
“衙门?”刚才被宋烈唤三哥的男人下马,“您是这里的李县令吧。”
“是。”我叹了一声,摸摸自己身边的老驴子的头。“阁下是……”
“在下姓应,单我一个劭字。”这个人倒是彬彬有礼,我不由地抬头看看,不意却看到这个人正低着头盯着我的布鞋。鞋子很有问题吗?我低下头来研究一番,不是很脏,只不过之前被那只大毛狗的舔过,一只布鞋的鞋面上略微地看得出一点沾了尘土的口水印。
应劭似乎也是注意到他自己盯着我的鞋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道:“刚才我的兄弟有些粗鲁,惹有冲撞之处,还请大人原谅。”
“没什么。”我应道,抬了抬自己的脚,除了口水印,鞋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啊,两只鞋子,大小相同,颜色相同,形状相同,一个破洞都没有。
“呃……”应劭望了一眼我在动的脚,“大人的鞋子,真是……不错。”
不错……是想说很糟糕吧。我瞥了一眼他穿的皂白马靴,再向上看他绣百蝠的宝蓝缎大氅,蓝绸箭袍,腰间系的丝绦,丝绦上的一对彩凤美玉,再向上,呃,是喉结,再往上,则是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面色微白,脸型棱角分明,有八份堂堂男儿气,但更有两分儒雅气在眉间。
武官有文相。
人善被人欺。
心里隐隐地有恶念浮现。
我吞了几口口水,望了一眼那张儒雅的脸。哼哼,你管教手下来严,唆使手下人冲撞朝廷命官,对朝廷命官出言污辱,衙门见吧。眉峰一凛,脸色一正,刚抬起手来,忽听得身边师爷嘴里念念有词,“应……应劭……老爷……他是圣上新封的威武大将军……切不可动手……切不可啊不可以啊不可以……”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伸手不打笑脸人啊……老爷……人家刚才向你赔礼了啊……”韩师爷还是咕噜咕噜着念叨,那种低低的声音,如果不是跟他处得很久的人,比如说老爷我,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的[自由自在]。
“老爷啊……柿子要挑软的吃……柿子要挑软的……豆腐可以硬一点的……这个可是青柿子啊……”
深深地吸一口气,我努力地把胸中的怒火压下去,抬头,摆出微笑。
“柿子要挑软的吃啊……柿子要挑软的吃啊……”耳朵边的苍蝇不住地在嗡嗡作响。
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冒了上来。
“应将军,请到下官的衙门一坐——”
“柿子要挑软的吃啊……柿子要挑软的吃啊……”
“请——赏脸喝口茶吧……”
……,……
真是窝囊。
但是人就是这样子,没办法。谁叫我的官儿小呢。
当着大街上百姓的面,我也只能这么说了。望见刚才拉我一起吃烤肉的少年唇边的微笑,心里突然觉得窝了一肚子的火气。
可恶!
要不是这几匹马,我现在应该是端端正正地坐在烤肉摊前,美滋滋地吃着香喷喷的烤肉串的。
“请——赏脸喝口茶吧……”我一脸谄媚地笑道。“应将军远道而来,下官没能及时得知消息,没能给大人接风洗尘,实在是下官礼节不周,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应劭愣了一下,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来,似乎是愣了一下,“呃……”他的手捂在嘴上咳了一下,这个动作倒是真正儒雅到底了。可惜啊,人家不是文人。人家是武官。文人还可以踩一脚哼两声,大不了跟人甩甩嘴皮子,武官……没胆!
“小地虽陋,但是好歹也有上好的碧螺春,大人若是不嫌弃的话,就请移驾一坐。”我笑得灿烂笑得动人。每当要说这种话的时候,我的习惯就是一贱到底,连色相也赔上,以保换来百分之百的成功。
应劭的视线似乎还停驻在我的脸上。手捂在唇上,这种姿势仿佛在沉吟着什么。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呃……现在是大眼瞪小眼时期……
饶是我的脸皮再厚,饶是我这样子被人看也不是不常有,我还是心里起了毛。从小到大,敢盯着我超过三分钟的人,下场一般都会很悲惨。在我五岁的时候,私塾里新来一个老教书先生,第一堂课尽敢跟我大眼对小眼瞪了三分钟,下一堂课的时候他立刻从他的书桌里面掏出一只马蜂窝来;进京赶考时,跟着小福和蟑螂和老鼠同寝那段时间,敢对着我流口水的家伙,个个都第二天在茅房里拉肚子拉到虚脱;圣殿上对答时,那个站在一旁竟敢对我涎着脸动手动脚的色老头兼王爷,三分钟之后就被我的驴子给踢到爪哇国。
呃……好像他还在看……
当然,能这样子看我超过三分钟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墨樵。
好吧……让他大眼瞪小眼……
一想起墨樵,小腿似乎就开始了隐隐作痛。每当他用那种深情款款的目光注视我的时候,我都不由地心跳加速心猿意马性欲旺盛,只想着要扑过去狠狠地吻他,哪还想到要计时算数。但是现在?如果应劭的视线中流露出一点点的淫邪还好办,我可以毫不留情地当街尖叫“强奸啦——”但是偏偏他那种注视只是一种不带色情的纯洁得让我想大叫阿弥陀佛的注视,呃,也许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观察才对。
大眼瞪小眼。
……,……
“应将军……”我小心地唤了一声。“呃……我们这样相望,似乎有点……”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柔软细腻,脸上的茸毛软软的手感极佳,嘴角也没有沾上东西,很正常啊。抬眼看旁边,吓!一大堆人围着看热闹。
“应将军……”
“呃……李大人您芳龄几何?”
绝倒一大片。
我……抓!抓抓抓——努力地抓住小福的袖子,我努力地站好,正一正脸色,还是摆出微笑道:“下官已经年过二十了。”晕——这么盯着我研究我大半天,敢情就为了这个?芳龄,我还高寿呢!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长得比较……呃……容易让人一见钟情……但是……
“呃,对不起。”似乎是注意到围观的百姓的反应,应劭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手扶在额上,他闭了闭眼,阳光太过刺眼吗?“今日……就不去了。改日再来跟李大人把酒言欢。”
“那就改日啦——”我乐颠颠微笑着地作揖,看到他又把手扶在额上闭了闭眼睛。贫血?没多想,回头招呼小福,“走啦。”今天不用破费请人喝茶啦!
“大人!”小福慌慌地跟过来,“大人,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我轻斥了一声,“刚才怎么不说话?本大人差点被人踩死了,你就拉着我逃回衙门?你像话嘛你?”
“我哪敢——”小福道,“赶着逃跑也总比你牺牲色相地去巴结别人来得好吧。”后面的声音在我的怒视之下越来越低。
“呜呜呜……人说小仆总是不好养的……从小,你就是人家的书僮,养到现在,竟然骂我巴结别人了……”我呻吟道,望见韩师爷,头更大了。
“大人,快回衙门吧。王寡妇……”
我不由地抬起手来扶了扶额,闭了闭眼。头好痛。难道刚才应将军他老人家是头痛了?
不知道哪儿传来的香味再次进入鼻息之间,转头,是刚才那个少年。但见他斜斜地倚在不远的柱子上,手里拿着一串松枝烤肉,笑笑地望着我。
呜啊啊啊——
我的烤肉——
“……七月十号的时候,王寡妇遇见西村的卖豆腐的李汉,……”
“我要吃烤肉!”
“老爷,您今天已经在集市上吃了一次东西了。就是早餐的时候,您忘了……”小福婉婉规劝。
“……上月中旬的时候,被王家撞见……”
“不管,我要吃烤肉……”
“老夫人交代,您不能随随便便吃外面的东西……”
“……王寡妇的前夫在三年前曾经被征兵,笱南之战后,就没见回来……”
暖暖的阳光下,只见一个小仆一个老师爷一左一右地架着一个衣着朴素的老爷,往衙门里匆匆赶去。
第二章
我承认,我这个县官当得不是太过称职。但是,论为民父母,亲民和乐,我做得是绰绰有余了。看今日本老爷审案竟是有这么多人来踩破衙门,已经足以证明我的的魅力所在。